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有一首诗说:“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缘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王文成公全书》卷20)所谓“定盘针”,是譬喻心之良知。
阳明认为,良知犹如规矩之于方圆,其本身就是道德原则,是应时处位而能裁成万物的灵活性命,即孟子所谓的“取之左右逢其原”,“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的生命源泉,因而也是学之根本、学之头脑。在阳明看来,从物上穷理的传统的格物致知之学,忘却内在根本的培养而只追求外在枝叶的繁茂,因而是舍本求末的。这就是培养根本生意并使之达于枝叶的“根本枝叶”之说。在阳明这一思想中,有“致良知”说的根本精神。
而提倡归寂说,主张张彻底除去阳明“致良知”说的支离安排之弊的,是聂双江、罗念庵等归寂派。归寂说始于双江,至念庵才愈趋精微。
双江认为,在良知中有根本和枝叶即体和用之分,而在体上做工夫便自然能达于用,这是阳明所谓培养根本之生意而使之达于枝叶的思想。在用上做工夫,则是失却根本生意的。在他看来,程子把《易》的寂然与感通分为体用的意图,在于必须在体上用工夫,由此培养内在的心体而统率“感应事为”的发用,并使之建立在“湛一无杂”的本体的自然之力的基础上。因此,只有根据体上用工夫的原则,才能领会程子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微旨(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7,《答邹西渠书》二)。所以说,立体达用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而致(良)知之功就在于“立体而达用”。双江认为,这就是阳明的培养根本之旨(参见同上书卷6,《答松江吴节推书》)。
双江对修证派(正统派)的欧阳南野解释这一主旨时说:“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同上书卷8,《答欧阳南野书》三)根据这种体用说,他承认把良知作为“见在具足”的存在,并以“直下承当”为宗的现成说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在他看来,所谓本体必待发用而修证的修证说,是拘泥于“一源”之语,陷于“私意安排”,搀入“意见情识”之说,反而有碍于心体的纯粹流用,并最终落入支离葛藤之中。所以,他批评南野之说不仅在本源的涵养中无实,而且把培养枝叶当作培养根本,把疏通末流当作疏通源头,从而本末颠倒,落于孟子所谓的“义袭”,乃至“捕风逐影,瞬目万变,茫茫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心”,而使人丧失学之归宿(同上)。同样,对于修证派的邹东廓,他也引用阳明“只从根上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清浊”的诗句,而强调立体归根的重要性(参见同上书卷8,《答东廓邹司成书》三)。
分体用为二的归寂派认为:“譬之于水,良知,源泉也;知觉,其流也。流不能不杂于物,故须静以澄汰之,与出于源泉者,其旨不能以不殊,此双江公所为辨也。”(雍正版《罗念庵文集》卷11,《读困辨录抄序》)于是归寂派便把良知分为“良”和“知”,并以探究“知”之所以为“良”的立体之学为宗。念庵认为,与是非善恶相对的知觉和爱亲敬长那样的道德感知,原本就不能直接等同于良知。究其原因,是因为它们是良知的发用感应,可说作“知”,却不可说作“良”。而所谓“良”,即心体之主宰。
所以,念庵在写给基于良知知觉说之立场、主张离知觉便无良知可言的修证派陈明水的书函中写道,如果以知觉为良知,那么精神便会终日随知流转,而不复有凝聚纯一之时,而这显然是违背孟子和阳明之主旨的(参见同上书卷3,《答陈明水》)。
双江也与念庵一样,认为孟子并不把“爱敬之知”直接作为良知,而是将其作为良知的发用流行。而阳明由于善于体悟孟子的这一主旨,故避免了以往格物说的外袭支离之弊,并以内为主,强调培养根本,从而保持了体之纯正,而获得了用之自然。双江认为,阳明“致良知”说的精髓就在于此。所以他反对把孟子的四端直接理解为仁、义、礼、智,这比以仁义为心之表德的阳明之立场,更接近于朱子的性情二分说。因此,在双江看来,若不区别理气,则会直接以气为性而陷于告子的生性说。这既是对以良知为气之灵处,强调当下具足,并以“不犯手作为妙悟”的王龙溪现成说的批判(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11,《答王龙溪》),又是与朱子的理气二元论之精神相通的。
朱子学一到明代,便出现了一元论趋势,而归寂派的上述立场,反而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正如后面将指出的,归寂派认为,在阳明中年时期的“主静”说中,有其晚年“致良知”说的根本精神,而现成派则是从阳明晚年所到达的究极思想出发的,所以从两者的发展方向来说,是完全相反的。
归寂派在探求良知之本体后,终于达到了与宋学相通的静之渊源,并以此为学之根本,所以存在着脱离以所谓良知流动的心之性命为根本的王学之倾向。因此归寂派的衰微,也许是必然的。然而,如果考虑到它有被后来的新朱子学摄取的因素,那么归寂说的出现又可以看作是新朱子学的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