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我们现在谈起深圳,总是说,改革开放前,深圳就是个小渔村。如果我跟你说,80多年前,深圳曾经有着“蒙特卡洛”般的过往,你信不信?不信请看史实。
笔者所见的最早的史料来自1933年7月31日的《申报》,他们的特派记者梁凤刊发了一篇《广东深圳之大赌场》的文章,说“粤人好赌,上至通都大邑,下至乡镇小市,满坑满谷,都是赌场”,但是,最令人瞩目的,非深圳莫属——“在广九铁路的旁边有个地名叫作深圳,那真是有一无二之大赌场了。在这个赌场里,架有很高大的赌坛,有戏台,有酒馆,有唱脚(即歌女),有女招待,总之一切阔人足以享乐的生活,应有尽有了。”记者就曾亲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妇,据说是广东某要人的第六位妾室,身上丝光翠映,指间套着三四个耀目的钻戒,身边带来二三万钞洋,一场便输光了,即将指上的戒指抵押数千元再赌,一刹那又输光,但仍态度从容,一笑作罢。“那种情形,真令我们一般穷小子见之要退避三舍了。”
差不多同时,著名的《礼拜六》杂志在1933年第523期刊发了碧霞的《记所欲记:深圳的大赌窟》,为文虽有嫌于仅据传闻,但也反映了深圳赌场的声名远扬。其实上述二文尚属现象描述,《长城》杂志1934年第1卷第7期静观的《深圳通讯:东方“蒙特卡洛”》,既说“深圳的赌市,是许多年以前就有的”,更说当下的畸形繁荣,除了粤人好赌的天性外,还在于官方的提倡;他曾在赌场看到当时财政厅厅长签发的一个布告,堪作官方提倡的一个明证;更足以证明的是,赌场“甬道中有许多赳赳桓桓的国民革命军遍布着;宪兵和警察,都全副武装在那里认真逡巡,于此可见政府保护的周密了”。他还对深圳赌场以及各种赌具和赌法做了十分详尽的观察和描写,特别观察到赌客女多于男的特殊现象。凡此,均属难得的第一手史料。
1934年,静观在《华年》第3卷第37期发表《深入民间的赌风》,极言广州河南(今海珠区)的赌馆——番摊公司的豪奢:“令你目迷五色:内部则陈设雅洁,外部则灯火辉煌。对于顾客的预备充足,也周到而妥当:华贵的香烟,预备充足;合适的水果,供给丰富;少艾的女招待,更体贴入微。赌徒到此,无不心满意足,乐此不倦了。”但是,“河南的番摊公司,还不及深圳、澳门的阔绰”,由此可见深圳的地位和影响。
《人言周刊》1935年第1卷第50期孟三台的《深圳通讯:深圳的赌场》的描写虽然差不多,但反映了深圳赌场的愈益为人关注,以致有笔名李三郎者在《申报》1935年11月29日发表了《深圳的颂歌》,观其所“颂”,也的确让人“欣羡”:“绕过了九曲的桥梁/那儿有跑狗场/有杂赌馆/整天,整夜/撩人的歌语在周**/红霓的灯光/夺目的锋芒/还有,女人底胸膛……”
这种盛景还在持续。在《申报》1936年4月13日叶莱的文章《深圳的夜》中,深圳就完全是个纸醉金迷之地:“金钱,钞票,金首饰,那么夺目的光影,闪呀闪的,就好像深圳是堆满了金钱的国度。可是,那儿没有叫化子,有的全是赌徒,酒徒,舞客,高等的妓妇,还有无数的是来观光流浪的人们……呵,那儿都是贵族的子弟们和商人寻欢的地方呢!”
然而,过犹不及,盛极必衰,就在1936年,深圳赌场即遭关闭。香港《兴华》1936年第33卷第28期《深圳大赌场结束》不仅报道了关闭的原因,还具道其开办的渊源。缘其开办,乃为陈维周与霍芝庭于1931年设立,前述所谓巡逻军警,实乃南天王陈济棠所派。关于这个背景,胡适在1935年初经香港做两广之行时,在日记中也曾写到过:“(1935年1月25日)四点半火车开,与黄骚(1)夫人及其女爱兰同行。黄骚怕广州仍有人捣乱,故令他夫人送我到香港,其实是过虑,但其意甚可感。车过新(深)圳时,黄夫人指灯火繁盛处给我看,说:‘这是中国的Mornt Carlo(蒙特卡洛),大资本家是陈济棠的哥哥陈维周。凡各地来赌的人,输完了,都可得二等车船票回去。’站上上来的时装男女不少。”(2)
赌场有此背景,自然兴旺发达异常,每年可获利700万元以上。但其负面影响,大概同于所有赌场,如“良家子女倾家**产失节丧命者时有所闻”,负面舆论自然不少,加之他处,影响及于当局,决定禁赌,深圳赌场因而关张。香港《华商月刊》1936年第4期《本港所闻:深圳赌场改革遗学校》显示,中央侨委胡文虎、经委宋子文、粤财政厅厅长宋子良已在讨论将赌场改造成“革命遗族学校”了。而《粤汉半月刊》1948年第3卷第9期责心的《深圳素描》一文说,学校最后并未建成。文章还进一步说明深圳赌场兴废之由:其兴也由于陈济棠在广州等省内主要城市禁赌,省城的赌资便转往深圳这省港边地,因而一时勃兴;而其衰废,却也是因为中央政府接管广东政权后,对深圳一并禁赌了。
经此厉禁,兼之不久即遭逢日寇侵略,深圳的“蒙特卡洛”之梦因之杳然。但死灰终冀复燃,特别是国民党政府败退大陆前夕,大量豪客及其资本避往香港,更是如此;《电报》1948年第183期有一则报道说“巨量游资趋向娱乐事业,深圳再设销金窝,嫖赌饮吹中西款式一应俱全,鸿图大展立意成为蒙特卡洛”,仿佛已在事实,其实仍属奢想。而之所以难以一时复兴,据《电报》1948年第179期文章《深圳墟特殊繁荣,畏充军私枭敛迹》,一个客观原因,是国内战争的残酷和金融的溃败,深圳因为紧邻香港,走私十分严重,当局厉禁严查,豪赌狂欢自是不宜。所以,到1949年《珠江报》(新)第84期的报道《赌禁尚未弛放,深圳先呈热闹》,深圳赌业复兴仍属胎动状态。当然,随着新政权的建立,想以赌兴市,那只能永远胎死腹中了。诚幸事也!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博士,原文发表于《证券时报》2018年12月3日“松下闲眺”专栏)
(1) 黄骚(1887—1942),字深微,祖籍石岐。青少年时期赴美国檀香山半工半读,继而在纽约圣劳伦斯大学及哈佛大学研究院获硕士学位。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在学时加入中国同盟会。曾任孙中山广州大本营财政部顾问、广东财政部顾问、广东省造币厂厂长、广东兵工厂少将厂长等。
(2) 曹伯言:《胡适日记全编》(第六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第4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