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门现成派与归寂派及其支流从两个方向发展了王学,而且无不具有使王学增加生动色彩的功绩。但正因为如此,又使之陷于一偏而滋生流弊,因而有远离王学真精神之嫌。当时,从事救正流弊、保持王学正宗,并对付朱子学者对王学之发难的,是修证派及其支流。
修证派的儒者,在浙中、江右、南中、楚中、粤闽、泰州都有,但数量以江右最多,而且大都是硕儒。尽管在江右还盛行过归寂说,然而江右儒者陷于现成派流弊的却极为罕见。
修证派之说,若与其他两派尤其是现成派之说相比较,那么在生动色彩方面未免有点欠缺,但与其他两派及朱子学派相反,因为该派力求鲜明地显示王学精神,所以在其学说中,也呈现出自己的特色。不过,修证派的着眼点是在于矫正其他两派尤其是现成派的流弊,因而势必产生接近朱子学的倾向,其中甚至有明显倾向朱子学的学者。这是与明代思潮的展开方向相反的。但是,一般地说,修证派尽管亦有偏颇之处,但却是不得已的。以下概要说明一下该流派的特色,并对该系统的儒者,即胡庐山和李见罗的学说之要旨作一叙述。
1.修证派及其该系统诸儒大多认为,阳明所说的“良知”是天理、是善,即所谓知之“良”,它不仅意指先天性,而且还显示并阐明了道德性及道德价值(参见《明儒学案》卷11,《浙中王门学案一·钱绪山会语》;《欧阳南野文集》卷1,《答罗整庵先生寄》;《明儒学案》卷19,《江右王门学案四·陈明水论学书》;同上书卷15,《浙中王门学案五·张阳和不二斋论学书》)。从现成派脱离出来的泰州的方学渐,尤其强调这一点(参见《明儒学案》卷35,《泰州学案四·桐川语录》)。他揭示并论证了朱子《大学章句》开头的话(参见《泰州学案四·心学宗》)。至于邹东廓,从其对所谓“良知是天理”的自觉来看,是不拘泥于把理作为心之理的,而他对作为心之本原的“性”颇为关心,其结果,便产生了既承认阳明心学,又承认宋学性宗之立场的倾向。
2.修证派诸儒认为,因“致良知”是以实地格物为要的,故并不废弃朱子所说的格物穷理和读书穷理之功,从而对朱子学者所谓“致良知”说不重视“格物”的非难做了辩驳(1)。
3.修证派诸儒在论述阳明“知行合一”主旨的时候,注意到了“行”的一面,于是认为,即使“致良知”,也应以“诚意”为工夫。例如,邹东廓说:“知行非二功也,自主忠信之精明,谓之知;自主忠信之真纯,谓之行。”(《东廓邹先生文集》卷5,《复李谷平宪长》)欧阳南野、刘晴川、黄致斋则指出了阳明重视真诚恻怛、好恶之意的事实,而强调“诚意”的重要性(参见《欧阳南野文集》卷2,《答邹东廓》《答陈明水》;《东廓邹先生文集》卷3上,《青原嘉会语》;《广理学备考》之《刘晴川集》;《明儒学案》卷14,《浙中王门学案四·黄致斋论学书》)。特别是钱绪山,当他看到现成、归寂两派的弊病后,曾感叹说:“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殁,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于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明儒学案》卷11,《浙中王门学案一·会语》)(2)
4.修证派诸儒一方面传承了阳明本体工夫论的主旨,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小心、慎独、戒惧、洗心去欲、毋自欺、反躬力行、迁善改过等的工夫,因而呈现出比“悟”更用力于“修”的倾向。尽管南野、绪山、东廓等人均以工夫为切要,但仍认为,工夫必须基于本体之自然,并阐明了阳明以本体与工夫为一体的主旨,从而保持了王学的特色。然而,另一方面,例如像东廓那样,又把“敬”视为圣学之要,并强调说:“人性常要检束严整,则不轻以放肆;常要惺惺,法则自然,日就规矩,不可斯须忘敬之一字。”(《东廓邹先生文集》卷2,《族谱后序》)同时东廓还重视“礼”,而强调敬礼一体、礼文一体(参见同上书卷5,《答林掌教朝相》,《简复马问庵督学》)。又如像南野那样,把阳明所谓“有事”中的工夫之“勿忘勿助”作为“致良知”之要,从而表现出比阳明更重视工夫的倾向(参见《欧阳南野文集》卷1,《答陈盘溪》)。尤其是季彭山的“龙惕”说(即“警惕”说——参见《明儒学案》卷13,《浙中王门学案三·说理会编》),这种倾向就表现得更为显著了。(3)再比如刘师泉等,把工夫二分为悟性和修命(参见同上书卷19,《江右王门学案四·易蕴》);尤西川则以动处察识为要,认为“道理于发见处始可见。学者须于发动处用功,未发动自无可见,自无着力处”(同上书卷29,《北方王门学案·拟学小记》);张阳和则认为“几”有善恶之别,并以察识辨别“几”为学之要及致知之功,进而认为“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同上书卷15,《浙中王门学案五·不二斋论学书》),终于走上了否定本体之工夫的方向。这样一来,就使重视工夫的倾向变得愈来愈强烈,进而反倒背离了阳明本体与工夫合一的主旨。
修证派的大儒,多为阳明门人,而在再传后学中,则没有出现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不过其间曾师事东廓的胡庐山和李见罗这两个人,倒是值得注意的。这两位儒者,尽管在心性论问题上有过论争,但因其学说都以实地为要,故无不具有矫正归寂派的“偏”和现成派的“狂”的作用。
庐山之学,可从其所著的《胡子衡齐》中知其大概。该书正如许敬庵的序言所说:“先生《衡齐》九篇,其大要阐人心之灵则,辨物理之非外,而折中于孔子之训,反复辨证,可谓深切著明。”(《敬和堂集》卷1,《胡子衡齐序》)即在于论证广大的天地万物之理存在于心中。庐山信奉王学、陆学以及程明道的心学,认为良知即觉,觉即性,心即理;而作为觉即性、觉即理的“觉”之心学,又是概括内外的;(4)而程朱派的性理学,则反而使性理堕于外物,因而是背离心中无内外的圣学本旨的。所以庐山说:“近儒必欲于觉外求理,则亦所谓火外求明,水外求清,非特不可,亦必不能也。”(《胡子衡齐》卷8,《申言下》)
庐山在论证己之心学契合于孔孟六经之旨的同时,又基于心学之立场而对程朱学进行了批判,并阐明了与此相对的陆王学的特色,还辨别了程朱陆王之间的是非黑白。他的论辩与陈北溪的《性理字义》有相似之处,(5)从中虽可以窥见他用心良苦的痕迹,但稍微偏于论辩,因而不能不使之带有缺乏王学的深刻体认与启发的嫌疑(参见《明儒学案》卷22,《江右王门学案七·胡庐山传》)。
庐山之学的特色之一,就是在儒与佛的心性之辨方面,在尽心与尽性,即“尽”之有无、全偏、远近之别中,探求两者的差异。庐山认为,佛氏有明心见性,但无尽心尽性。尽心尽性在于德行经纶。佛氏逃伦弃物,其罪并不在于以心性为本,而是在于不尽心性。儒、佛都承认心即理、心即性。然而,在两者之间却产生着“尽”与“不尽”的差别,这是因为儒者的目的在于经世,而佛氏的目的在于出世。儒者因为宗本经世,故其所谓心性是全而近(人弘道的立场),而佛氏则因追求出世而不屑经世,故其所谓心性是偏而远(道弘人的立场)(参见《胡子衡齐》卷2,《六锢》;卷8,《申言上》,《申言下》)。
基于上述立场,庐山认为,若用以往的理觉、性心之别来辨明儒与佛,是不会让佛者折服的。庐山的儒佛之辨与耿天台、薛中离的儒佛之辨有相似之处(参见《薛中离全集》卷1,《研几录》上;卷10,《儒释辨》)。然而,那也并没有超出以往的儒佛本同末异论的范围,而在明辨本源方面仍有不明之处。尽管如此,庐山所谓的觉即性、觉即理或心即理,如上所述,因求尽心尽性于德行经纶,故其学亦可谓是脚踏实地之学,因而是有功于挽救当时王门和禅家的虚见之弊的。所以敬庵称赞其排佛论说:“其论释氏本心未尝非是,而特不能尽心之过,一言足以订千古之是非。学者茍知此意,虽以释氏之明心见性,其究至于出离生死,犹于此心此理未尽,而况其揣摩测度、视大道犹径庭者乎?”(《胡子衡齐序》)
见罗的老师东廓,虽以阳明的“良知(心)”为学之宗旨,但当他看到现成派等的流弊后,便把注意力转向了“性”,有了重视“性”的倾向。然而,到了其门人李见罗那里,就干脆把心性分开,以“性”为学之宗,而一概排斥宗心之说。这是因为,在见罗看来,“性”是用功致用的命脉宗趣和性命经纶的统合枢纽,而“心”只不过是“性”之所发,故若以“心”为宗,就必然陷于支离空疏、恣情任性。从这一立场出发,见罗不仅把阳明学,而且把朱子学也作为宗心之学而加以批判。
他提出了作为根本工夫的《大学》的“知止(止善)”说和作为其归宿的“修身”说,而且把“止”、“修”并举,以作为学之宗旨。他的“止修”说的特征,与传统说法不同。他不以“知止”为学之终结,而以之为学之伊始。他不仅以“修身”为经世之枢纽,而且以此为透性之工夫。同时,他还一方面把“止修”分为主意和工夫,另一方面又作为一个统一体。这样一来,程朱陆王以来的《大学》说,便在见罗这里开出新的局面。
从他严格区别心、性,提倡宗性,排斥王门宗心这一点来说,似乎有弘扬宋儒所提倡的性学精神的感觉。不过,因为都是从重视学之命脉、旨趣而来的,因此其学说也可以说是发展了王学的一个侧面。他的“修身”说,对于救正当时轻视实修的现成派亚流之弊病,是有功绩的。
(1) 日本的阳明学者三重松庵也认为读书穷理即是“致良知”(参见《阳明学名义》)。
(2) 但是,陈明水不同意把“诚意”作为“致(良)知”的根本,他针对阳明“致知为诚意之本”的观点,主张“诚意”必由“致(良)知”而后得(参见《明儒学案》卷19,《江右王门学案四·论学书》)。归寂派的聂双江也批评了因立场错误,而把“诚意”作为“致良知”的观点,认为这是违背阳明和孟子之本旨的(参见《聂双江文集》卷2,《答王龙溪》)。
(3) 彭山的学说,受到了来自王龙溪、欧阳南野、邹东廓、胡今山的批判,认为他不符合以本体为主,或者以本体与工夫为一体的阳明主旨(参见《王龙溪全集》卷9,《答季彭山龙镜书》;《欧阳南野文集》卷3,《答季彭山》;《东廓邹先生文集》卷4,《再答季彭山》;《明儒学案》卷15,《浙中王门学案五·胡今山传》)。
(4) 据《困学记》(《明儒学案》卷22,《江右王门学案七》)和《胡子衡齐》(卷8,《申言下》)记载,庐山在达到觉即性、觉即理之旨的过程中,似乎有一番困学体认的苦心。
(5) 北溪的《性理字义》,由于定义并阐释了朱子学的概念,因而对抑制陆学有一定的功绩。但后世注重涵养的朱子学者则非难说,朱子学堕于口耳,始于北溪的《性理字义》。清初的全谢山也认为,北溪之后,朱子学转向了训诂(参见《鲒埼亭集外篇》卷16,《泽山书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