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谈占卜(1 / 1)

【原文】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传习录(下卷)·黄修易录》)

【译文】

有人问:“对于《易经》,朱熹先生主要从卜筮方面解释,程颐在他著的《伊川易传》中主要从理的方面解释。先生怎么看呢?”

阳明先生说:“卜筮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还有什么能大于卜筮的吗?只因为后世将卜筮专从占卜的方面看待了,所以将卜筮看作小技艺。却不知道今天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等,都是卜筮。卜筮的本质,不过是求得决断心中的疑惑,让自己的心神明而已。《易经》是向天询问,人有了疑惑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用《易经》来向天询问。因为人心尚且有所偏颇,只有天是不容作假的。”

【解析】

我们从后往前解读。现代的教科书,动不动将一个“唯心主义者”的大帽子扣到阳明先生头上。但阳明在这里明白无误地说:“《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这里透露出两层意思,明显不同于他以往讲学的风格。

其一,将心和天分开来谈。我们知道阳明心学提出“心即理”,而天实际上就是“理”的另一个名称,谈到心必然涉及天,谈到天也必然绕不过心。但这一次,他将心和天做出了区分,对于总倾向于万法归一来讲的阳明来说,做到这一点十分难得。

其二,指出了天相对于心所独具的特点。人心的缺点是“尚有所涉”,而天却“不容伪耳”,这般“拔高”天而“矮化”心,正好投合唯物主义哲学的口味。唯物主义哲学中,最被奉为圭臬的一条基本原则是“物质决定意识”。在这里,阳明承认了人心靠不住的一面,同时又承认了“天不容伪”,所以人才“有疑自信不及”,才“以《易》问天”,完全是“物质决定意识”这句话的阳明版表述。

假如不参照阳明心学的其他内容,仅仅孤立地看待阳明在这节所说的最后两句话,我们基本上可以对王阳明这个人做出这样一个印象判断:这家伙显然就是唯物主义学派门下的追随者。

上面的两点分析可以归为是同一个层面上的。现在我们逆流而上,继续追溯上一个层面的意思。

阳明说“《易》是问诸天”,他淡化了主语,即淡化了“谁在问”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过这也不言自明,肯定是人在问,河边的石头不会问,更具体一点儿,是人心在发问。人用卜筮的方式向天询问,而发出这一指令的依然是人心。那么人心发出这个指令的依据是什么?是私欲吗?有人说,卜筮是迷信,搞封建迷信,应该是私欲在作祟。但阳明说卜筮是迷信了吗?没有!他只说卜筮的本质是“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此心求取光明之理,又怎么能说是私欲呢?所以发出卜筮指令的心不是私欲,反而是良知。

比如说,现在我们每天都在听的天气预报,本质上也是卜筮,是“求决”未来的天气情况。从来没有人将想要了解明天天气的念头看作私欲,又凭什么说想要通过占筮来“决狐疑”的念头就是私欲呢?从广义上来说,阳明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归为“卜筮”,因为这些活动的宗旨都没有越出“求决狐疑,神明吾心”的范围。从这一层次的意思出发,良知依然处于主导权的位置。

综述一下,卜筮是人心向天求理,因为人心对自己不自信。在这一层意思中,天是老大,人心是小弟。但是发起“卜筮”之念的依然是良知,我们姑且对“卜筮”程序合不合理这一层追问按下不表,人去“卜筮”的初衷是“决狐疑,神明吾心”,无疑这是良知之发,那么“卜筮”活动的本质就是“致良知”的过程。这样一来,“向天求理”终究还是被纳入了“致良知”的统摄之下,所以从这个层次的意思上来看,依旧没有脱离阳明心学所一贯宣扬的“心即理”的窠臼。

卜筮这一活动,在阳明先生那X光般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下,绝不是一种只配被街头巷尾跑江湖的算卦先生所把玩的“小艺”,而是人类探索现实世界的实践活动。为了表述清楚自己的意思,阳明不得已“屈就”了一下唯物主义观的视角,在《那“道”却在灯火阑珊处》节,谈论“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的时候,他已经采取过这一视角了。这次不同的是,阳明先生收放自如地将“以《易》问天”这个活动重新收服到“致良知”的大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