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1]?”
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2]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个条理,便谓之信。”(《传习录(下卷)·钱德洪录》)
【译文】
有人问:“大人与物同为一体,为何《大学》中又做一个‘厚’和‘薄’的区分呢?”
阳明先生说:“只是从道理上来说,自然有一个‘厚’和‘薄’的区分。比如人身是一个整体,用手脚去捍卫头部和眼睛,哪里是要轻视手脚?不过是道理本该如此。飞禽走兽与草木同样是我所爱的,用草木去喂养飞禽走兽,难道我心中就忍得?人和飞禽走兽同样是我所爱的,宰杀禽类兽类来奉养父母,来供奉祭祀,来宴请宾客,难道我心中就忍得?至亲之人和路人同样是我所爱的,如果只剩下少量食物,得到就能活下来,得不到就死去,不能两全,宁可去救至亲,不救路人,难道我心中就忍得?这不过是道理本该如此。至于我自身和至亲之间,更不能分别彼此的厚薄。大致上,‘仁民爱物’的心都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这里能忍心,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了。《大学》中所说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道理,不能逾越,这就被称为‘义’;顺着这个道理,就称为‘礼’;懂得这个道理,就称为‘智’;始终遵循这个道理,就称为‘信’。”
【解析】
我们举一个历史上的例子,来说明出现“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这种反常情况时,会产生什么后果。
齐桓公(?—前643),春秋时期齐国国君,春秋五霸之首,在位前期,由于任用历史上有名的贤相管仲,实现了富国强兵,称霸一时。齐桓公晚年,管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桓公就问管仲:“你不在了的话,群臣之中谁可以接替你的相位?”管仲对桓公说:“了解臣下没有人比得上君主了。”他把球踢给了桓公,桓公就说:“易牙如何?”
介绍一下易牙这个人,他本来是为齐桓公做饭的厨师,厨艺不凡,被后世尊奉为厨师的祖师。但齐桓公特别喜欢他的原因,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饭做得好,更是因为他的人“做得好”,易牙尤其善于逢迎桓公。其善于逢迎的最经典例子是这样的,一天,齐桓公对易牙说:“寡人吃遍了天下的美味,唯独没有吃过人肉,倒是一件憾事啊!”齐桓公这么说,并不一定因为他是重口味,而很可能就是一句戏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易牙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中。
一日午餐时,齐桓公喝到了一小金鼎鲜嫩无比的肉汤,却愣是喝不出来是什么肉熬制的,就询问易牙:“此系何肉?”易牙口未开,泪先流,说:“人肉,我四岁儿子的肉!”原来易牙为了讨好齐桓公,真就做出了杀子献主这种骇人听闻的举动,也不知道齐桓公听后有没有想呕吐的冲动。换作今天的正常思维,首先就要把易牙交给司法部门,按照法律以杀人罪处理。但是在那个礼法制度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齐桓公没有这样做,反而被易牙的行为所深深打动,一个爱自己胜过了爱他亲生儿子的人,能不让人感动吗?此后,齐桓公更加宠信易牙。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齐桓公想让他接替管仲的相位。管仲是何等人物,他立即对齐桓公说:“杀掉自己的亲骨肉来讨好君主,不合人情,不可以让他接替相位。”
眼见管仲否定了自己提议的第一个人选,齐桓公又问:“开方如何?”再介绍一下开方。他来路不小,原本是当时卫国的太子,他的父亲是卫懿公——一位动物饲养爱好者,喜欢养仙鹤。齐桓公在建立霸业的征程中曾经伐卫,卫国战败后,卫懿公就派他的儿子开方携带大量金帛到齐军讲和,开方看到了齐国的强盛,志愿到齐国当官。他表面上做出一副对齐桓公忠心耿耿的样子,愣是十五年没有回家,父母去世也没有回国奔丧。
管仲回答说:“开方背弃自己的父母,以讨好国君您,不符合人情,不能亲近。”
于是齐桓公推出了自己的第三个人选,问:“竖刁如何?”竖刁,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宦官,不过这个人并不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被逼为宦的,而是挥刀自宫的,理由是他想要更好地为齐桓公尽忠,只有为宦,才可能掌管内侍及女宫等。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竖刁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还能指望他爱国君您吗?”最后,管仲还语重心长地劝告齐桓公,这三个人不但不能重用,在他死后还应该被驱逐。
管仲归天后,齐桓公真的按照管仲的话驱逐了这三个人,但是,不久后又十分想念他们,就召回来给予了重用。至此,三人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专权擅政。齐桓公四十三年(前643),齐桓公病重,他的五个儿子各率自己的党羽忙着争位。易牙、开方、竖刁为了矫托王命,将王宫用高墙垒起,只留一个小洞,以给齐桓公递送饮食,后来干脆连饭也不递送了,可怜的齐桓公就这样被活活饿死,直到六十七天后才发丧,此时他的尸身已经腐烂不堪,恶臭熏天,蛆虫乱爬。
管仲向齐桓公否决这三个人继承相位的对答,可以说是一针见血,洞彻人情。这三个人其他方面表现如何先按下不表,但说其做出了“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这样违背常理的事情,本身就甚是乖谬,所以这种人怎能授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位?但是,齐桓公对人的判断就无脑得多,认定了对我好才是真的好这个理儿,而根本没有去想过人家为什么对你好,结果欲令智昏,身死奸佞之手,为天下所笑。
[1]厚薄:语出《大学》,原文是“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大意是该重视的不重视,不该重视的却重视,没有这样的道理。
[2]燕:同“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