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罗宗性并严于心性之辨。见罗之所以有这样的主张,是他担忧如果以心为性,过于相信一个昭昭灵灵的心,并把这种心作为天地人生的根本,就会导致以随任情缘为天机,而陷于以恣欲肆情为妙用的流弊(参见《正学堂稿》卷4,《答陈幻溪丈书》)。所以他说:“知性者少,识心者多。只此八个字妄谓之,断尽千有余年辨学的眼孔,收尽了千有余年汗牛充栋意见的支离。”(同上卷7,《答朱友大学辨疑》)从而以心性之辨为辨学的千古断案。因此,见罗把程伊川所谓的“本心基于无”的辨佛之语,当作辨学的根本(同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见罗把心性关系譬喻为表(字)和名的关系,既认为两者不即不离(参见《正学堂稿》卷28,《书问节语》),又认为心统性情;唯因其变动不已,不能作为定体,所以不能将心性混为一谈。这种保持性的绝对性、客观性和纯粹性的严肃的伦理立场和维护道德规范的严正立场,是与反对心即理、主张性即理的朱子学精神相通的。所以,不仅关于心与性的问题,而且关于理与气、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性与习的问题,他也采取了如同朱子那样的二元论立场(参见同上卷28,《书问节语》;卷6,《答陆兰台书》;卷6,《答吴养志书》)。不过,关于心性之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朱子还要严厉。所以他认为,道心与人心一样,也是性之所发,属于心之用,而不是未发之体。
在见罗看来,凡属心之用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转换为性的。但朱子认为,禅讲“无心之心”,陆子讲“心即理”,都是以心为宗,因而都丧失了严肃的道德立场。并认为,尽管主张“性即理”,但若不在灵活的心上实施工夫,那就会导致性体落空、理失生意的后果,因而朱子又有重视“心”的倾向。所以虽说朱子采取了二元论立场,但他并不忽视对性心、性情、理气相互关系的关注。这就是说,朱子的二元论,亦呈现出复杂的状态。例如,就道心和人心、天理和人欲来说,朱子一方面遵从伊川的二元论,(1)另一方面又汲取了反对两者分离、主张两者浑一的陆子学说,指出:“若说道心为天理,人心为人欲,反使心成为两个,但人只有一个心。”当时,朱子接受了以天理、人欲为“同行异情”的胡子《知言》之说,认为“天理、人欲是交界,不是两个”。而且还说:“大抵人心、道心只是交界,不是两个物。”(《朱子语类》卷78)
就是说,朱子一方面阐明了道心、天理的根本意义,(2)另一方面又把它们作为与人心、人欲不相分离的浑然一体之存在。这里面,既有朱子心性之辨的机微,也有其良苦用心。(3)若与朱子这一心性论相比较,似乎可以说,见罗的心性论对心性关系的分辨是更加严格了。就连尖锐地辨析心性关系而攻击陆子为禅的陈清澜,也像见罗一样,以道心为性,而不把道心作为等同于人心的心之用(参见《学蔀通辨》卷4,《终编上》)。从见罗的心性之辨可以看出,程子和朱子的心性之辨似乎尚欠彻底。所以,见罗的门人王汉冶说:“宋儒尚未明辨心性,心性之辨始于师(见罗)。”(《正学堂稿》卷17,《答王汉冶书》)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问题是,见罗的心性之辨,果真符合圣学本旨吗?阳明学者黄宗羲和朱子学者许敬庵,对其说是持批判性态度的。(4)但不管怎样,见罗排斥心宗、提倡性宗的主要理由,乃在于他下面的主张:心虽是性之所发,但它涉及广阔的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因而在其主观方面,(5)又是灵活起作用的,故若不归宗收摄于性,就不能保持道德的纯粹性(参见同上书卷5,《答黄光普书》)。(6)
如上所述,见罗之所以尖锐排斥心宗的立场,其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痛感到知、用的矛盾。据他所说,知是分别之用,是后天之发灵,故若限于知,就会丧失性命天机、命脉宗趣和统会枢纽,进而向外支离、头绪纠缠、空疏诞漫,以至导致流**无归、恣肆任情的恶果(参见同上书卷4,《答陈幻溪丈书》;卷6,《答吴养志书》;卷5,《答黄光普书》)。这样的话,即使心得了理,那也会因为没有收敛此心的手段,而成为电光石火、隐现无常。(7)因此,若不用止于性体的工夫,势必导致灭天理而穷人欲(参见同上书卷22,《答吴有恒书》)。所以他说:“不盘桓于知之一语,为最有力。”(同上)
于是,见罗便把《乐记》的“静性”说,归宗于先天之性而加以推崇,(8)而把告子的“生性”说归宗于后天之性而加以非难(参见《止修学案·道性善编》)。他不仅批判了汉唐诸儒的训诂词章、魏晋时期老庄末流的任诞、王门末流的肆情以及禅的无心,而且也批判了阳明的“致良知”和朱子的“格物致知”,认为两者都是任于知用,不照《乐记》说的,而遵从告子之旨,以至使学之本末始终颠倒错乱(参见《正学堂稿》卷8,《答蔡以高书》)。
据见罗说,朱子的格致是把知识变成了知,所以如若遵循这种观点,就会像程子所说的“游骑不归”那样,使心外驰而失却宗主。而阳明的“致良知”,则是求根于觉照上,故而可谓“往而无返”(参见同上书卷10,《答陈兰台书》)。
原来,见罗开始时是宗奉阳明“致良知”的,但后来却转而批判“致良知”。他认为,不管知之良与不良,即德性之有与无,都是心之用。阳明所谓的“虚灵明德”,亦不过是作为用的知之别称而存在的,与肉体的知觉并无二致。所以,阳明直接以知觉为性的观点,其实与告子的“生性”说同类(参见同上书卷15,《答陈抑之书》;《止修学案·道性善编》)。即使所谓“德性之知”,也是心之用,因而是电光石火、一闪即逝的(参见《止修学案·崇道录》)。所以,如果不归宗于性(善)而归宗于心,那么德性也就会间断,而且还会变得驳杂,这就不能保持其永恒性与纯粹性,即绝对性,其结果,会使尽性成为尽心的根据(参见同上书,《敬学录》)。而见罗的立场是:既然不能由尽心而尽性,倒不如由尽性而尽心。(9)所以他认为,阳明所谓“良知”,亦应归宗于性(善)体,这样才能发挥先天德性的绝对价值。不然的话,若提倡“良知”就是以知觉为体,最后必然陷于流**无归、肆情自恣之弊。所以他说:“僭谓学急明宗,不在辨体。宗者何?则旨意之所归宿者是也。”(《止修学案·大学约言》)“往行为谓:不急辨体,要在明宗。盖有深创此也。”(《正学堂稿》卷5,《答杨振甫书》;卷13,《答卢贞甫书》;卷29,《书问节语》)
在见罗看来,孟子的心学(性善说、良知良能说等)是归宗于性(善),而非归宗于心的。所以孟子所谓的“扩充”也好,“达”也好,都不是心上工夫,而是性(善)上工夫。而阳明的“致良知”却是扩充心的工夫。孟子的“四端”说,是由性根所发,每一端都是自然充足的,因而“前念后念不相照应”。而阳明的“致良知”却只是扩充恻隐一端,掩盖其他各端,因此是违背孟子的“扩充”之旨的(参见《止修学案·知本同参·崇闻录》)。总之,见罗认为,孟子的“心”是程子所说的“指体而言者”,而阳明的“心(良知)”,则是程子所说的“指用而言者”,两者虽同样提倡心学,但其本旨却迥然不同(参见同上书,《道性善编》)。
毫无疑问,见罗的这种严于心性之辨,最终揭示性宗的思想,是与其师邹东廓的学说相关联的。究其原因,是东廓虽把学之究极归于“知(良知)”,但却是一个对“性”寄于关注的儒者。
上面所说的见罗的心性之辨,由于强调了心性的奥妙关系,而遭到世人的批判。例如东林的孙淇澳说:“李见罗《道性编》欲从已发推原未发,不可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昧性,自谓提得头脑,不知有恻隐而始有仁之名,有羞恶而始有义之名,有辞让而始有礼之名,有是非而始有智之名,离却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则心行路绝,亦无从见性矣。”(《东林学案二·孙淇澳传》)黄宗羲也批评说:“(见罗)此四端者,亦曾有声臭乎?无声无臭犹不足以当性体乎?犹非人生而静以上乎?然则必如释氏之所谓语言道断,父母未生前,而后可以言性也。止修两挈,东瞻西顾,毕竟多了头面。若单以知止为宗,则摄知归止,与聂双江之归寂一也。”(《明儒学案》卷59,《止修学案·李见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