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四年(1509)岁末,王阳明离开龙场。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王阳明出发时,龙场数千名官民前来送别,个个依依不舍。
王阳明沿着来龙场时的路线前往庐陵。他从湖南省的沅水到达洞庭湖,然后沿着湘江逆流而上前往长沙,再前往醴陵,然后从醴陵继续往东,抵达江西省境内的萍乡,经袁州至宜春,从宜春前往庐陵。由于路线和去龙场时相同,所以王阳明每到一处宿泊之地,都会涌起诸多回忆。一路上,王阳明共作诗二十多首。
王阳明离开龙场时,天气寒冷,于是作《夜寒》和《冬至》(《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两首诗来记述旅途的艰难。王阳明在《夜寒》中写道:“未因谪宦伤憔悴,客鬓还羞镜里看。”这是在慨叹自己的求道之志未成。
在前往庐陵的途中,王阳明迎来了新的一年。虽然龙场生活的艰苦难以用笔墨来形容,但当他再次踏上征程,成为天地间一孤客时,对龙场的生活还是充满眷恋的。除夕之夜,王阳明写下两首诗,题为《舟中除夕》(《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在第二首诗中,他对自己的心情做了如下描述:“远客天涯又岁除,孤航随处亦吾庐。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
但不管怎么说,王阳明前往庐陵是离开龙场这片蛮荒之地,其罪名也已经被赦免,所以他当时的心情和他前往龙场时的是完全不同的。江门崖位于湖南省辰溪县南部,是一处风景名胜,王阳明在此写下的《过江门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一诗很好地表达了他当时的心境。“三年谪宦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归信应先春鹰到,闲心期与白鸥群。”
王阳明还写过一首题为《睡起写怀》(《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诗,表达了自己悠然自得,不被世事所迫,静观天地万物之“生意”的心境。全诗如下: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未须更觅羲唐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程颢也有一首诗,题为《秋日偶成》,其中有如下三句:“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据此我们可以知道,王阳明当时的心境和程颢在《秋日偶成》中所表现的是相通的。此外,和《中庸》中所言的“随处自得”的心境也有几分相似。
读罢《睡起写怀》这首诗,我们会发现王阳明笔下的所见所闻,似乎都是在讴歌这太平盛世。在王阳明看来,在当时的时代,根本不需要去羡慕尧舜时代的“鼓腹击壤”,只需顺应时势的变化,保持一份愉悦的心境就可以了。“一曲沧浪击壤听”意指沧浪川的渔父拍打着船桨,高唱沧浪之歌,在岸上听的人也和着拍子脚踏地面,体现的是一种悠闲愉悦的心境。
王阳明虽然是一位儒者,但当他在前往庐陵途中,看到乡村百姓在大自然中安闲生活时,也不禁生出出仕无用的感慨。他在《僧斋》(《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一诗中写道:
尽日僧斋不厌闲,独余春睡得相关。檐前水涨遂无地,江外云晴忽有山。远客趁墟招渡急,舟人晒网得鱼还。也知世事终无补,亦复心存出处间。
王阳明深感自己身处俗世,力量渺小,于是对乌托邦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庞德公、孟浩然、长沮和桀溺等隐士一样隐遁出世,回到家乡耕作度日。因此,他在《阁中坐雨》(《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一诗的末尾处写道:“道意萧疏惭岁月,归心迢递忆乡园。年来身迹如漂梗,自笑迂痴欲手援。”
此外,在《霁夜》(《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一诗的末尾处,他写道:“静后始知群动妄,闲来还觉道心惊。问津久已惭沮溺,归向东皋学耦耕。”
《霁夜》中的“问津久已惭沮溺”,出典于《论语·微子篇》。有一次,孔子让子路去向正在耕田的长沮和桀溺打听过河的渡口在哪里,长沮和桀溺不仅不告诉子路,反而对他说:“若是鲁孔丘,则知津矣。”
他们二人批评为了改革乱世而东奔西走的孔子是“滔滔”,并劝子路归隐。王阳明在《霁夜》中表明了自己求学已久,现在反而想成为一名遵守“道心”的隐士的愿望。
当然,王阳明并不是真的想成为隐士,他只是羡慕隐士们那份遵守“道心”的态度。在《沅江晚泊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的第二首中,王阳明写道:
春来客思独萧骚,处处东田没野蒿。雷雨满江喧日夜,扁舟经月住风涛。流民失业乘时横,原兽争群薄暮号。却忆鹿门栖隐地,杖藜壶榼饷东皋。
在王阳明看来,即便是儒者,如果求“道真”之心非常迫切的话,自然也会萌发出隐遁的想法。当然,这里指的是儒家理想主义者的隐遁,而不是老庄和佛教超越主义者的隐遁。
前文已述,在前往龙场途中,王阳明曾经在萍乡拜谒了周敦颐的祠堂。此次前往庐陵,他再次拜访,并作《再过濂溪祠用前韵》(《王文成公
全书》卷十九):
曾向图书识面真,半生长自愧儒巾。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
宋学鼻祖周敦颐特别喜爱莲花,在《爱莲说》中称莲花为“花之君子”。透过《再过濂溪祠用前韵》中的“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我们也可以窥见王阳明对周敦颐的景慕之情。王阳明对周敦颐和程颢的崇敬之情,终生都未曾改变。
周敦颐所著的《太极图说》和《通书》标志着宋代新儒学的诞生,同时也标志着儒学终于超越了佛教和道教的影响。南宋初年,朱熹登上历史舞台,他将周敦颐奉为“宋学之祖”。
此外,此诗中的“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其实是王阳明对朱子学以及朱子学派的暗中批判。陆九渊曾批判朱子学的“支离”之弊。王阳明在龙场悟出“心即理”之后,也开始意识到朱子学的“支离”之弊。但在当时,朱子学仍是官学,并且风靡于世,所以王阳明没敢公开点名批判朱子学。由此可知,在龙场顿悟之后,王阳明已经认识到朱子学的“支离”之弊,但直到晚年,他才公开点名批判朱子学。
被任命为庐陵知县后,王阳明的内心重新燃起了返回京城的希望。他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旧友湛甘泉,他们二人曾一起为复兴圣学而努力,也曾一起探讨过学问。王阳明提笔写下了《夜泊江思湖忆元明》(《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一诗,其中写道:
扁舟泊近渔家晚,茅屋深环柳港清。雷雨骤开江雾散,星河不动暮川平。梦回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欲寄愁心无过雁,披衣坐听野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