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了一场大雨,雨击窗棂的声音好几次把我从梦中惊醒。清晨一睁开眼睛,我便确信天气还没有转睛,于是我躲在被窝里取暖,时光改变了多少事啊!在你这个年纪,我是只睡鼠,只要没有人打扰,我可以一直睡到午饭时分。然而现在,黎明还没有到来我却已经醒了。于是日子变得无比漫长,黄昏仿佛遥遥无期,这一切很残酷,不是吗?这其中,早晨的时光是最难熬的,没有什么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待在那儿,你明白你所能做的只有回忆。一个老人的想法是没有未来的,绝大多数是伤感,即使谈不上伤感也是凄凉的。对这个奇怪的自然法则我常常扪心自问。前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一部令我深思的纪录片。谈的是动物的梦境,在等级森严的动物世界中,从小鸟开始所有的动物都做梦。大山雀和鸽子会做梦,松鼠、兔子和狗也做梦,连乳牛也会躺在草坪上做梦。它们都做梦,内容却截然不同。天性是猎物的动物做的梦短暂而且充满幻想;而猛兽们的梦境要漫长和复杂得多。“对于动物而言,”解说者说,“梦境中的活动是培养生存技巧的一种方式。捕食者们精心设计陷阱以获取食物,而猎物们,它们的食物一般是面前的青草,所以它们的任务就是怎样才能跑得更快。”总之,印度羚羊在梦里看到的是开阔的热带大草原,而狮子在梦中看到的则是一个个变动的场景,这些场景包含了所有它要达到吞食印度羚的目的过程中所要做的事。于是我对自己说:也许就是如此,人年轻的时候是食肉动物,等到老了就变成食草动物了。因为人一旦变老,不仅睡眠变短了,连梦也不做了,即使做梦也留不下什么记忆。而人在童年时代或年轻的时候则多梦,而且梦甚至有着支配一个人白天情绪的力量。你还记得最近一段日子里你醒来之后常常哭泣的事吗?面对着咖啡杯,你的泪水总是沿着双颊无声地流下。“怎么哭了?”我问你,而你总是充满沮丧,不无恼怒地回答:“我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有很多事需要在心里权衡摆平,有许多计划要实施,而在这些计划里又有许多不安全因素。下意识中既没有秩序,也没有清晰的逻辑,混杂了心灵深处的渴望与白天残余的思想一起膨胀、变形,在渴望中间又掺入身体的需要。于是,感到饿了就梦见坐在桌前却不能吃,感到冷了就梦见衣着单薄地站在北极,如果是个粗野的人就梦见变成了嗜血的武士。
在仙人球和西部牛仔之间的你正做着怎样的梦呢?我想知道。也许在你的梦中时不时地会出现穿着鲜红服装的我吧?也许在你的梦中,布克会变成一只丛林狼吧?你想家吗?你想念我们吗?
你知道吗?昨晚当我坐在沙发里夜读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间里有一种节奏明快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睡梦中的布克正用尾巴敲打着地面,它一脸幸福的表情使我确信它是梦见你了。也许是你刚刚回家,它正在欢迎你,或者回忆起你们一起做过的某次特别愉快的散步。狗和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尤其是经过长期的共同生活,我们的情感变得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由于这个原因许多人讨厌狗,因为人们在它们温柔、胆怯的眼光里看到了太多的自己,太多的自己想回避的东西。布克近来常常梦见你,而我却不能,也许,即使我做了这样的梦也记不住。
在我小时候,家里曾寄居过一位父亲的新寡的姐妹,她热衷于招魂术,只要我的父母不注意,她就把我拉到某个幽暗的角落,给我讲起人的非凡的精神力量。“如果你想和远方的一个人联系,”她对我说,“你应该手里拿一张他的照片,走三步画一个十字,然后说,我在这儿。”据她说,用这种方式,就能和想念的人产生心灵感应。
今天下午,在开始给你写信之前,我确实这样做了。大概是5点钟,你那儿该是上午吧,你看见我,感觉到我了吗?我看见你在一家卖热狗的酒吧里,房间里灯火通明,四壁贴着瓷砖,我一眼就从五颜六色的人群里把你认了出来,这是因为你穿着我最近织给你的毛衣,那件有红色和蓝色鹿纹图案的毛衣。幻影是如此之短暂,就像一个电视镜头一样。我甚至没有时间看清你的眼神。你快乐吗?这是我最在乎的事情。
你还记得为了要我资助你去美国读书我们谈了多少回吗?你说这对你而言是绝对有必要的,你要长见识、开眼界,你要离开这个多年来令你窒息的地方。你才念完高中,对于未来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小时候,你也有很多梦想,你想做一名兽医,做一名探险家,一位专给贫困的孩子看病的医生,而这些愿望如今已是影踪全无了。童年时代表现出的与同龄人相仿的开朗活泼,随着时光的流逝变成了一种自闭。往日胸怀博爱、渴望和睦的你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愤世嫉俗、性情孤僻的人,老是摆脱不了自己不幸身世的阴影。如果在电视里偶然看到一些特别残酷的镜头,你会毫不犹豫地讥笑我流露出的同情与不平。你说:“到了你这个年纪还这样容易激动吗?难道你还没有懂得主宰世界的自然淘汰规律吗?”
最初几次看到你这样,我惊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身边站着的仿佛是个怪物;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你,我自问,如果你所做的一切是以我为榜样,那么我又曾几何时流露过这样的思想呢?我对你没有做任何回答,但我意识到你我之间彼此交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我说的任何话只能是冲突的导火线。一方面我担心自己脆弱的神经,害怕无端消耗精力;另一方面,我的直觉告诉我,公开的冲突正是你所要的东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在你的话里,我窥见一种能量的迸发,这是一种自负的、目空一切的力量,即将爆发却被努力克制着;我的缓和矛盾、装作对你的攻击超然置之的做法逼着你寻找别的发泄途径。
于是你用出走,用从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来威胁我。你所期望的是一个老妇人的绝望,等待的是她卑躬屈膝的乞求。当我对你说离开是个好主意的时候,你又动摇了,就像一条蛇突然抬起头,张口吞芯准备进攻时,冷不防发现它的目标竟向它袭击起来。于是你开始谈条件,提建议,你不断改变主意,对什么都举棋不定,直到有一天,你重新打定主意,于是在早餐桌上,你向我宣布:“我要去美国。”
我像听取别的决定一样饶有兴趣地接受了它,但我不愿意因为我的一味赞同而促使你在没有深思熟虑之前就仓促做出选择。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你不停地对我讲去美国的计划。“如果我在那儿待上一年,”你痴迷地说,“至少可以学会一门语言,决不会浪费时间。”当我告诉你浪费时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时候,我把你大大地激怒了。不过最让你愤怒的是我对你说,生活不是一场赛跑,而是练习打靶:节约时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找到一个中心。当时桌上有两个杯子,你一下把它们全打飞了,坐下来之后你开始痛哭。“你愚昧,”你说,同时用双手掩住了脸,“你蠢,你不明白那正是我所要的吗?”接下来,有好几个星期,我们就像两个士兵在某个地方埋下了地雷之后,时时提防着不要踩到它。我们都知道它在哪儿,它是什么,我们都远远避开它,却装着仿佛使我们提心吊胆的是另有其物。当它终于爆炸之后,你抽泣着对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而我要费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使你察觉我的心中已溃不成军。你的母亲,她怀你时的状态,她的死,关于所有这些事我从未向你提过,而我的沉默使你认为这一切对我来说仿佛不存在,或者并不重要,然而你的母亲是我的女儿,对这点也许你从未意识到,或者你意识到了,但是你把它埋在心里,否则的话我无法解释你的一些怀着怨恨的目光与言辞。对于你的母亲,除了她的容貌之外,你大概没有什么别的记忆了:因为她死的时候你还那么小。而在我的记忆中却保存了整整三十三年的记忆,三十三年零几个月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在我怀里的情景。
你怎么能认为我对这件事能熟视无睹呢?
当我直面第一个问题的时候,的确感到了羞耻,也很大程度上看到了自己的自私。羞耻是因为如果要谈论她,就不可避免地要谈论我以及我的行为,对她的死应该负有的直接或间接的责任;自私是因为我一度希望我无私的爱心可以弥补她的死在你的心灵上留下的空缺,可以使你忘记她,不再问我:“谁是我的妈妈,她怎么会死的呢?”
在你小时候,我们是幸福的。你是一个快乐的孩子,而你的快乐表面上看不到一点不正常迹象。你的不快乐总是隐藏在心灵深处,刚才还在爽朗大笑的你会突然沉默不语。“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于是我问你。而你就像谈及午后的小点心一样平淡地回答:“我在想,天有没有边际呢?”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善感与敏锐,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年龄与阅历而把你看成一个无知的孩子,我的心中感到一种柔和的亲密契合。我这样蒙骗着自己,希望能骗自己一生一世。遗憾的是,这样的生活就像阳光下的七彩肥皂泡,在空中不能幸福地飘舞多久。我们出生的时间有先有后,而这种先后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我们的命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这话是极有道理的。父亲的罪过会降临到儿子身上,祖父母的罪过会累及孙子辈,而曾祖父母的罪过则会影响到曾孙一辈。有的真理给人以解脱,而有的却令人害怕。这一条属于后者。这条冤冤相报的锁链什么时候才会断呢?像该隐(1)那样吗?难道一切都真的要延续如此之久吗?这后面有什么东西在主宰着它们呢?有一次我在一本印第安的书籍中看到这样一种说法,它说“事实主宰着一切”,一切主观努力都只是一种托词罢了。读完后,我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然而几天后,我又发现在后几页的书里,赫然写着:这种事实不是别的,而是你往日举止的结果,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铸造的我们的未来。这样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困惑不安中,这一切当中,哪一点才是头绪呢?我自问,循着哪条线才能理清这团乱麻呢?这是一团乱麻呢还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它能被剪开、切断还是将永远笼罩着我们的命运?
不管怎样,我要把它剪开。我的头脑已经大不如前了,当然敏捷的思维是存在的,改变的不是思维方式而是持续用脑的精力。我现在累了,头晕目眩,就像小时候试着读懂一本哲学专著一样:存在,不存在,内在性……只消看几页,我就体验到了坐着公共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的晕眩感。现在我要离开你一会儿了,我要到客厅去,坐在那个令我又爱又恨的小盒子面前散散心。
(1) 该隐,《圣经·旧约》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忌妒杀死其弟亚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