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云:“唐朝的大军,于九月集中河南,农民军……在邓州击溃了李福的大军,十月破唐州。”(同上)循览《旧》《新》两书及《通鉴》,都无击溃李福之记载,杜撰史实,殊失史家忠实态度。王氏屡用“大军”字样,殊不知李福即遵照朝命,派出者亦不过步骑二千(见下文),未得为“大”,余可类推,不复多辨。
《史话》又云:“十二月,转攻申州、光州、寿州、庐州,并南攻舒州,沿江西进,包围了?州。”(同上,?应作蕲)王氏编王、黄史话,除《通鉴纪事本末》外,直无暇旁参他书,故对于当日实情,十分隔膜。仙芝主力当十二月时,系由随州(今随县)东南,向安(今安陆)、黄(今黄冈)进攻,故同月即到达蕲州(今蕲春),舒州只是分兵(说见前),就地势言,本是沿江东下,唯王氏不知参据《旧·纪》《新·传》,遂误为破郢、復后东出至舒州,再回军西指而入蕲,非特往返徒劳,有违战略,抑亦完全抹煞前人之记录也。
关于此段时期,唐廷如何对付民军,《史话》有云:“增派……曾元裕为副招讨使,统帅昭义、义成两镇大军驻洛阳;忠武节度使崔安潜守许昌,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分扼邓州、汝南……邠宁节度使李侃、凤翔节度使令狐绹驻潼关……兵力重点是集结在亳州、汴州、许昌、洛阳东西之线,来包围汝州、郑州间的农民军”(同上);如此叙述,令人觉得唐朝部署非常严密。但试检王氏所专据之《通鉴》观之,则并不如此;《通鉴》云:“八月,仙芝陷阳翟、郏城,诏忠武节度使崔安潜发兵击之……又昭义节度使曹翔将步骑五千及义成兵卫东都宫。以左散骑常侍曾元裕为招讨副使,守东都。又诏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选步骑二千,守汝、邓要路。仙芝进逼汝州,诏邠宁节度使李侃、凤翔节度使令狐绹选步兵一千,骑兵五百,守陕州潼关。”《史话》将曹翔所统部队易为元裕,且数不满万,未是大军,误一。陈许(即忠武)节度本治许州,非特命防守,误二。邠宁、凤翔只是合选步骑一千五百,派守潼关,非侃、绹二人往驻,误三。汴州为宣武所治,于史未见兵力集结之明文,如谓节度治地即兵力所在,则《史话》所举,又有罣漏,误四。统观上之任命,出击者只得安潜一支,其余不过分守据点,守点是消极性防御,包围是积极性合攻,王氏将“守点”看作“包围”,此尤瞢然于战略之运用者也。《旧·纪》曾言,“时关东诸州府兵不能讨贼,但守城而已”,《新·传》略同,王氏不能认识官吏之无能,徒挟私见以驱遣史事,画犬作虎,固知其不类。
15.《通鉴》同月又载郑畋奏:“自沂州奏捷之后,仙芝愈肆猖狂,屠陷五六州,疮痍数千里,宋威衰老多病……今淹留亳州,殊无进讨之意;曾元裕拥兵蕲、黄,专欲望风退缩。”因请以崔安潜为行营都统代威,张自勉为副使代元裕云云;据《通鉴考异》二四,此奏本自《补实录》,但未言行与不行,《新·纪》遂于三年十二月大书安潜为都统,自勉为副使,其实四年威、元裕为使副犹如故,因断定《新·纪》错误。余按此奏必原见《郑畋集》(司马光作《考异》,亦尝直引《郑集》),相信集内不署上奏年月,故《补实录》以己意编入三年十二月,而司马氏无从断其是非也。依我个人分析,此奏非上于三年十二月,可得两个反证:其一,《通鉴》三年十二月又载:“招讨副使都监杨复光奏,尚君长弟让据查牙山,官军退保邓州。”招讨副使都监者即招讨副使所部之监军,常与招讨副使同在一起,换言之,则三年十二月元裕方退保邓州(今邓县),并未进至蕲、黄。其二,如果认三年十二月元裕已驻兵蕲、黄,则双方总不免发生接触,仙芝安能自由“出入蕲黄”(语见《新·传》)?复次,四年七月威被黄巢围于宋州,得张自勉来援,巢始解围,亳在宋州南,威进驻亳州,似在解围之后,畋称自勉为骁雄良将,亦似因其援宋立功,据是以观察,元裕进驻蕲、黄,总在四年七月前后,故四年十月《通鉴》有元裕破黄巢于蕲、黄之记载,但所破者是仙芝不是黄巢。司马氏既能断《新·纪》之误,顾仍列畋奏于三年十二月,且附加“上颇采其言”之结语,盖未能将此问题彻底解决也。
16.《新·传》开首即列柳彦璋为仙芝部将之一,故以彦璋陷江州事附见传内;唯《旧·纪》四年八(今本讹七)月称“江州贼首柳彦璋”,《新·纪》四月称“江西贼”,《通鉴》三月称“贼帅”,六月只称“柳彦璋”,均未认为仙芝部下,故从阙疑之例。韩考将彦璋与乾符二年事牵合为一起(一二二页),亦不可从。
17.此事亦只见《通鉴》,云:“黄巢寇掠蕲、黄,曾元裕击破之,斩首四千级,巢遁去。”按此时巢断不在长江。唐末纪事,即同属一书,往往极参错,如《惊听录》忽而谓巢趣闽广,仙芝指郓州,忽而谓仙芝陷鄂,巢陷郓,已经《通鉴考异》指出,如斯之例,当不在少数。
18.《史话》云:“王仙芝派副统帅尚君长秘密去洛阳,与杨复光商谈投降条件。”(二一六页)非也。复光是元裕之监军(说见前注15),当时已进至今湖北境内,不在洛阳,唯复光转送君长等至长安,故路出颍州西南。《旧·传》云:“仙芝乃令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相次诣阙请罪,且求恩命。”《旧·纪》云:“仙芝令其大将尚君长、蔡温玉奉表入朝。”(温玉、温球当为同一人,未详孰是)是也,此事,《旧·传》记在三年十月后,应是四年之讹,《新·纪》《通鉴》均作四年十一月。若《旧·纪》记在五年二月,则因仙芝失败而连类及之。
19.《旧·传》“并擒送阙,敕于狗脊岭斩之”,《通鉴》亦作“生擒以献”,似斩于长安。但《旧·纪》称“威乃斩君长、温玉以徇”,《新·纪》称“宋威杀之”,《新·传》称“命侍御史与中人驰驿即讯”,又似斩于军前。狗脊岭,据《通鉴》二四七胡注引宋白《续通典》在京城东市,则《旧·传》为合。
20.《旧·传》陷江陵在四年(今本讹三年)七月,今从《旧·纪》《通鉴》放在岁末,盖因五年元旦陷江陵外郛而连言之。《旧·传》又言:“贼怒,悉精锐击官军,威军大败,复光收其余众以统之。”然威似未进至鄂南,亦不见于其他纪传,故从阙疑。《史话》云:“当公元八七七年六月王仙芝围攻襄阳时……派副统帅尚君长秘密去洛阳”(同上),按仙芝自起事以至失败,未尝围攻襄州(即襄阳),此是大大错误。如说是“江陵”之误笔,则各史都未说是“六月”,是两重错误也。仙芝早已丧失革命立场,按兵不动,故派君长等赴长安谋妥协,及闻君长被杀,才率众攻荆州,如依《史话》的叙法,则其早失立场之事实,被遮掩过去,不特与旧史不符,亦非所以昭炯戒。推原《史话》所以致误,实由于《通鉴》四年八月有如下一段:“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遣其子将兵救随州,战死,福奏求援兵……忠武大将张贯等四千人与宣武兵援襄州,自申、蔡间逃归。”姑无论陷随州是否四年之事,(见前注14)然援襄州云者,豫备之行动,非谓仙芝已围襄阳。且如《史话》言仙芝“由襄阳撤围,南入荆州”(同上),则须知襄阳、江陵同在汉水之西,仙芝何需乎渡汉?既缺乏地理知识,复出以逆亿,其能了解事实之真象者仅矣。
21.《旧·纪》叙在四年十二月,今依《新·纪》及《通鉴》。
22.观此,尤徵《史话》“自襄阳撤围,南入荆州”之无稽。
23.可参看177页注18。
24.《新·纪》,“壬寅,曾元裕及王仙芝战于申州,败之”,又《通鉴》,“壬寅,招讨副使曾元裕大破王仙芝于申州东”。按两书皆称丁酉朔,仙芝陷江陵外郛,则其逗留江陵,必有数日,申州隔江陵,直距亦五六百里,既非被敌尾追,无用急行,岂能于六日之前,回达申州之东。《新·传》曾言,“诸军屡奏破贼皆不实”,余以为此事亦属一例。仙芝是首领,故所遇者虽为别部,亦必指名仙芝以欺骗朝廷,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也。《新·传》又以其事排在仙芝死后,谅无别据。《史话》云:“王仙芝在李福、高骈两路大军压迫之下,转入河南。”(二一七页)据《通鉴》,正月庚戌(十四日)方以西川高骈为荆南节度,是时仙芝已离开江陵,仙芝之走,只因李福来援,《史话》所叙,殊违当日之实况。
25.旧、新《纪》及《通鉴》皆作二月。击败仙芝者,《旧·纪》《新·传》称宋威,《通鉴》据《补实录》作元裕,《旧·传》作王铎(“代为招讨,五年八月,收复荆州,斩仙芝首”。荆今本讹亳,据《考异》所引改正),除《旧·传》绝对不可信外,其为威或元裕,表面虽异,事实则同。依前文,元裕军在申州,打仗者相信是元裕,然威本正招讨,《新·纪》《通鉴》正月下虽著威罢招讨,或尚未交卸,自然引为己功。其次,《考异》引《补实录》云:“元裕奏大破王仙芝于黄梅县,杀戮五万余人,追至曹州南华县,斩仙芝。”南华今东明,谓尾追千五百里以上,始行俘获,亦奏报不实之一例,《通鉴》称“追斩仙芝”,则仍有惑于《实录》也。
《新·传》于仙芝攻江陵之后,未死之前,夹叙“进破朗、岳,遂围潭州,观察使崔瑾拒却之,乃向浙西扰宣、润,不能得所欲,身留江西,趣别部还入河南”一大段,试取《通鉴》比观,纯是仙芝身后之事,今且不论。吾人须记取此一时期,前后不足两月,仙芝焉能作出如许事业,此为时间性问题。从潭州进向浙西,要横过湘东及赣、皖,今《新·传》竟一步超跃,此为空间性问题。有此疑难,其能奉为信史耶。《通鉴》五年三月有“群盗陷朗州、岳州”一条,未指明仙芝党徒。潭州事,《通鉴》不载,但《新·纪》《通鉴》均称是年三月瑾为部下所逐,如《新·传》可信,亦只能安排在三月耳。
26.关于重隐事,旧、新《纪》《传》,说各不同:(1)《旧·纪》先称本年“二月,王仙芝余党攻江西”,既曰“余党”,显示仙芝已死。其下又称君长等被杀,“仙芝怒,急攻洪州,陷其郛”,系追叙仙芝未死时之事,换言之,即陷洪州时仙芝未死。(2)《旧·传》言“四(今本讹“三”,前文已校正)年七月陷江陵,十月,又遣将徐唐莒(今本讹君莒,据《考异》引文校正)陷洪州”,以陷洪州为四年事。(3)《新·纪》,五年二月称,“王仙芝伏诛,其将王重隐陷饶州,刺史颜标死之,江西贼徐唐莒陷洪州”,又“四月,饶州将彭令璋(《通鉴》作幼璋)克饶州,自称刺史,徐唐莒伏诛”。按洪(今南昌)、饶(今鄱阳)邻比,依《通鉴》,唐莒是重隐部下,合而观之,当日盖连克二州,不过或称饶,或称洪,或称重隐,或称唐莒,致令读者迷惑耳,年、月与《旧·纪》同。(4)《新·传》叙事最为混乱,攻江陵后称“仙芝自围洪州,取之,使徐唐莒守”,显系抄自《旧·传》。尚君长等被杀后又称,“仙芝怒,还攻洪州,入其郛”,显系抄自《旧·纪》。将一件事分作两件,正所谓多修一回史,越增加一重错误者也。唯《通鉴》所记,前后较联贯,故据为底本而参合《新·纪》书之;其可疑之点,则重隐占洪州之下,继言“贼转掠湖南”,不知是否朗、岳二州之复出,故弗予采入。总言之,关于重隐及曹师雄之行动,史虽不一其词,究丝毫无背叛仙芝痕迹,《史话》所谓仙芝破江陵时,“大将王重隐与曹师雄就脱离了王仙芝”,(二一七页)殊觉无征不信。
其次,韩考引《全唐文》八一九杨钜《唐御史里行虞鼎墓志》:“乾符二年(八七五)黄巢寇饶州……城遂陷。”为王仙芝在元年起事之证,并认定二年巢军已攻下饶州。(一一九及一二二页)按依前文所考,二年时义军只活动于曹、濮、郓、沂数州,实力未伸至长江北岸,更安能渡江而破饶州?志称鼎“咸通十年(八六九)进士,为校书郎,累迁至监察御史里行……寻陟饶州刺史”。唐末升转虽较速,但仅及七年,似未能迁至刺史,各史亦无二年破饶事,唯“五”字略漫便讹“二”,如作“五年”,斯与《新·纪》相合。所难决者《新·纪》明言颜标死事,则破城时饶州刺史不得为虞鼎,鼎至五代方死,或是后来的刺史,而志之记事有误欤?抑《新·纪》所书不确欤?
27.《新·传》开首虽列师雄为仙芝部将之一,然传内再不见其名,此一节全本《通鉴》(参下166页注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