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东林学的本旨,可以说体现了宋学之精神。长期以来,讨论东林学的学者,忘记了东林本来是书院的名称,而将它作为党名,其结果就有了把倡清议、重名节的东林学者比拟为东汉党锢人物之嫌,所以在学术思想的研究方面有言不尽意之憾。(1)
东林之所以强调清议、名检和气节的重要性,是因为他们虽崇尚“与世为体”的精神,在当时却不得不使之变为“与世为敌”。重要的是,当时他们把一切动忍即洗心退藏之助作为学之宗旨(参见《高子遗书》卷8上,《与周自淑书》)。所以景逸在会晤冯少墟时,认为他所说的“除去心体锻炼,更无别事”,是“言简意尽”之言(参见《高子未刻稿》卷6数部,《与东林会诸友》)。
这种精神,与阳明所提倡的“事上磨炼”精神也有一脉相承之处。不过,在阳明那里,“与世为体”绝不至于变为“与世为敌”。究其原因,不应仅仅归于两者环境的不同,而恐怕在于两者学术精神之差异。至于东林之所以使“与世为体”变为“与世为敌”,乃是因其内心虽多少有些不同,却都在心情上信奉从至高至纯的高远理想的立场出发,严格规正现实的朱子学。
钱穆认为,东林言是非好恶,其实即阳明良知立诚、知行合一之教耳,唯环境既变,意趣自别(参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这种观点笔者是难以赞同的。诚然,东林重视从天下各种各样的人心好恶中流露出来的好恶情感,结果出现了像钱启新、顾泾凡那样,退乡愿而进狂狷;像刘静之、薛元台那样,激于好恶之情而抗时俗、不避祸(参见《明儒学案》卷59、卷60),但那也是遵从是非好恶的。换言之,论好恶是为了重视格物,因而即使有激于好恶之情的现象,其精神与阳明所说的“只好恶便尽了是非”,在根本上不是相背离的吗?
总而言之,就东林来说,为学的根本可以说首先是明辨是非。而且他们以求是非的内在过程为要,把重点放在求得深深沉潜于“理之静”这一点上。所以,他们没有遵从于求心理浑然的陆王心学,而是遵从于在心之体即内在的性中求理的朱子学。
在维持国家的纲常人伦被王学末流破坏,而内政外交又都濒于危殆的明末社会里,忧世忧国的东林学者,遵循朱学,信奉性学,保持伦理的严肃性,并努力拯救国家的命运,这大概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东林讲性学,尤以体认躬行、静定自得为旨。因为“性”是心之体,而且是宇宙生成的根源,所以若经常致力于体认自得的话,那就犹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样,经世大道可根据超越人力的自然法则施行,世之元气浩气也能由此而自然得到维持,宇宙的伟大目的也能自然达成。其结果,清议之论、是非之辨及名节事功,也能摆脱论争拘执、相对着有之弊,而保持其绝对性和真实性。因此,或者任血气而高谈气节清议,或者扬言名检事功,或者明目张胆地倡导天下大义,其实都没有把握住东林的原旨。
《菜根谭》说:“青天白日的节义,自暗室屋漏中培养来;旋转乾坤的经纶,从临深履薄处得力。”但若按照东林学者的看法,这些可以说就是对天理的敬畏,是基于性之涵养的工夫。所以是非之明辨,与其说只是对外部事物的严格分辨,倒不如说是以求得内在工夫为根本的,否则便会“以善杀人”。对于明争暗斗的世局,东林学者是想排除斗争、反对门户之见的,其提倡以融和宽大、静虚空空为旨,其理由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