1.关于“盔甲”
“人的幼年时代与风烛残年何其相似,在这两种情况下,出于不同的原因,人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前者是还没有闯入生活,后者是已经退出了生活。不论哪种理由都允许他们毫不掩饰地、公开地表露他们敏感的变化多端的情绪。只有到了青春期,我们才开始在身体四周形成看不见的重重盔甲,并随着你逐渐成年而逐渐增厚。这种增厚的过程,与珍珠形成的过程相仿,即所受的伤越深越大,盔甲就越厚。然后随着时光的流逝,就像一件衣服穿久了,在摩擦最频繁的地方开始有了磨损,连里面的纤维也看得见了。曾几何时,因为某个突然的粗暴动作,破损的地方就完全裂开了。最初你并没有察觉,你还以为你的盔甲依然完好无损地包裹着你,直到有一天,面对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不知为什么你发现自己孩子般地失声痛哭起来。”
——摘自《心指引的地方》
作为一名意大利语专业的教师,每一年给学生上课,在讲解到意大利语中“disincrostazione”这个单词的时候,都会想起很多年前翻译苏珊娜·塔玛罗的《心指引的地方》时遇见的这段话。
记得她说过的还有一段话是这样的:“没有流出的眼泪淤积在心头,日子久了变成心上的硬壳,随着岁月的流逝便像洗衣机齿轮上的水垢一样发脆、脱落。”
而在意大利语中,“disincrostazione”这个单词的词根“crosta”,指的就是这层硬壳——机齿轮上,或者用旧的热水瓶里,那一层脆脆的,但是仿佛又很坚硬的东西。
但是,“disincrostazione”这个单词它最终的含义是“消融、复苏与新生”,也就是说:只要能打破这层坚硬的壳(盔甲),让心灵愈合,人或者事物就可以恢复青春。
每次读《心指引的地方》,我都会想起我的外婆。
和书里的那个小女孩一样,我从小也是被外婆带大的。不过不幸的是,在我们的关系里,并没有多少爱的成分。除了照顾我,她每天还要给我的两个表弟表妹做午饭,日子过得单调而忙碌。她不爱笑,每天都在忙着各种家务,眼睛里永远带着一种客观冷漠、忍辱负重的东西。
我觉得,她是我所见过的盔甲最厚的人。因为从小学到初中,我和她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时光,从未听她有过任何的抱怨。
直到外公去世,妈妈说她突然就经常性地开始大哭,无缘由地,像个孩子一样。
外公去世后,大家就商量着让我大姨一家搬过去照顾她。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主动帮着做过任何一件家务。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做了一辈子的家务,她一定早就厌倦了。此时到了暮年,她宁愿有空就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坐在厢房里看电视。
她的壳并没有完全被打碎,她还是很少说话,更不会参与争执或者评价周遭,只是小心翼翼地、乖巧而隐忍地过着她的晚年生活。
无言的盔甲。
其实关乎“盔甲”的,不过是关于“成长与伤害”的故事。
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伤害。长出“盔甲”,是因为我们不仅对曾经所受过的伤害讳莫如深,而且对未来可能受到的伤害抱着防守甚至高度禁戒的状态。久而久之,我们都长出了“壳”。那层“壳”就像是战士的盔甲或者进攻者的盾牌,避免了敌人看到或者触碰到我们的软肋,保护着我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但同时也驱逐了人与人之间、代与代之间的理解、信任与爱。人际关系变成了一种藩篱,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紧张地按捺着、压抑着各自驿动的心灵。
其实,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有一个,那就是我们自己。“盔甲”不仅实现了我们与他人的距离,也让我们避免看见或者想起那个我们不爱的自己。
青春是如此美妙:年轻时,我们虽然受伤但也同时获得疗愈。爱情或者友情是如此之重要,爱人或者友人充当着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疗愈师。即便白天精神紧绷得像个刺猬,在温柔的夜里,我们仍然可以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露出柔软的肚皮。
直到有一天,衰老来临,曾经的盔甲脆弱得分崩离析,我们才会无助得像个孩子。
2.关于“灵性”
当然,除了爱情和友情,文学、诗歌、哲学、宗教也是让心灵成长的捷径。有些人甚至会在一些特殊的困难时期,用寻求心理咨询等方式的帮助,褪下长期养成的社会面具,让个体心灵得以复苏。
从2012年起,我开始系统地学习心理占星课程,并逐渐开始从事各种个案的探究。慢慢知道了有关于这个“壳”的真相。比如说:有些年景出生的人,他们的壳更坚硬,在生活中抗压能力更强;而有些年景出生的人,他们的壳比较容易破碎,情绪波动大,同时容易背负原生家庭沉重的业力。
但是,无论是对于在人际关系中八面玲珑、游刃有余的人,还是紧张、被动,容易遭受挫折的社交恐惧症患者,心理上的“disincrostazione”(除垢、复苏),都是非常有益的。
当冰雪开始融化,信任变成了天然的土壤,爱与希望才能生根发芽。
很多人在阅读《心指引的地方》的时候,就会自然体验到这样的疗愈过程。
她,是一个灵性作家,用独特的女性视角,抚慰了我们脆弱的心灵。
三个女人,三代人,三个震撼人心的故事。一封感人至深的爱的长信,阐释了无数看不见的伤痕。外祖母没有**的婚姻,她与温泉保健医生的邂逅、相恋的故事;母亲秘密的身世,以及她耐人寻味的惨死;外孙女无限迷惘的根源以及三代人之间尖锐的冲突,让整个小说情节扑朔迷离。
但是让意大利女作家苏珊娜·塔玛罗深入人心、蜚声海外的并不仅仅是揭示人性的故事,而是充满整本书的灵性表达。
“望着它(小狗布克),我总是默默地感动。仿佛站在我身边的是你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珍爱的一部分。正是这部分,多年以前,在两百多只被收容的小狗中,懂得选择最丑陋和最不幸的那一只。”
“一天早晨,我正在给玫瑰浇水,突然跌倒在地,晕了过去。要不是拉玆曼太太从院子隔离矮墙那边看见我,我几乎可以肯定现在的你已是孤儿了。孤儿?失去一位外祖母,人们会如此形容你吗?我不知道,或许祖父母的死被看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失去他们的人想要找一个诸如‘孤女’‘寡妇’‘鳏夫’之类的专有词汇也不行。在自然的轮回中,他们被抛弃了,就仿佛在路上走着走着,我们无意之间丢弃了我们的伞。”
这样的灵性表达在《心指引的地方》这本书中比比皆是。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最后一道帘子。”我们和我们的父辈、祖辈之间的关系如此之微妙,以至于千言万语都无法讲清楚岁月中发生的故事。即便已过了不惑之年,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依然忍不住会湿了眼眶。
3.关于苏珊娜·塔玛罗和她的作品
《心指引的地方》是作家苏珊娜·塔玛罗最优秀的作品。
意大利女作家苏珊娜·塔玛罗(Susanna Tamaro),1957年12月12日出生于的里雅斯特(Trieste),与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斯韦沃(Italo Svevo)有姻亲关系(斯韦沃为塔玛罗母亲的姑丈)。
和《心指引的地方》里的小女孩一样,作者本身在父母离异后,也是由外祖母抚养长大的。青年时代的塔玛罗曾经在某师范专科学校就读,毕业后,1976年至罗马电影实验学校学习电影导演,并曾经拍摄过几部电视纪录片。
她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飞过星空的声音》(La testa tra le nuvole),原文意为飘浮在云端的幻想)于1989年出版,荣获艾尔莎·莫兰黛文学奖。
1991年出版第二部作品《唯有声音》(Per voce sola),这本短篇作品集获得许多重要评论家的赞誉,使塔玛罗更确定文学写作的志向。
苏珊娜·塔玛罗的成名作《心指引的地方》于1994年发表,立刻引起轰动,在意大利创下售出250万册的佳绩,一跃成为当年位居榜首的畅销书之一。后续被翻译成30多种海外文字,1995年还被搬上荧幕。
意大利文学评论界认为这是战后意大利文学界、出版界最轰动的一页。而美国的评论家则说:这是意大利版的《廊桥遗梦》。苏珊娜·塔玛罗也因此成为当时意大利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
然而,继《心指引的地方》之后,1997年出版的《心灵的世界》(Anima Mundi)一面世,立即遭到评论界的一致攻击。苏珊娜·塔玛罗也因此被认为“江郎才尽”“大势已去”。她在精神上受到重创,接下来的两年时间,一直都在低谷徘徊,创作情绪非常低落。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可以写一本书,但是要写第二本、第三本,仿佛就是作家们的专利了。而事实上,即便是知名的作家,一生中可以创作出来的感人肺腑的长篇,往往也只有一本。在《心指引的地方》之后,我也曾经阅读过苏珊娜·塔玛罗的其他一些作品,总觉得她的灵性表达依旧,但是故事却没那么丰满了。
《心指引的地方》这本书影响了我大学生活中一段可观的历程,曾经觉得作为一部女性小说,它的读者群应该是年轻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处在纯真和成熟边缘的女性。然而近二十年过去了,当我重新捧起它的时候,却依然被深深感动。
也许是因为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太难,隔阂太深了,每个人才倾向于在书声影音中寻找共鸣。
如果无法面对面地表达爱,或许我们可以写一封爱的长信,让它穿越时空,冲破一切,带我们到达理解的彼岸。
书中外祖母给她离家出走的外孙女写信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来日无多,有些事情如果不再做出解释,便会被自己带入坟墓。为了弥补两代人之间由于误会而产生的种种裂痕,她毅然跨出了艰难的一步,在她生命就要终结的前期,用纸和笔向她的孩子,敞开了心扉。
我们都认同代沟的存在,但是我们常常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至亲的长辈他们也曾经年轻过。
“如果我早一点认识到爱的本质是勇气,或许很多事的事情的结局都可以改变。”写信的老人如是说。
于是在她日记体的长信中,她开始回忆她的一生。她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解决她们之间的信任危机。从她的生活在虚伪和冷漠中的童年到一段没有**的婚姻,从她与温泉保健医生的邂逅相恋到她与病态的女儿之间的尖锐冲突,她对自己的过去做出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解剖。
苏珊娜·塔玛罗并没有把《心指引的地方》认同为她的自传,我们当然也不能说她写的都是她自己的故事,但是每一位作家的书中都会有他生活的影子。记得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我愿意分享我所经历的,我愿意把它们写出来……”作家和诗人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愿意冲破世俗的禁区,愿意彰显人性,用他们无私的同理心,告诉世人人性普遍存在于人心。
他们写这些既不是为了制造丑闻,哗众取宠,也不是想用忏悔来减轻良心的谴责,而只是为了用“真实”来命名曾经有过的那些灼热的情感,告诉更年轻的一代人,其实很多发生过的事都不曾被遗忘,只是有些变成了生命的碎片,有些被岁月埋藏得太深;世界上没有比隔阂更可怕的事,只有爱和坦诚能融化一切。而每个人,都应该去听一听个人盔甲之后、混沌之中心灵最纯粹的声音。
文学往往都充满了人性的力量,我们在观看每一部优秀的作品时,都会和自己的灵魂不期而遇。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们都会展现这样或者那样的脆弱或者无能,在甜美而痛苦的**面前,也都会举棋不定;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经犯下的过错都会让我们自暴自弃。然而作家们的同理心能让读者感受到被爱,我们在他们的理解面前,如释重负。
而这正是阅读的意义。
苏珊娜·塔玛罗是个多产的作家,1997年,她将原本在《基督教家庭》周刊发表的专栏集结成书,出版了《亲爱的玛蒂达》(Cara Mathilda. Lettere a un’amica,1997)。之后还有《托比亚与天使》(Tobia e l’angelo,1998),《纸草恐惧症》(Papirofobia,2000),《风火同生》(Più fuoco più vento,2002),《外出》(Fuori,2003),《每个字都是种子》(Ogni parolaè un seme,2005)等书籍问世。
2000年10月塔玛罗在苏黎世创立了塔玛罗慈善基金会。2003年塔玛罗创作并执导电影《在我的爱中》(Nel mio amore)。
感谢她天使一般的存在,把水晶般澄澈的声音导入我们低次元的存在。
感谢《心指引的地方》的重版,让中国的读者在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再次聆听意大利女作家苏珊娜·塔玛罗充满灵性的声音。
储蕾
2020年4月2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