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宋末元初一度衰微的陆学,由于吴草庐出来提倡朱陆同异论,总算普遍地得到了承认。但因为明代的教学与元代一样,以朱子学为准绳,所以陆学的价值还没有达到被完全认可的程度。而阳明站出来高度评价了陆子,所以在王学流行的同时,陆学派的书也得到了广泛传播。在明初,尊崇株守朱子学而竭力排斥异端的是胡敬斋,但他主要是致力于对佛、老的辩难,而不太用力于对陆学的辩难。从罗整庵开始,虽同样根据朱子学的立场而辨析异端,但他比敬庵精通佛学,所以尽管一面补敬庵的排佛论之不足,另一方面又肯定了佛学的精微。他还与王阳明及其高徒欧阳南野等书函往复,以论证和辩难王学之所以变为禅的缘由。此外,他还对被看作与佛学相通但不属陆学派的儒者之说,以及与陆学同调者之说也同样做了批判。(1)
阳明殁后,王学犹如洪水泛滥般地流行各地。隆庆以后,其影响及于科举,使以朱子学为主的传统规范准则发生了变化(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18,《孔艾南英皇朝文待序》)。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对于陆、王及佛、老坚持批判立场的反对派。冯贞白、陈清澜、吴苏原、郝楚望等就属于这一派。其中,冯贞白与清澜强调朱子学的特色而对陆、王与佛、老进行批判,而苏原则提倡新说而对陆、王与佛、老展开批判,所以其批判甚至还追溯到宋儒。至于楚望,则复归古学而立论,并从这一立场出发而彻底批判了宋明的理(性理)学。
冯贞白著《求是编》,以《传习录》为例,逐一驳难阳明之说,并批判陆学和禅学。他以朱子的“格物穷理”为圣学之致用实学和体用内外浑一之学,认为其中有儒之所以不同于佛、老的本质区别。他认为,阳明心学求心之直接浑一,反而导致混淆偏枯而失真的弊病,因而背离了圣学致用之道。最后他又认为,王学也不出朱子学的范围。对王学持批判立场的贞白,理所当然地褒朱贬陆,但他对陆学的态度与对王学的态度稍有不同,也就是承认陆学是孔门别派。
明辨朱、陆而以陆、王为异端,尤其以陆学为中心,对其做犀利又彻底批判的是陈清澜。
原来,近世儒者之所以深究内面性(内在性),是因为受到庄、列、禅等所谓异端的刺激,并以此为媒介而扬弃儒教的人伦立场,又在心之本体中求本源。清澜认为,在德性上求心之本体是圣学,朱子学便是如此。而求心之本体于灵妙之神的,则是庄、列、禅,陆王派的心学也属此类。所以他把陆王学定位于“养神一路”,而且认为以往的异端之辨之所以不彻底,就是因为没有在形而上的本源上加以明辨。所以他反复阐述了“养神一路”的体段、下手工夫及危害性,并在指出异端之学立足于“养神”的原因的基础上,对其做了彻底批判。清澜既是理论家又是历史学家,所以又著《学蔀通辨》以辨析异端。在此书中,他列举祸福轮回、识心见性、改头换面三个障阻,论述了中国佛学的变迁过程,并认为佛学对儒学的影响,经历了儒佛本同末异论和儒佛同归论两个阶段,而最终改头换面成为阳儒阴佛,从而断定陆学就是阳儒阴佛。他还指出了陆学对朱陆异同论的影响,从褒陆贬朱到朱陆早异晚同说[18],最后演变为阳朱阴陆,从而断言王学便是阳朱阴陆的学说。
清澜的异端之辨虽以宋代胡致堂的《崇正辨》、明代叶子奇的《草木子》以及胡敬斋的《居业录》、霍渭厓的《象山学辨》、罗整庵的《困知记》、崔后渠的《序杨子折中》等为先驱,但据清澜所说,其异端之辨的特色在于把陆学定位在“养神一路”,从而尖锐批判了以往的朱陆同异论。
不过,清澜的真正动机却在于探讨朱子异端之辨的原委。(2)清澜异端之辨的另一个特色,是立足于强烈的夷夏之辨,即民族意识,而对佛学给中华民族造成的祸乱之迹做了历史的叙述,从而吐露出其深忧时世的悲观心理。清澜的异端之辨,对于清初朱子学的勃兴与民族主义的王学辩难产生了重大影响(参见《王学质疑·附录·读史质疑四》;《吕晚村文集》卷1,《复高汇旃书》;《王船山遗书》卷9下等)。然而,对于清澜的朱子学及其异端之辨,在明末清初儒者中间,存在赞成和否定两种意见。(3)
吴苏原著《吉斋漫录》,在建立与程、朱、陆、王不同的独创之说的同时,不仅对陆、王、佛、老进行了尖锐批判,同时对程朱之学亦做了反思。他提倡一元论,而批判宋儒的理气二元论、性气二元论及性善说。他辨析心性时认为,心宗之说,因为毕竟不以心为性(即纯全不偏之气)之所发所生,是故心无论怎样寻活,但如果不本于性并在期待气的纯全不偏上用工夫的话,心宗说终将陷于灭理任情之弊。所以,他也批判了陆王心学。然而,只要看看他的存养论就可以知道,其中存在着与经过陆王的明末新朱子学一脉相通的地方。所以,虽说苏原是批判宋儒的,但在苏原学说中却到处可见宋学的影子。
郝楚望的理学批判比苏原彻底。他一心坚持古学而尖锐地驳难宋明儒学。他认为,工夫不在实象之外,也不在心性的隐微之中,故以《论语》的下学上达为圣学正宗。他指出,宋儒忘此宗旨而只求“上达”一截,阳明之说更甚于宋儒;后世佛学也只剽窃圣学之“上达”一截,并以此立论,而阳明则要比佛学更远离“下学”,而只注重“上达”,致使陷于异端之空灭。所以,楚望把禅之心法以及宋儒和陆王之学一概当作心宗加以排斥,并据“时习温故”之教批判朱子的“穷理”说和阳明的“致良知”说。本于实事实践的楚望还认为,如果不养性存心,终将陷于悬空之学。从这一立场出发,他批评宋儒“尊理卑气”、“理气相分”的二元论是陷空无用之学。(4)
苏原与楚望之学对于日本古学派也有影响。在日本开创并提倡古学的是伊藤仁斋[19]。他在1663年著《中庸发挥》而发古学之端。随后,山鹿素行于1666年著《圣教要录》,以宋明学为异端;贝原益轩则在1714年著《大疑录》,对宋儒之说持怀疑态度。对于仁斋是否真的读过苏原的《吉斋漫录》,虽不好做判断,但荻生徂徕认为仁斋的古学是从《吉斋漫录》那里剽窃来的(参见《辨名》上),而益轩看过《吉斋漫录》和《时习新知》的事实,也是清楚的(参见井上忠氏:《关于贝原益轩的——九州儒学思想的研究》)。所以可以说,益轩也受到过这些书的影响。(5)
(1) 据说阳明在世时,山阴县有个叫作陶庸斋的人,尝著《王学演说》,驳斥王学及佛学而精论宋学(参见《张杨园集·备忘一》)。王顺渠也曾游学于阳明之门,后因不满阳明之说而反戈一击。当时吕泾野也与阳明学说有异。自阳明死后,批判王学者颇多(参见《吕泾野文集》卷6,《赠玉溪石氏》;卷17,《仰止亭记》;卷6,《赠石高州》等)。据《王顺渠文录》(卷6)记载,林国辅曾着有《讲余》,而对《传习录》作过批判。其他如张古城的《陆学订疑》、徐养斋的《读书札记》、李大经的《卫道录》《大学稽古中传》等,也都是批判陆、王的书。
(2) 在清初的朱子学者陆稼书的著作中,虽也有与清澜同样的异端之辨(参见《三鱼堂集》卷1,《学术辨》上、中、下),但毋宁说是拾清澜之牙慧的。
(3) 关于清澜所著的《陆王辨析》,也有人指责它是趁当时阳明与当局的矛盾,为逢迎君上而作的(参见《李二曲全集》卷16,《答张敦庵》),但更多的却是对此书的较高评价。如东林的顾泾阳作《学蔀通辨序》,清初的顾炎武以此书与罗整庵的《困知记》并称,认为是“今日之中流砥柱”(《日知录》卷18);陆稼书把此书与薛文清的《读书录》、胡敬斋的《居业录》、罗整庵的《困知记》并列,而将它推崇为论学术得失之作(参见《三鱼堂文集》卷4,《读书分年日程后》);吕晚村也高度评价过此书(参见《吕晚村文集·附录·行录》;卷2,《与吴容大事》);特别是劳余山,称赞清澜的批评犹如“日中见斗”,并因此而提出把清澜从祀两庑的主张(参见《劳余山遗书》卷10,《迩言二》)。然而,全谢山与李二曲却对清澜提出了批评,并对顾泾阳、顾炎武、陆稼书等尊崇《学蔀通辨》的做法表示了怀疑(参见《鲒埼亭集》外编卷50,《端溪讲堂策问》)。
(4) 楚望之学从其所著的《时习新知》中可窥知大要,除此之外,他还着有《九经解》。关于此书,也有人认为是“别处下手眼为高,然其中识见亦尽有开辟不可及处”。然而,清初学者陆桴亭则评价此书说:“但论经处多援引佛经互证,虽名为辟佛,其实推墨附儒也。绿楚望曾习释学,故议论便自己倒纵横,大约三王(王阳明、王龙溪、王心斋)之余、卓吾之次耳。此书后必有喜之者,其力量亦甚可畏。吾党学问有暇,当取而论正之。”(《思辨录辑要》卷33,经子类)
(5) 从《大疑录》的理气论,可以发现它与苏原之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太宰春台在谈到《大疑录》的读后感时则说过:“损轩(益轩)虽是宋儒之徒,但善疑宋儒,诚奇士也。然只是疑之,而并不排斥。其论辩亦仍在宋儒范围内。”大野通明评论益轩时也说过:“甚疑宋儒而不斥宋儒。”(《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