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本书上我读到《约婚夫妇》的作者曼佐尼的事情,他在写作期间,每天清晨醒来,都因为要与他书中的主人公重逢而满怀喜悦。而我的感受却迥然不同,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仍然不愿谈起我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麻木不仁、充满敌意的,就像被敌人派来接近我的亲信。今天早晨,为了在我和母亲及我的记忆之间找到一些充当润滑剂的东西,我去花园散步。前天晚上下了一场雨,西边的一片天空已经放晴了,而靠屋后方的天上还积着乌云,在倾盆大雨开始之前我回到了屋里。不久,一场暴雨便从天而降,屋里变得很暗,我只能把电灯打开,我拔掉了电视和冰箱的插头以免遭雷击破坏,然后我把一只手放进口袋里,来到前厅,开始履行我每天给你写信的职责。
刚坐下我就觉得自己没有进入状态,或许是因为空气中有许多雷击的影子,我的思绪也像火花一样四处闪烁。于是我站起来由布克护卫着在家里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我走进你外祖父曾经住的房间,然后是我现在的房间,这个房间一度曾是你母亲的,接着来到弃置已久的餐厅,最后是你的房间。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的时候,我第一次跨进这所房子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但它不是我选择的,我的丈夫奥古斯托选择了它,但即使对于他而言,也是一个匆忙的决定。当时我们正需要一个地方住而且没有时间去选择别的房子。这所房子挺宽敞,又有花园,他发现了它,而它又恰恰满足我们所有的需要。在我们推开铁栅栏的一瞬我就觉得它格调不高,简直是差极了,在颜色和外形方面,没有一样是和谐统一的。从一边看仿佛是瑞士的山间小屋,另一边的中央舷窗和梯形屋顶却又像运河边的荷兰式建筑。远远望去,它的七个形状各异的烟囱会使你相信,这样的房屋只应在童话里找到。这是幢20年代的建筑,却没有一个细节可以表现出它的时代特征。我总是因为它的来历不明而不安,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使自己相信,我的家庭的命运和它的四壁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因果。
就在我待在你房间里的时候,一道闪电劈来,屋里的灯掉了下来。我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躺到了**。屋外狂风呼啸,暴雨倾盆,屋内家具的吱嘎声、轻微的水溅声和干木的崩裂声此起彼伏。一闭上眼睛,家就变成一艘船,一艘巨大的帆船在草坪上航行。将近午饭的时候,暴风雨才平息,从你房间的窗户里我看见那棵胡桃木断了两根树枝。
现在我又重新回到厨房,在我的战场上,我吃过饭,洗了几个弄脏的盘子。布克躺在我的脚边,因为早晨受了暴风雨的惊吓,它今天的午睡比往日要长。时光越是流逝,暴风雨给它的惊吓就越大,每天它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原来的精神。
某一天,在你上幼儿园时我买的那些书里,我发现有一本中这样写道,一个人出生在怎样的家庭是由生命轮回决定的。如果我拥有这样一位父亲,或这样一位母亲,通过研究为什么我会拥有这样的父母,我们可以懂得更多,从而使我们向前迈进。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几代以来我们生命的脚步都留驻在原地,非但没有前进相反还倒退了呢?
最近在一张报纸的副刊上,我读到进化论并不像我们相信的那样是循序渐进的,最新的理论说明变化并不是逐渐发生的。动物的爪子变长了,鸟嘴的形状也变了,以适应获得某一物质资源的需要。这种变化并不是慢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一代又一代地形成的,相反,改变只在一夜之间。从母亲到儿子,一切都变了,为了说明这个理论的有效性,有一些骨骼:下颌骨、颅骨和蹄的化石为凭证。许多物种都找不到变化中间的过渡类型。祖父是这样,孙子却是那样,在一代与另一代之间存在的是一个飞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于人类来说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慢慢地积聚起来,到一定程度就爆发。瞬息间一个人打碎了束缚他的枷锁,变成了另一个人。命运、遗传、教育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只要你稍稍停下来想一想,你就会为其中所包含的一团神秘而惊惶不已。
在我结婚前不久,我父亲的姐姐——那位精灵的朋友,曾请她一位懂得占星术的朋友为我卜过一卦。然后,有一天她突然把一张纸塞在我的手里说:“瞧,这就是你的未来。”纸上有一个几何图形,星座之间的连线形成许多角。记得当时我一看就觉得这些图一点都不和谐、连贯,只有接踵而来的跳跃,每个弯都转得如此之突然,几乎给人一种摔下来的感觉。在纸的背面,占星家写着:“一段艰苦的历程,你必须以全部的坚强武装自己以完成这一旅程。”
我被深深地震惊了,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是平淡无奈的,当然也遇到过困难,但那些根本算不上什么,与其说是重大的挫折,不如说只是年轻的心中泛起的一点涟漪,就算在我日后长大,成了妻子、母亲、寡妇和祖母,我都没有从这种表面的平淡中走出来,如果要算的话,唯一特殊的事是你母亲悲剧性的暴死。然而再好好看看,其实这张画上的星星们没有撒谎,在平凡单调的表面背后,在我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妇女平静的日常生活后面,事实上有一种不断延续的变化,让我不断地心碎,堕入越来越黑暗的深渊,我的内心也越来越崩溃,绝望却逐渐占据了上风。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士兵,边走边战,却总停留在原地。时代变了,人变了,我周围的一切都在变,而我却仿佛还在原地踏步。
在这单调的行军途中,你母亲的死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对生活要求不多的我在一瞬间崩溃了。我对自己说:“如果说迄今为止,我曾向前走了一步或者两步的话,那么现在的我重新滑回到谷底了。”那些日子我担心自己再也不能走了,我觉得到那时为止,我懂得的一些东西仿佛一下全被抹杀了。所幸的是我没有在这种一蹶不振的状态下自暴自弃,生活的激流,它的需要推着我不断向前。
这生活的激流是你:你来了,如此弱小,不能自卫,赤条条的,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你的哭笑声打破了这个家惨淡沉寂的宁静。望着你的头在桌子和长沙发间摆动,我才明白并不是一切都结束了,偶然之间,你在你意想不到的慷慨大度之中重又给了我希望。
“偶然”这个词,莫尔普戈太太的丈夫曾对我说在希伯来语中是不存在的。为了表现相关偶然性的意思,他们不得不使用阿拉伯语中的“风险”一词,很可笑,不是吗?可笑却令人安心:这说明在上帝存在的地方就没有偶然,甚至连表示这个意思的单词也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安排好的,有规律的,不管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一切都自有它的意义,我甚至忌妒那些能毫不迟疑地拥护这个世界观的人,忌妒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有了他们的选择。至于我,尽管怀着良好的愿望,却没有一次不是经过两天以上的痛苦抉择才能勉强接受的。在恐惧和非正义面前,我总是后退,我非但不能像别人那样怀着对上帝的感激,随遇而安地接受它们,而且心中总会产生一种对抗的情绪。
现在不管怎样,我准备轻率地给你一个吻,你讨厌它,不是吗?它将被你的盔甲弹回,就像网球触到网球拍一样。不过没关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都要给你,你也没有办法阻止它,因为它现在已经无形地、轻飘飘地飞过大洋了。
我累了,我把到现在为止写的东西重读了一遍,心中有些忧虑,从中你会懂得一些东西吗?许多东西挤满了我的脑子,它们推着揉着争着出来,就像妇女们在季节性大拍卖的摊位前的情形。仔细推敲时,我却苦于没有一条逻辑的线索,可以把它们从头至尾地串起来。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上过大学的缘故。我读过许多书,对很多事情都很感兴趣,但我生活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厨房与家人,第二才能考虑情感。如果一位植物学家在草坪上散步,他会井然有序地选择采摘他要的花,他知道哪一种是他喜欢的,哪一种不是,然后决定如何取舍。但如果散步的是一个游客,他选择花朵的方式就完全不同,选这一朵因为是黄的,那一朵因为是蓝的,第三朵因为是香的,第四朵因为它在小径的边缘。我想我和我的意识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你的母亲总是因此责备我。当我们在一起探讨某一问题时,我总是一下子就被击败了,“你不懂得辩证,”她说:“就像所有平庸的人那样,你不懂得怎样围绕你的论点论证。”
就像你充满了一种莫名可怕的不安一样,你的母亲充满了关于思想体系的意识。对于她而言,我总是谈一些生活琐事,而不是远大的理想主义就是该谴责之类的话。她说我反动,富于病态的资产阶级想象力。她对我的看法是富有,沉湎于一些无聊的东西,崇尚奢侈,自然有不良的倾向。
至于我,有时候确信如果存在一个民众法庭,而她正好是法官,毫无疑问会判我死刑。我有罪,因为我住在一个小别墅里,而不是一所小木屋或郊区的公寓,再加上我继承了一笔数目不大但足以供我们两个人生活的定期租息。为了不重犯我的父母亲所犯的错误,我竭力对她所说的东西表示感兴趣,我从来没有嘲笑她,或使她明白,她所有的这些想法是多么荒谬,但也应该看到我对她所说的事表示怀疑。
依拉莉亚在帕多瓦(1)念大学。她原本可以在的里雅斯特(2)念的,但是她不能容忍和我一起住。每次我提议去看她,她总是充满敌意,她对我报以沉默。她的学业进展很缓慢,我不知道她和谁合租房子,她也从来不愿意告诉我。我深知她的脆弱,总是十分为她担心。那时正值法国的五月风暴(3),偶尔在电话里听到她说起一些情况,我意识到我再也跟不上她了。她总是对某些东西充满着热情,而这种东西却不断在变,我迫使自己顺从于自己作为母亲的角色,试着去理解她,然而却是十分不易:一切都是杂乱无章,不可捉摸,有着太多的新思想和极端的看法。依拉莉亚连完整地好好说一句话都做不到,而是时不时地插入这样那样的口号,我害怕她会心理失衡:她自以为加入了一个组织,和他们可以分享她的信念以及那些极端的教条,她在一种令人担忧的状态中滋长着她固有的骄躁天性。
在她上大学的第六年我很担心,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而这段时间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于是我乘火车去看她,自从她住到帕多瓦后,我从来没有去看过她。门一开我就大吃一惊,因为她非但没有迎上来,反而冲着我嚷道:“是谁请你来的?”甚至没有时间容我答复,她就接着说,“你应该早些通知我,我正要出去,今天早晨我有一门重要的考试。”她身上还穿着睡裙,显然这是谎言。我装着没有看穿她说:“别担心,我可以等你,然后我们一起为你通过考试庆贺一番。”过了一会儿,她真的走了,走得这样匆忙,以至于把书都忘在了桌上。
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做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我翻了抽屉,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告诉我女儿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并不是想监视她,盘问她,把她当成军营的囚徒,这些东西从来不属于我的性格。我只是很担心,为了证实这种担心,我需要找到证据,除了一些宣传小册子,我什么也没找到,没有一封信或是一本日记。在她的卧室墙上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家就像一个充满瓦斯的房间一样通畅、刺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预兆。
午后,依拉莉亚回来了,像出去时一样急匆匆,气吁吁。“考得怎样?”我尽量用充满慈爱的声音问她。“跟别的一样。”她耸耸肩,过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来就是为这个,来盘查我的吧?”我不想与她发生冲突,因此我用平静轻松的口气告诉她,我只是想与她谈谈。
“谈谈?”她满腹狐疑地重复。“谈什么?谈你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爱好?”
“谈谈你,依拉莉亚,”我慢慢地说,试着正视她的眼睛。她走近窗子,两眼盯着窗外一棵有些枯败的柳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至少和你没有。我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闲谈自己的心情境遇和平淡无奇的琐事上。”然后她的眼睛从柳树移到手表上说,“哦,已经晚了,我要去开一个重要的会。你得走了。”我没有理她,站起来,我没有出门,而是靠近她,握住了她的手。“出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在折磨着你?”我听到她的呼吸加速了,“看见你这样我真的很痛心。”我接着说。“即使你不把我当作母亲,你终究是我的女儿啊。我要帮助你,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到这个时候,她的下巴开始颤抖,就像她小时候想哭的时候,她的手猛地从我的手中抽出,转过身,伏在角落里。她纤瘦紧缩的身体因为深深的抽泣而颤动,我吻着她的头发,她的手冰凉,脸发烫。她一下子转过身抱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妈妈,”她说:“我……我……”
就在那一刻,电话铃响了。
“让它响去。”我在她耳边喃喃地说。
“我不能。”她擦着眼泪回答说。
一拿起话筒,她的声音就变得像原来一般强硬、冷漠,在他们简短的谈话中,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事实上,一会儿她就对我说:“对不起,现在你真的该走了。”我们一起出门,在门口,她怀着歉意匆匆抱了我一下,“没有人能帮我,”抱紧我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陪她到她的自行车前,车被一根绳系在不远处,她已经跨上了车,却伸出两个指头钩住我的项链说:“这些珍珠是你的通行证,从你出生之后,你不戴着它们,就没有勇气走一步路。”
许多年过去了,这是每当我回忆起和你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中最频繁地在我眼前重复的场景。我总是想到它。“为什么?”我自问,在所有存在于生活中的东西里,它总是第一个从记忆中跃进我的脑海?今天,当我无数次问自己的时候,我的心中回响起一个成语:乘虚而入。你一定会问这有什么关系?有关系,有重大的关系,那个场景不断在我心中重现,因为这是唯一一次可能出现转机的机会。你的母亲抱着我,她快要哭了;那个时候,在她的盔甲上裂开了一条小缝,一条极小的可容我进入的缝隙。一旦进入,我就可以像钉进墙的钉子一般使它不断扩大,渐渐地我们就可以看到更多的空间,而我将成为她生命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改变。我本该果断一点,在她对我说“你真的该走”的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我应该在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每天都去她那儿,坚持下去,直到那条小缝变成一条山路。我觉得,仅一步之遥我就可以做到了。
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怯懦、懒惰和虚伪的颜面观念,我没有违拗她的意识,我曾厌恶过我母亲的好管闲事,我想做得与母亲不同,我想要尊重她生活的自由。在这自由的假面具后,常常隐藏着毫不在意的漠然,隐藏着潜意识中不愿意被牵扯进去的私心。分界线微乎其微,通过它或不通过它只在一念之间,它的严重性却只在事后才能被你感知。只在那时候,你才会后悔。爱不能懒惰,而要在需要的时候做出果断准确的行动,你懂吗?我用崇高的自由外衣掩盖了我的怯懦与懒惰。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就会慢慢地相信宿命论。在你这种年纪一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每一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被你看作是自己的愿望产生的结果。你觉得你就像一个工人,用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在自己面前修筑一条自己要走的路。只有交了好运,你才发现路已经筑好,早已有人给你标好了路标,你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朝前走,这是一个一般人过了四十岁才会有的发现,那时你开始意识到,命运并不是由你一个人掌握的。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段,常常会因此陷入幽闭的宿命论深渊。为了看清命运的真实,你还需等待几年,近六十岁的时候,当活过的日子比你能活的日子更长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你以前从来没意识到的事——你走的路不是笔直的,而是布满了岔口,而每个岔口都有一个箭头指着不同的方向;从这儿开始了一条羊肠小道,从那儿延伸出一条消失在树林间的草径。有一些你注意到了就走过去了,有一些你却没有看到。那些被你忽视掉的,你也不知道它们会把你引向何方,引向一个更好的地方呢,还是更差的地方。你不知道,然而你却依然感到痛惜,你可以做一件事,你却没有做,你开始倒退而不是前进。你还记得跳鹅游戏(4)吗?生活前进的方式其实差不多。
在你生命的岔道里,你会遇上其他人,认识他或不认识,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底或随他们去,只在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即使你站在生命的岔口,也不知道继续向前或是选择岔路后,你也只是在和自己的生命游戏。
(1) 帕多瓦,意大利城市,位于威尼斯西面。
(2) 的里雅斯特,意大利城市,濒亚得里亚海。
(3) 五月风暴,1968年5月法国的政治风潮。
(4) 跳鹅游戏,一种掷骰跳棋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