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弘治和正德年间(1488—1521),文学界活跃着七大才子,人称“前七子”,分别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在嘉靖年间(1522—1566),又出现了七大才子,人称“后七子”(又称“嘉靖七子”),分别是李攀龙、宗臣、梁有誉、谢榛、王世贞、徐中行和吴国伦。这些人后来又被并称为“前后七子”,他们提倡复古,文必言秦汉,诗必称盛唐,才思泉涌,睥睨天下。
宋代的诗歌注重思想性和哲学性,因此又被称为“理学诗”。宋代的知识分子喜好禅学,受其影响,宋代诞生了提倡性理学的“新儒学”。宋代人已经不再满足于唐代人所追求的“外观性文化”,而是喜欢探究事物存在的根本,喜欢探求事物成立的原因。宋代文化是理性的、内观性的,这种思想也直接影响文学界,所以宋代诗歌倾向于表现事物之“理”。
一般来说,对唐诗持较高评价的人,往往会贬损宋诗。宋代的“理诗”充满思想性,历代诗人中写“和陶诗”最多的就是宋代诗人。如果从诗歌的思想性这个角度来看,就不应该贬损宋诗。
王阳明晚年时,其哲学思想逐渐成熟,其诗歌的思想性也变得越来越强。
按照世俗的说法,宋代以后,诗歌衰落,但进入明代后,由于李梦阳和何景明等人的复古运动,使明诗出现了一段小**。就在这一时期,王阳明结识了这群才子,和他们切磋诗歌技艺,唱和赋诗。
佐藤一郎曾援引铃木虎雄在《李梦阳年谱略(附:关于李梦阳与王阳明的交游及〈空同集〉)》(《艺文》第20卷第1号)中指出:
《空同集》中有《甲申中秋寄阳明子》五言律诗一首……王阳明壮年时“沉溺”于辞章,“沉溺”是“用情颇深”之意。弘治十一年,李梦阳任兵部主事时,开始提倡古文辞令。王阳明从弘治十年开始一直到正德二年被贬谪到贵州龙场为止,这段时间一直身处京师。王阳明正是在这一时期和李梦阳等人相识。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弘治十一年,王阳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辞章艺能难以达到至善至精的水平。弘治十八年,他痛感学者沉溺于辞章记诵而不知身心之学,于是决定把复兴儒学当作自己的重任。在这一时期,他认识了翰林院庶吉士湛甘泉……在涉及王阳明的著作中,有很多关于他学习古诗的记载,却没有他和李梦阳交往的任何记录,可能是后人在编写这些集子的时候,把很多跟理学没多大关系的内容都删除了的缘故。(佐藤一郎《明清时代对王阳明诗文的评价》,《国学院杂志》第86卷第11号)
《阳明先生年谱》中关于王阳明审查完江北囚徒、乞求回家养病的记载存在一些错误。《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记载是他在弘治十五年五月,审查完江北囚徒后回京复命,然后到八月,感觉身体不适,这才上书乞求回家养病。而真实的情况应该是:王阳明根本没有回京。到扬州后,王阳明就因病情突然加重,在扬州请假,后来得到朝廷应允,便从扬州直接回家乡余姚了。
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王阳明在和京师旧友谈论古体诗文时,曾说过:“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
《阳明先生年谱》中的这处记载可能也存在错误。王阳明真正悟得辞章记诵之弊端,应该是在他归乡之后,而不应该是在京城之时。据王阳明的高徒王龙溪记载,王阳明在归乡之后曾教导他说:“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
此外,《传习录》上卷还记载了王阳明排斥空洞诗文的论述:
退之(韩愈),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
王阳明二十多岁时曾与明前七子交往,学习古体诗文。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悟出辞章之学的不足。至于王阳明和明前七子具体是如何交往的,已无从得知。
但是正德六年(1511),王阳明四十岁时曾写过一篇《徐昌国墓志》(《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其中记述了他和徐祯卿的交往。此外,余重耀编写的《阳明先生传纂》附《阳明弟子传纂》卷三中的《南中王门弟子传》也收录了徐祯卿的传记:“徐祯卿,字昌谷,又字昌国,吴县人,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少时和祝枝山、唐伯虎、文徵明齐名,并称‘吴中四才子’。登进士后,与李梦阳、何景明等人交往颇深,二十三岁(实为三十三岁)卒于京师。著有《迪功集》六卷,附《谈艺录》一卷。”
清代毛奇龄将徐祯卿认作是王阳明的弟子,其实这是不对的。王阳明在《徐昌国墓志》中写道:“始昌国与李梦阳、何景明数子友,相与砥砺于辞章,既殚力精思,杰然有立矣。一旦讽道书,若有所得,叹曰:‘弊精于无益,而忘其躯之毙也,可谓知乎?巧辞以希俗,而捐其亲之遗也,可谓仁乎?’于是习养生。”
据此可知,徐祯卿受过道士的点化,向往道教的玄虚之境,他还研习过养生之术,期望长寿。
正德五年,王阳明三十九岁。是年冬天,王阳明返回京城。据《徐昌国墓志》记载,王阳明与李梦阳、何景明等明前七子都是好友,并且都曾沉溺于佛学、老庄思想。徐祯卿获悉王阳明抵京的消息后非常高兴,立刻前来拜访,并与王阳明一起探讨摄形化气的养生之术。当时,广东增城的湛甘泉也正好在座,徐祯卿和湛甘泉意见不合,最后沮丧而去。
第二天,徐祯卿前来继续和王阳明探讨养生之道,王阳明笑而不语,于是他干脆在王阳明家中住了一宿,并问王阳明:“吾授异人五金八石之秘,服之冲举可得也,子且谓何?”
王阳明还是笑而不答,徐祯卿接着又问:“吾隳黜吾昔而游心高玄,塞兑敛华而灵株是固,斯亦去之竞竞于世远矣。而子犹余拒然,何也?”
王阳明仍然笑而不应。徐祯卿沉默了好一会儿,问王阳明:“子以予为非耶?抑又有所秘耶?夫居有者,不足以超无;践器者,非所以融道。吾将去知故而宅于埃壗之表,子其语我乎?”
这次王阳明终于开口了:“谓吾为有秘,道固无形也;谓吾谓子非,子未吾是也。虽然,试言之。夫去有以超无,无将奚超矣?外器以融道,道器为偶矣。而固未尝超乎!而固未尝融乎!夫盈虚消息,皆命也;纤巨内外,皆性也;隐微寂感,皆心也。存心尽性,顺夫命而已矣,而奚所趋舍于其间乎?”
徐祯卿点头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王阳明:“冲举有诸?”
阳明回答说:“尽鸢之性者,可以冲于天矣;尽鱼之性者,可以泳于川矣。”
徐祯卿回应道:“然则有之。”
王阳明接着说:“尽人之性者,可以知化育矣。”
徐祯卿听罢,低头沉思,突然猛地站起来,对王阳明说:“命之矣!吾且为萌甲,吾且为流澌,子其煦然属我以阳春哉!”
数日之后,徐祯卿前来道谢:“道果在是,而奚以外求!吾不遇子,几亡人矣。然吾疾且作,惧不足以致远,则何如?”
王阳明问他:“悸乎?”
他回答说:“生,寄也;死,归也。何悸?”
这说明,徐祯卿当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后,二人就再也没见面。数月之后,突然有人来报徐祯卿去世,王阳明便和湛甘泉前往凭吊,并与徐祯卿的后人聊起家常。徐祯卿的长子伯虬对二人说:“父昌国垂殁,整衽端坐,托徐子容以后事。子容泣,昌国笑曰:‘常事耳。’谓伯虬曰:‘墓铭其请诸阳明。’气益微,以指画伯虬掌,作‘冥冥漠漠’四字,余遂不可辨,而神气不乱。”
通过上文可知,王阳明早年在京师时,曾和徐祯卿探讨过道教养生之术,后来他被贬谪到贵州龙场。正德五年(1510),王阳明返回京城。此时的王阳明,已开始带头批判辞章记诵之学和佛学、老庄思想,并与湛甘泉一起提倡圣学。《阳明先生年谱》中记载了这样一句话:“学者溺于辞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
当时的徐祯卿已经从辞章之学转向道教养生之术。既然他来拜访王阳明,王阳明当然会劝他放弃道教养生之术而转向儒学。徐祯卿在和王阳明接触之后,终于从佛学、老庄思想的空、虚无世界中解脱出来,转而笃信圣学。王阳明爱惜徐祯卿之才,一直想把他引上圣学之路,但他没有使用华丽的辞藻来劝说徐祯卿,而是靠自己的感召力把徐祯卿引向了圣学。但没过多久,徐祯卿就病逝了。徐祯卿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三岁。王阳明觉得非常可惜,于是为他写了墓志铭。
前文已述,弘治十五年(1502),王阳明就已悟得辞章之学的不足。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开始在京城提倡儒学。宋儒的“文以载道”思想最终帮助王阳明悟出了辞章之学的不足,但他在此期间修习的古文功底为他的诗文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王阳明后来之所以能够写出那么多“达意”的文章,和这一时期的积累是分不开的。
在《王文成公全书》中,王阳明使用古文写的文章一共有两篇:一篇是弘治九年二十五岁时写的《太白楼赋》,另一篇是弘治十五年三十一岁时写的《九华山赋》。
王阳明三十一岁返乡,悟出辞章之学之不足。收录于《王文成公全书》中的诗歌都是王阳明三十一岁之后作的,之前的诗歌一首也没有。王阳明早年可能和李梦阳、何景明等人一起合写过诗,但是没有一首留存下来。这可能是因为钱绪山等弟子在编写《王文成公全书》时,将恩师王阳明沉溺于辞章时的诗歌刻意删除了。
浜隆一郎评价王阳明的诗文说: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道德、学问和事功,三者兼备才能成为伟人。综观中国历史上的所有人物,能够做到三者兼备的只有三人:三国的诸葛亮、明朝的王阳明、清朝的曾国藩。三人品格高尚,学问精深,并且都有征战沙场之功。如果单从做学问来看,由于诸葛亮修习申、韩刑名之学,不能算作正学,故王阳明的学问是三人之首。王阳明是继孔孟之后,与朱熹齐名的旷世大儒。
若比较三人的诗文,诸葛亮和曾国藩都不及王阳明。诸葛亮存世的文章中,脍炙人口的仅有《出师表》和《梁甫吟》(是否为其所作,后世有异议),曾国藩留世的则仅有一部《曾文正公全集》。
王阳明的文章以苏洵为范,但在博大昌达方面又远超苏洵,文章实乃明朝之首。日本学者河内屋藤四郎编集的《王阳明文粹》成为后世文章的典范。王阳明的诗歌秀逸高雅,普通诗人难以企及。仅从他十一岁时作的两首绝句,便可知他天资聪颖,恃有诗才。后来王阳明沉溺于辞章,也是必然的。
王阳明既反对文章复古,也排斥外表华丽、败絮其中的八股文。他主张文章要写实,要注重内涵。随着他思想的成熟,他所写的文章的内涵也越来越精妙。其实这一状态是很难企及的,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肯定下了不少功夫。嘉靖五年(1526),王阳明五十五岁。是年,他给高徒邹东廓写了一封信(《王文成公全书》卷六),其中写道:
书院记文,整严精确,迥尔不群,皆是直写胸中实见,一洗近儒影响雕饰之习,不徒作矣……后世大患,全是士夫以虚文相诳,略不知有诚心实意。流积成风,虽有忠信之质,亦且迷溺其间,不自知觉……今欲救之,惟有返朴还淳是对症之剂。故吾侪今日用工,务在鞭辟近里,删削繁文始得。然鞭辟近里,删削繁文,亦非草率可能,必须讲明致良知之学。
在王阳明心中,“鞭辟近里”“删削繁文”才是真文章。王阳明恪守儒家传统,推崇文以载道,此处的“道”指的是“心中的天理”。王阳明的文章的一大特色就是“直写胸中实见”,重在表现这种“心中的天理”。在这一点上,他和陈献章有些相似。总而言之,王阳明的文章已经超越了复古派的框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风。
明朝末年,王阳明的思想风靡一时,其文章也受到高度评价。归有光虽然是朱子学者,但他对于王阳明的文章给予了很高评价,他将王阳明、方孝孺、宋景濂和王祎并列为四大文豪,而且将王阳明列为首位。茅坤评价王阳明说:
八大家以下,予于本朝独爱王文成公。论学诸书及记学、记尊经阁等文,程、朱所欲为而不能者。江西辞爵及抚田州等疏,唐陆宣公、宋李忠定公所不逮也。即如浰头及桶冈军功等疏,条次兵情如指诸掌。况其设伏出奇、先后本末,多合兵法。嗟乎!公固百代殊绝人物,区区文章之工与否,所不暇论。予特附揭于此,以见我本朝一代之文豪,而后世之品文者,当自有定议云。
但是,清代以后,阳明学受到激烈批判,对阳明文章的评价也变得非常低(佐藤一郎《明清时代对王阳明诗文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