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获悉父亲龙山公被刘瑾罢免之后,便意识到豺狼般的刘瑾不知何时就会把魔爪伸到自己眼前,于是心中不免涌起生死之念。
前文已述,王阳明虽然能够超然面对荣辱得失和艰难困苦,但他对生死之道还没有看开。在佛教和道教中,生死是一件大事,儒家对此也非常重视。孔子在回答弟子提问的时候,曾经谈到过死,“未知生,焉知死?”即“实实在在地生活也是一种对死的超脱”。孔子在此非常直率地道出了儒家的生死观。此外,《周易》中也有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意指“顺应天地生生之道其实就是超脱生死之道”。
总而言之,专注于生就是为了克服死,这和日本神道教的精神是一致的。故而也可以这样说:“生生乃是天地神人之大道。”
对后世儒者来说,生死观是修行中的一件大事,如果不能打通生死关的话,哪怕是闯过了其他所有关卡,也不能成就圣贤之道。朱熹认为,生死乃是一种“理”,只有至“理”,才能够克服死。如果生死真的如朱熹认为的那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如何让一个人理性地去面对突然而至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明末大儒刘宗周(念台)面对死亡时,内心曾起过大波动,于是痛感自己的学问尚不彻底,转而更加刻苦地修行用功。
王阳明也曾论述过超脱生死之念的重要性,“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知命之学”。
王阳明虽然以超脱生死念头为主要追求,但并不蔑视超脱其他诸念的行为。在王阳明看来,儒者做学问的目的,就是要穷尽天下万物之理、探寻天下万物之本源,并将其应用于具体的社会生活中。如果不能超脱生死之念,就不可能实现儒者的理想。
总而言之,对王阳明来说,“格物致知”是超脱生死之念的唯一之道。在阐述超脱生死之念时,王阳明虽然和佛教徒一样,承认生死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但他并没有如同佛教徒那样谋求从生死中解脱出来。如果他也谋求从生死中解脱出来,那他就不再是一位儒学家,而是一名佛教徒了。
王阳明在龙场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超脱生死之念后,感到非常吃惊,于是在屋后建了一个石椁,日夜端坐其中,参悟死之要义,寻求心之静一,以求自己能够超脱生死之念。
一天夜里,王阳明恍然顿悟,随即发狂般地欢呼雀跃起来,感觉就像云开雾散,豁然见到阳光一样,过去自己一直未曾参透的“格物致知”之旨最终露出了真相。王阳明觉悟到:原来圣人之道蕴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向心外求理的方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就是后来所谓的“龙场顿悟”。
王阳明在龙场通过“澄默静一”的修习超脱了生死之念,同时还悟出了“格物致知”之旨。前文已述,王阳明曾经秉承朱子之教,去格一草一物之理,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实现“心”与“理”的融合,最终不得不放弃。龙场顿悟,其实是王阳明第一次体认到“心”与“理”的融合。
在龙场顿悟之前,王阳明通过和湛甘泉的交游及自身的体验,已经或多或少对“格物致知”有了一些想法,即“格物致知”不应该一味地靠“理性主义”来完成,最主要还必须依靠对“理”的体认来达到。尽管王阳明当时持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一直苦于未能实现“物之理”与“人之心”的融释。
龙场顿悟后,王阳明尝试用脑海中的“五经”之言去验证自己顿悟的成果,结果一一契合,反而是朱熹的注释和自己的所悟完全不同,于是他就作了《五经臆说》。
以上是《阳明先生行状》中关于王阳明顿悟前后的一些记载。《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记载和《阳明先生行状》的记载基本一致,但略有不同,下面为《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记载:
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
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
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此外,《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的记载和《阳明先生行状》《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记载也有出入。《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记载如下: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
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功夫未到也。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默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记载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即王阳明真正把“良知”作为自己学问的宗旨是在四十九岁以后,而在龙场时,他还不可能用“良知”来解释“格物致知”。
“良知”说本是孟子所创,但当时的王阳明还没有将“良知”作为自己学问的宗旨。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子就托梦向其传授“良知”说的秘意,这在情理上也说不通。所以在可信度更高的《阳明先生行状》和《阳明先生年谱》里,就没有关于王阳明在此时提出“良知”说的记载。
其实,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顿悟,仅仅是对“致知”的顿悟,而《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却将其误认为是对“致良知”的顿悟。
那么,王阳明的“龙场顿悟”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它的主要内容应该是:王阳明通过“主静修行”而超脱了生死之念,然后又以此为媒介,在实现“心”与“理”统一的过程中,体悟到“格物致知”之理不应该像朱熹那样从“心外求理”,而应该向自己的心内求理。因此可以这样说,王阳明的龙场体悟与陆九渊对“心即理”说的体悟是相通的。
但在《阳明先生年谱》中并没有明确提及“心即理”三字,而只是说:“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可见,王阳明是明确反对向心外求理的,所以说他悟出的其实就是“心即理”说。而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中的“性”的含义,则与程颢“定性说”中的“性”的含义比较相近。张载曾向程颢请教关于“定性”的问题,程颢回答说:只要顺应“理”,“心”自然就会安定下来。所以“定性”的“性”指的就是“心”。不过王阳明所理解的“心”并不同于程颢所理解的“心”。王阳明所理解的“心”乃是《孟子·告子上》中的“本心”。
朱熹提出的是“性即理”说,认为“性”和“理”是形而上的东西,具体的事物则是形而下的东西,形而上的东西要依附形而下的东西而存在,“格物穷理”乃是通过格形而下的东西去求形而上的东西。
朱熹将“心”视作形而下的东西,重视向心求理,但又觉得心是灵活多变的,向“心”求“理”最终可能会演变成向“心”求“心”。为了防止可能产生的混乱,所以他主张向心外求理,并且认为只需用“心外功夫”就可以了。
尽管朱熹没有明确说过向心内求理,但他对“心”的功夫一样非常重视。他所提出的“居敬”说,其实就是一种跟“心”有关的实践功夫。
王阳明并不认同朱熹所主张的“心外求理”的观点。《阳明先生年谱》中记载的是王阳明悟出了“性即理”,这其中可能有些错误,因为真正秉承“性即理”的应该是批判陆九渊心学的朱熹,而王阳明悟出的应该是“心即理”。王阳明所谓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沿袭的并不是朱熹的“性即理”说,而是陆九渊的“心即理”说。在这一点上,他与陆九渊是一脉相承的。
自王阳明笃志圣学以来屡遭挫折,后来历经千辛万苦才最终悟道。不过有一点必须注意,即王阳明不是通过“静悟”才最终悟道的。
总而言之,“龙场顿悟”悟得的就是“心即理”。陆九渊也曾提过“心即理”,那么王阳明的“心即理”是否是从陆九渊那里得来的呢?当然不是。因为王阳明论述的很多东西,陆九渊根本未曾提及过。
尽管当时的学术界对朱子学和陆学的异同展开了一些争论,但那个朱子学万能的时代,几乎没人会去关注陆学。假如王阳明关注陆学的话,那么在他通过朱子学的方法“格物”失败之后,应该立刻会想到陆学。但是,王阳明“格物”失败之后,并没有想到陆学,而是强调天分是成为圣贤所必需的,于是他只好放弃自己的修行,而把志向转向了其他异端之学。据此可以看出,王阳明当时根本就没有关注过陆学。
虽然陆九渊和王阳明都主张“心即理”,但陆九渊并不主张“主静体悟”,而龙场时期的王阳明是主张“主静体悟”的。若从王阳明的性格和体质来看,较之朱子学,他确实更容易倾向于陆学,但他对“心即理”的体悟是通过自身的经验得出的。
“龙场顿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奠定了王阳明今后做学问的方向,所以说王阳明真正笃志于圣学是从“龙场顿悟”开始的。但是,这条道路绝非一条坦途,这从王阳明后来的学问之“三变”中也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