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以“初心之生机”,即所谓“不已之心”为学之宗。据他说,“初心”无非是在日常人伦中起作用的生机之心,即与性命道德浑沦一体的心之生机。若能尽浑沦之心,则所谓知天、知性便能一齐了当而不入于虚无,所谓情识也能发挥其真机而不涉于情缘。所以说,“初心”可以说是贯通古今宇宙、天下万世的,“以实为虚”、“以有为无”的本体之存在。与此相反,佛氏之心则因为是“以虚为虚”、“以无为无”,所以是枯竭生机、断灭种性的本体之存在。天台认为,佛氏虽言心之虚无,但其实是取决于意见而远离真心之说的(参见《耿天台全书》卷1,《庸言·五经大旨》《与许生》)。
天台主张以“不已之心”为宗,明显受到泰州宗风的浓烈影响,而且从主张禅机的其弟楚倥那里得到了指点(参见同上书卷8,《观生纪》;卷3,《纪言·汉浒订宗》)。但我认为,罗近溪和王塘南对他的影响也不可忽略。天台并不认为近溪之学堕于见解,反而称赞近溪晚年能把得自传统的《楞严经》的“无”放下而提掇生机(参见同上书卷3,《与邹汝生》)。此外,他对以“敦伦体物”、生生不已的生之理的真机为宗而阐明心体的塘南之学,也是推崇备至的(参见同上书卷16,《读塘南王先生语录》)。
天台之所以以浑沦生机的实心为学之要,一方面是为了救正当时现成派亚流徒任知见浮气、以心为虚无之体而陷于狂禅的弊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救正只知道德至情而不知真正本心,只任素朴的自我之情而拂经乱道、败化乱世,终至于陷入邪慝之极的另一种弊病。所以,他在斥责以意见闻见之弊为小,以虚见之弊为大的同时(同上书卷1,《庸言·孟子养气章》),还以“万物一体”之心为要。
天台在说明心之生机时,如同他所说的“万物一体之真机,原不该已也”(同上书卷4,《与张阳和》)那样,特别强调彼我相通的共同的热血之爱,即“万物一体之仁”。他认为,孟子所谓“求放心”之说,无非是求爱心而已(参见同上书卷1,《庸言·五经大旨》)。所以他在赞赏阳明事功的同时,还赞赏了阳明吐露万物一体之诚心的“拔本塞源”论,这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参见同上书卷9,《应明诏乞褒殊勋以光圣治疏》)。在他看来,如果得此一体之心,那么此心就廓然大公而万物皆备于我,从而使吾身与万物一体,成为缘境不能移、功利不能障的永恒普遍之存在。他认为,这样的万物一体之身即是真我。所以他说,《大学》的格物实即体认吾身普遍存在的工夫,亦即求仁的别名(参见同上书卷1,《庸言·格物》;卷4,《答唐元卿第二书》;卷13,《还身说》)。(1)
如上所述,天台虽提倡万物一体之心,但一般来说,这不是在现成派亚流那里经常可以看到的那种绝伦含污之体,而是重视伦理的实地工夫,即反省克治功。所以在他看来,如果不克治自我的蔽锢意累(即己私),并宗本日用常行的伦理实践,那就会使道德的判断和是非善恶之别变得昏昧,从而陷于空谈虚见,以至于丧失敦化万物的真机(参见同上书卷13,《真我说》;卷15,《武宁国府学》)。所以,他提出反身克己、反身循省或笃伦尽分之命题,并诉诸道德工夫。据此就能理解他何以赞赏朱子学者吕泾野的实地工夫,认为其并非文义知解(同上书卷16,《跋泾野语录》),并把阳明的“致良知”解释为反省体认,把李见罗的“修身”说称作有功于王门而予以高度评价的原因(参见同上书卷9,《与涂黄冈》)。因此,他非难了李卓吾蔑弃伦理的谬说:“吾人之所生生者,此心此理。若视此为一切谩幻语而终不循省,则尤所大苦者。”(同上书卷4,《求儆》)强调了对伦理道德反省循守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良知也无非是仁、中、极的别名(参见同上,《与南中诸弟》),故而称良知为仁、义、礼、智也行,而吾人则必须对仁、义、礼、智有真切的承当(参见同上书卷2,《遇聂赘言》)。
这样一来,天台便与修证派(正统派)诸儒一样提倡“良知即天理”说,以至于将阳明的“致良知”与朱子的“穷理”看作同旨。他认为,因为朱子的“穷理”不仅仅在于追求知识,而是在于反身体认,即穷得自身的立命之源,所以王门一派称之为“支离”是错误的(参见同上书卷1,《庸言·穷理》)。他还论述了朱子的行履气象及继往开来的精神,并以此为基础,一边说,若真正地尊信体认阳明之教旨,就不会违背朱子;一边又说,没必要同朱子聚讼驳异(参见同上书卷4,《与赵汝泉第二书》)。
天台虽信奉象山的“心即理”说和阳明的“致良知”说,但他的心学正如以上所述,因为是收摄于日常人伦庶物中的具体活动和实践,以及遵循于理之具体实践中的人心和性命,所以很难说是比陆王心学更纯碎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