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底,袁庚给招商局企业管理培训班的学员上课,再次谈到这句口号,在培训班学员中引发热烈回应。在这次讲课过后的一个星期天,谭筑熙等6名培训班学员,在当时蛇口最热闹的商业街——华苑酒家门前的小广场上再次竖起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比第一块木牌多了两行字。
第二块标语牌的竖立是否得到袁庚的授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庚在对企业管理骨干培训时再次重申了标语内容的意义。不料,1982年的春天,又出现一场针对改革开放的非议,“姓社姓资”之争不断扩大。面对严峻形势,袁庚考虑再三,再一次让人将这块牌子拆除。
第三块标语牌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对于改革开放的非议有所减少。1983年8月,时任蛇口工业区宣传处副处长的周为民又想起了这句口号,他认为这句话如同晨钟暮鼓,引领蛇口人以全新的观念与时间赛跑,促进蛇口人在改革开放中不断创造新的辉煌。宣传处用了一个星期,制作了比前两块大许多倍的巨幅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将其立在港务公司门前。
这块牌子依然引发了争论,所以存在的时间也很短。在改革开放之初,虽然“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只有12个字,却事关“姓社姓资”的路线之争,哪里能够一蹴而就?但是袁庚就是要做冲破无数人思想禁锢的事。袁庚曾经说,要引进外国的资金、技术、设备等,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而要创造一个适应这个经济发展的社会环境,则困难得多。进步的社会、进步的人,是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经济起飞的大前提。蛇口要发展,首先要从人的观念转变和社会改革开始。
幸运的是,锲而不舍的袁庚不久就等到了一个最佳的机会。
1984年春节,邓小平南下视察深圳、珠海等沿海经济特区,这次视察也被称为“第一次南方谈话”。邓小平是我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是经济特区的命名者,也是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此时,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已经过去了6年,创办经济特区也有3年多时间了,这次南下就是要看看经济特区的实践到底是否经得起检验。
得知邓小平要亲临蛇口,袁庚很振奋。在做好接待准备工作之余,袁庚布置了一项特殊任务,要求工程公司连夜加班,做出一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牌,立在当时从深圳市区进入蛇口的分界线上。蛇口工业区办了快5年了,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究竟是对是错?袁庚想从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1984年1月26日早上,经过通宵加班赶工,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矗立在从深圳通往蛇口的路口,蓝底铁皮板上写着12个大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事实证明,邓小平对深圳和蛇口的改革开放建设是满意的。在这次视察后,邓小平为深圳经济特区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邓小平一锤定音,消除了当时围绕着口号的种种争议,也给袁庚吃了一颗定心丸。
得到邓小平的肯定和赞许,“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从此广泛传开。这句最能体现商业社会常识、也最能体现改革开放精神的口号,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和行为准则,被誉为“第一声春雷”。1984年10月1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的国庆庆典上,写有“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蛇口工业区彩车驶过天安门。这句口号从此响彻全国,家喻户晓。
《经济日报》曾热情洋溢地评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机声隆隆的工地上出生,在不绝于耳的争议声中长大。它的“准生证”是我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颁发的,它的“成人礼”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国庆大典中完成。书写有这句口号的牌子,在历史的风雨中几经竖起拆下,但至今依然屹立不倒。第四块写着这句口号的牌子甚至由国家博物馆收藏。这句口号迸发出冲破层层束缚的力量,更是深深地镌刻在了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进程中。
蛇口模式和蛇口风波
1981年春天,蛇口工业区“五通一平”一期工程基本竣工,建设指挥部正式更名为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管理委员会,引发4分钱奖金争议的600米顺岸码头也已正式投入使用。这一年6月,《人民日报》全文刊载了一篇新华社电讯稿《蛇口工业区建设速度快》,首次提出了蛇口方式。此后,蛇口方式又被演绎为蛇口模式,并在日后与“深圳速度”一起,对推动改革开放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蛇口模式,说到底就是对人的利益和责任的尊重。其核心是让企业充分发挥自主权,按照市场法则和经济规律办事,运用经济手段管理经济,搞活经济。1979年9月,蛇口第一家合资经营企业“中宏制氧有限公司”落户蛇口工业区,两年中数百家合营、合作企业进入。这些企业在资金来源、法人地位、股东权益、经营管理等方面都按市场经济规则办事,使蛇口在管理上也采取了与之相适应的市场方式。随后,蛇口开始实行经理负责制,企业定岗位、定成本、定利润;实行员工招聘制,允许员工和人才合理流动,工厂可以解雇工人,工人也可以辞职;工资、住房也进行了市场化改革。蛇口的做法很快扩展到整个深圳特区。这一做法的核心后来被概括为两点:外向型的经济和市场机制的管理。
袁庚执掌的招商局充分运用中央赋予的自主权,敢为人先,大胆突破,进行了分配制度、管理体制、干部人事制度、用工制度、工资分配制度、住房制度等一系列配套改革,创造出诸多中国第一。蛇口的这些做法逐渐受到肯定。随着14个沿海城市和海南岛的对外开放,市场机制迅速扩展,在全国产生了示范效应。之后,效益观点、竞争意识、等价交换、法制观念等市场观念逐渐被人们接受,个体经济、乡镇企业、三资企业、股份制企业等新的经济体不断涌现,奖金、练摊、砍价、打工、下海、跳槽、炒鱿鱼等新词新语开始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些观念的改变,这些新生事物的诞生,其实不总是平静的,曾经也激起了惊涛骇浪。
1988年1月13日,蛇口举行了一场“青年教育专家与蛇口青年座谈会”。会上,70位蛇口青年与3位著名青年工作者——北京师范学院德育教授李燕杰、某部调研员曲啸、中央歌舞团前舞蹈演员彭清一展开了激辩。
争论的焦点之一是关于“淘金者”的争论。
马立诚的《“蛇口风波”始末》是这样记录这场争论的:
曲啸说:“内地青年有很多人向往特区,想到这里来。但是这些想来的人中间有两种人,有创业者,也有淘金者。在个别人的思想里,想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淘金,挣钱,玩。真想到这里来创业的,有……凡在人群之中,必定有先进的、落后的、中间的。有差异是正常的……就是在座的当中有没有淘金者呢?到这里创业,这是大多数,有没有淘金者?有。”
坐在门口的一个青年说:“希望三位老师能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不要讲些空洞的说教。你说来深圳的人有建设者、创业者,也有淘金者,请解释清楚什么叫淘金者?”
另一位青年问道:“我想问问,我们一些青年到这里承包、租赁,这些人是不是淘金者呢?三位老师对淘金者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是来挣钱、搞商品经济的就是淘金者吗?”
曲啸的回答是:“我说的淘金者不是为深圳特区的发展来创业,不是为了创业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而是看上了这样一个经济非常活跃、利也很厚的地方,为了个人利益到这里来,图这里生活好、工资收入高。如果钱少了,生活又艰苦,就不肯来。我把这类人当作淘金者,特区不欢迎这样的淘金者。”
一位青年站起来反驳道:“我们来深圳、蛇口为什么不能赚钱呢?淘金者赚钱,但没有触犯法律,无所谓对错。淘金者来蛇口的直接动机是赚钱,客观上也为蛇口建设出了力。比如一个个体户开餐馆,他的目的是谋生赚钱,但他给国家上交税金,也方便了群众,这样的淘金者有什么不好?除了投机倒把、经济犯罪等之外,凡是正常的经济活动,都是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创造财富、活跃经济,对社会发展起着推动作用。”
曲啸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目前有一部分青年特别强调个人的价值,我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有价值这是肯定的。但是个人的价值如果不在群体的价值中去体现,个人的价值是很难得到充分体现的。青年人应该考虑到祖国的命运,而且应把这个放在第一位。到深圳、蛇口来,到底是为了享受还是为了创业来了?为了创业而来,我认为是真正好样的,如果为了享乐而来的话,那是很危险的。”
一位青年进一步反驳曲啸的意见,说:“情况往往是,创业和淘金,为自己打算和为社会考虑,这些东西在人身上是交织在一起的,不大容易分得清楚。谁也说不清楚。这些东西从理论上没有解决。在一个人身上,为自己、为别人、为社会各占多少比例,在什么情况下怎样调整等,说不清楚。有的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但他还要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挺清楚似的……”
曲啸打断这位青年道:“你认为你现在做的一切和你个人的价值都只属于你个人的吗?”
青年:“当然是这样的。”
曲啸接着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工作?”
青年:“为什么工作?第一是为生存,这是五个基本需要的最低层次;第二是安全;第三……首先是为生存我得干活,就是这样。有些时候我觉得中国有些东西,挺虚的而且挺伪的,加起来就是挺虚伪的。”
另一位青年说:“其实,干就是了,做完之后我们看效果,你管他什么淘金不淘金、创业不创业呢?他创了半天业闹了个大赔本不也挺可笑的吗?淘金者有什么不好?美国西部就是靠淘金者、投机者的活动发展起来的。创业和享受这二者是不能分开的,二者并不矛盾,并不是我创业以后都得给别人,我也要取一部分。”
彭清一认为:“美国是美国,怎能和我们特区相比?美国姓资,搞的是资本主义,我们是建设社会主义的特区,两者没有共同之处,我们不能用资本主义开发西部的办法来建设特区。”
蛇口青年则认为,这样僵化地划分姓“资”还是姓“社”,不利于改革的深入发展,不利于吸取全人类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不利于我国生产力的解放和提高。
……
对于当年轰动全国的“蛇口风波”,袁庚怎么看呢?
在后来媒体的一次面访中,袁庚是这么回答的——
当时《人民日报》的记者也曾问过我,内地反响较大的“蛇口风波”,在蛇口却无反响。我当时回答,在蛇口,这种事本来就不值得谈,也没必要去争论它。有人说我们故意设圈套整他们,我们哪有空搞这些玩意儿,没有人这么无聊。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事情很好理解。它的实质就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两种不同的经济体制下不同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
市场经济讲的是公平合理,计划经济讲的是服从和无私奉献。究竟如何取舍呢?请让我打个比方:两人分苹果,一个大,一个小,你拿大的还是拿小的?我拿大的你说我损人利己。如果我反过来问,你愿意拿大还是拿小,你说拿小的。那我便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还可以说:既然你愿意拿小的,那么我拿大的岂不是正合你意?怎么是损人利己呢?这样就乱了套。就像《镜花缘》里的君子国,让人不知所措。
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这件事情该这样办:假如这个大苹果值5角钱,小苹果值3角钱;我若挑大的,便补偿你1角钱,若挑小的,你便补偿我1角钱。这样公平合理,大家都没意见。这个社会应该做到公平合理,大家都没意见。合理的,才是道德的。
当然,个人的道德行为另当别论。就整个社会的普遍原则说,离开公平合理讲无私奉献是带强迫性的道德要求,只会造就另外一批占别人便宜的人。蛇口很早就建立了市场经济体系,蛇口青年的思想观念与他们的经济生活密切相关。他们不愿意接受计划经济时代的道德准则,因此冲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再说这样的事情在蛇口司空见惯。宦乡一共来了蛇口5次,最后一次他对我说,这里的青年争论得很厉害,思想非常尖锐,有些问题我根本回答不出来,你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一批人的?所以虽然“蛇口风波”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蛇口本身却很平静,大家觉得这种事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今,30多年过去了,但是往事并不如烟。
徜徉在蛇口海上世界的繁花与繁华里,袁庚老爷子“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之类的话语时时在耳边回响。20世纪80年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传奇时代,成就了如此令人梦魂萦绕的精神偶像?与眼下矗立入云的高楼大厦相比,蛇口的思想和精神才是更宝贵的财富。没有蛇口的思想启蒙,何来40年来的经济奇迹?
袁庚凭着商业直觉在蛇口进行的一系列商业创新,已经不只是简单的商业技术创新,而是复杂的商业社会变革。袁庚在蛇口曾经达到的高度,我们迄今为止还在仰望。
老一辈的经济学家宦乡曾经说:“袁庚之所以搞出个蛇口,就是因为他对中国的计划经济一窍不通、一无所知。”但是蛇口的试验,绝非“无知者无畏”式的变革。只能说袁庚受计划经济的羁绊更少,所以更容易接受市场经济。尽管袁庚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商人,但是深商乃至当代中国商人的商业精神源头却是从袁庚开始的。
(1) 涂俏:《袁庚传奇》,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第107页。
(2) 涂俏:《袁庚传奇》,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第121页。
(3) 涂俏:《袁庚传奇》,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0,第144—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