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正不辨,敌我不分,最是人心之大患,牛僧孺、李宗闵结党蠹国,贿赂公行,一般无行文人,鼓其如簧之舌,播弄是非,颠倒黑白,遂令千百年后之正人君子,犹被其蒙蔽而不自觉,是不可不大声疾呼,亟加以廓清、辨正也。
(一)李德裕无党
元和以后,标举“牛李”一词,牛指僧孺,自无待论,“李”则相沿以为指目德裕,或且推及其父吉甫,此应辨明者一。《旧书》一七四《德裕传》:“宗闵寻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结,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大和)四年十月,以德裕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至是恨(裴)度援德裕,罢度相位,出为兴元节度使,牛李权赫于天下。”“牛李”显指前文之“二憾”无疑。又《新书》一七四赞云:“僧孺、宗闵以方正敢言进,既当国,反奋私昵党,排击所憎,是时权震天下,人指曰‘牛李’,非盗谓何?”是“牛李”一词之初意,当时人原用以指斥僧孺、宗闵之结党营私,五代时史官及宋祁尚能知其真义。无如牛党之文人,好为谰言,施移花接木之计,把“李”字属之德裕,形成“牛”“李”对立,藉以减少僧孺之过恶。后世不察小人之用心,遂至今而仍被其蒙蔽。
德裕与僧孺不协,益令人误信德裕确树党与僧孺为敌,此应辨明者二。后世政党各标举其政策,故可形成对立。僧孺、宗闵之党则不然;其目的、手段,只是把持政权,以个人及极少数之利益为第一位而不顾国家、人民,性质属于黑暗社会,非必有对立之敌党存在,吾人读史,不应胶持“两党”之成见。而且,德裕两度执政,初次自大和七年二月至八年十月,二次自开成五年九月至会昌六年四月,末次尤得武宗专信,如果树党,正是其时。然而宣宗贬德裕,被波及之官位较著者,仅有工部尚书薛元赏、京兆少尹元龟兄弟及给事中郑亚、刘濛三数人,元赏在开成初已位跻方镇,挫抑阉寺,大为《新书》(一九七)、《通鉴》(二四五)所称道,且与刘濛不久仍被起用。其余德裕引进者,如白敏中、周墀、崔铉,更大受宣宗倚任,敏中及墀固世所称牛党分子。又柳仲郢为僧孺辟客,德裕不以为嫌。(《旧书》一六五)征诸史实,德裕无党,事甚了然。或又引《旧书》一七一《张仲方传》,“自驳谥之后,为德裕之党摈斥,坎坷而殁”,以明德裕有党;但同传曾载文宗谓“仲方作牧守无政,安可以丞郎处之”,是仲方自无能,何与李事,且彼尝历官中外,尤不得谓之坎坷也。
再征诸德裕本人之言论,则文宗尝与之论朋党事,德裕对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通鉴》二四四)言外见得德裕不结私党。然此犹可诿曰德裕自誉也,今又进而求诸唐末中立派之言论,则懿宗时(咸通十年后),范摅《云溪友议》八云:“或问赞皇之秉钧衡也,毁誉无如之何,削祸乱之阶,辟孤寒之路,好奇而不奢,好学而不倦,勋业素高,瑕疵不顾,是以结怨侯门,取尤群彦(光福、王起侍郎自长庆三年知举,后廿一载复为仆射,武皇时犹主柄,凡有亲戚在朝者不得应举,远人得路,皆相庆贺)。后之文场困辱者,若周人之思乡焉,皆曰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僖宗时,无名氏《玉泉子》云:“李相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是朝贵朋党,德裕破之,由是结怨而绝于附会,门无宾客。”又昭宗时,裴庭裕《东观奏记》上云:“武宗朝任宰相德裕,虽丞相子,文学过人,性孤峭,疾朋党如仇雠。”庭裕自承李珏(牛党)是其亲外叔祖,尤见批判无偏,宋孙甫《唐史论断》成于《通鉴》(元丰七)之前,司马光曾为作跋(元丰二),其卷下谓“德裕所与者多才德之人,几于不党”;在“牛李”案中最是平情之论。反之,如牛派为死党,则《玉泉子》有云:“杨希古,靖恭诸杨也,朋党连结,率相期以死,权势熏灼,力不可拔。”(杨汝士是牛党之一,居靖恭坊)德裕无党,僧孺一派有死党,记载甚分明,奈史家弗察,妄称“牛”“李”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垂四十年1,以嫉视小人为私党,排斥奸佞为倾轧,如此颠倒是非,举世宁复有公论。
不畏强御,拒绝请托,最易招惹毁谤;若不挟私怨如丁柔立(见《通鉴》大中二年正月下),封建时代宁得几人,牛党对德裕父子多怨辞,在现存晚唐史料中,渗杂不少,此宜辨明者三。大抵牛党对于异己,多任意诬善2,而德裕尤为怨府,其深文巧诋,稍一不察,便堕术中。开成五年正月,武宗即位,杨贤妃、安王溶、陈王成美赐死,《旧书》一七五采牛党之说,以为德裕主谋;殊不知其时德裕尚在淮南,司马光虽持偏牛态度,亦不能不为之辨正。(《通鉴考异》二一)周墀迁江西观察,明明是德裕荐拔,而杜牧则以为德裕无法吹求墀之过失,故不得已而提升3,可谓极尽翻云覆雨之能事。或更觉其未足,则又嫁名闻人以惑后世,如所传白居易《贬崖州三首》4,白已前死两年,固人人知其作伪者也。
更有以为僧孺、德裕分树两党,各自有其阶级分野者,如沈曾植谓“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5,此或一时不经意之言。近年陈寅恪从而推阐之,然其论实经不起分析,此宜辨明者四。原夫沈之立说,或因《玉泉子》称:“李德裕以己非由科第,恒嫉进士举者。”6然此条陈氏已揭出其不可信7。今试观德裕入相武宗而后,除杜悰以门荫、驸马进身外,自余陈夷行、李绅、李让夷、崔铉、李回、郑肃六相,均是进士,按进士地位取得优势,然非谓进士科可以把持整个仕途也。陈氏误会《旧书》不明确之叙述,因谓崔祐甫代常衮当国,用人不拘于进士,“前日常、崔之异同,即后来牛、李之争执”8;殊不知进士名额,平均每年绝不能超过三十(参见岑仲勉《隋唐史》中唐史第十八节),根于不乐仕宦、继续死亡及进士多中年人(同上)各种原因,任何时期可能在仕途之进士数目,试假定为六百,并不低估。此六百人当中又可划分为三级,每级只约二百人;第一级登第未久,所官不过县尉、主簿之类。第二级年资中等,内则遗、补、御史,外则藩镇幕僚。第三级年资最老,位至郎中、刺史,甚而尚、侍、宰相。如果把内外文职作一统计,便晓然进士数目,大大供不应求,祐甫未上一年就除吏八百(《论事集》五,“每年春同年吏部得官一千五百人”,数更倍之),即使全用进士,仍是不敷,何况六百人中最少有三分二已厕身仕途耶。每岁吏部常选,皆悬缺待补之员,抑亦非宰相所能积压。是知任何人执政,均无全用辞科或完全排斥非辞科之可能,常衮之偏差大约只是对于非辞科出身者不喜援引,论者未从客观了解实际,漫据书本上模糊之词,以行推断,过矣。
陈氏亦觉沈说站不稳,于是提出两项区别:(甲)山东士族以经术、礼法为门风。(乙)新兴阶级系文词浮薄之士,既转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按“地胄”即“门第”之变文),同时,士族之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者,亦属此类9。乍观似剖析入微,细读乃牴牾错出;今先就德裕本人论之,郑覃女孙所适为九品卫佐之崔皋,陈以为保持旧门10,然德裕以淮南使相之公子,竟娶一个“不知其氏族所兴”及“不生朱门”之刘氏为妻11,则又何说?岂非德裕已门风废替与新兴阶级同流耶12?夫所谓旧族或非旧族,指其人所属之整个氏族而言,有远系可考者曰“旧”,无远系可考者为“新”,区别甚易,不问本人之富贵、贫贱及行业如何也。故崔皋虽九品卫佐,不害其为旧族,李稹只自署“陇西”,(《国史补》上)意亦相同。如陈之说,则应为旧族或新兴,直以个人之行业为标准,此岂中古时代“门第”之真义13。抑既曰“李党重门第”,何以德裕反奖拔孤寒14?“孤寒”者孤立寒门,与“旧族”极端对立之阶级也。抑既曰“牛党重科举”,而又曰“崇尚地胄”,是牛党熔“科举”“门第”于一炉也。高元裕奏请,“科举之选,宜与寒士,凡为子弟,议不可进”(见第一章“进士科抬头之原因及其流弊”),是旧族未尝不极力争取进士也。如斯糅合,两派之间,何能画出一道鸿沟?李珏、杨嗣复明明是旧族,陈曰:“即使俱非依托,但旧习、门风,沦替殆尽”,试问沦替殆尽,有何征据?李珏初举明经,依陈氏论证之法,还继承着北朝经术,未得为“家学衰落”。嗣复之父於陵,“居朝三十余年,……始终不失其正”,更万不能遽断其“门风废替”。文宗有言:“轻薄、敦厚,色色有之,未必独在进士。”(《旧书》一七三)彼于当时风习,自必知之较悉;观开天间,贵门子弟争诣名姬楚莲香(《开天遗事记》)及白行简所撰《李娃传》,便可互相反映。杜牧本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辛氏三秦记》)之旧门,而其人特以浪漫著,浮薄之士,何曾必在新兴?陈无法转圜,乃执杜佑之一节,列牧于新兴阶级15,由是旧族可以拨入新兴,新兴又忽变成旧族,构成“团团转”之论证方法16。夫近世论阶级烙印,并不容易脱换,今所谓“两阶级”既绝无厘然界限,究属新兴抑属旧族,可以任意安排,执“既自可牛……亦自可李”之游移态度,或更谓“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17,不了了之。若夫明经之为学,则文宗所云,“只念经疏,何异鹦鹉能言”,已是定评,猥以“经术”相推,滑稽已极。吾人细从事实推求之,则知牛党对德裕,只是同一士族阶级内结党营私者与较为持正者之相互间斗争,并非“门第”与“科举”之斗争18;因为争取“科举”出身,旧族与寒族并无二致,陈氏支离其辞,正所谓遁辞知其所穷19,已无赘辨之必要。今试分列两表,其说能否成立,读者当可了然矣。
(甲)牛党
牛僧孺 旧族及进士。
李宗闵 同上。
李 珏 旧族,明经及进士。
杨嗣复 旧族及进士。
魏 謩 同上。
杨虞卿 同上。
杨汝士 同上。
杨汉公 同上。
萧 澣 同上。
李 汉 同上。
张元夫 同上。
杜 悰 同上。
杜 牧 同上。
白敏中 同上。
苏景胤 同上。(《因话录》三)
李 续 出身未详20。
张 鹭 同上。
张又新 进士,非旧族。
周 墀 同上。
熊 望 同上。
刘栖楚 出身寒鄙,为镇州小吏。
此外尚有两人,被陈氏列入牛党而实际确不然者:
白居易 旧族及进士。长庆元年,白为进士重试官,将宗闵婿苏巢落下,与主张用兵之裴度亲善,显不能列于牛党。陈又谓白不孝21,其事早经陈振孙《白文公年谱》辨正。陈复拾罗振玉遗稿之说,认白父季庚舅、甥为婚,罪犯刑事22,更属厚诬。如果德裕鄙薄白家23,何故拔用敏中24?
萧 俛 出自后梁,瑀至俛一家五相(瑀、嵩、华、复、俛),俛嫉奸邪,性介独,家行尤孝,(《旧书》一七二)曾疏救吉甫,无依附牛党痕迹。如曰俛不主用兵25,则须知当时不主用兵者,非止俛一人。
(乙)陈氏所拟之“李党”
郑 覃 旧族,非进士,会昌初,德裕荐为相,不就。
陈夷行 进士,非旧族,开成二年初次入相,非德裕所引。
李 绅 旧族及进士。
李 回 旧族及进士,初因德裕贬官,后复起用。
李让夷 进士,非旧族,宣宗治德裕党,并未波及26,且以司空节度淮南。
李商隐 进士,非旧族。
王茂元 武将,非旧族,以上二人,万不能列入“李党”27。
刘 柯 进士,非旧族,以白居易荐入京应举,曾撰《牛羊日历》,但无“李党”痕迹28。
牛党多佥壬,稍持正者即嫉之,故反对牛党者可能是中立派,不必定是“李党”,此一点,《述论稿》似乎分别不清。上举八人,唯李绅、李回与德裕较密耳。其他,德裕柄政时曾见用者,若郑亚、(四代进士,见《旧书》一七八),崔嘏、(《元龟》六四四)姚勖、(《新书》一二四)崔铉、白敏中、令狐绹,皆旧族及进士,李拭为旧族及制科;(《会要》七六)又赵蕃、(《摭言》)刘濛(《新书》一四九)为进士,吕述为制科,(《会要》七六)薛元赏、元龟兄弟出身未详,则皆非旧族也。旧族进士何以变为新兴阶级,《述论稿》已不惜笔墨为其解释,然旧族仍有如许进士归入德裕领导,何竟默不一言耶。
质言之,从古史中寻求出一种系统,固现在读史者之渴望,然其结果须由客观归纳得来。中唐以后,除非就选举法根本改革,任何人执政都不能离开进士29,无论旧族、寒门,同争取进士出身,寒门而新兴,亦复崇尚门第,因之,沈氏“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之原则,微特不适于二三流分子,甚至最重要之党魁,亦须列诸例外。是所谓“原则”,已等于有名无实。如斯之“系统论”,直蒙马虎皮而已。
(二)《通鉴》丧失公正立场——赞同僧孺放弃维州
柳诒徵又言“唐之牛僧孺、李德裕虽似两党之魁,然所争者官位,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故虽号为党而皆非政党也”30;是说也,施诸牛党合,施于德裕则否。德裕非党而有政策可言,其最要者曰复维州失地。
维州地区(今汶川西北),辟自刘蜀。隋开皇四年讨叛羌,以其地属会州,后又没贼。武德七年,白狗羌首领内附,因地有姜维城,命名曰维州。乾元二年,被吐蕃攻陷31。德宗时,韦皐屡出兵攻之,不能克。大和五年九月,吐蕃所置吏悉怛谋尽率其众来降成都,德裕方节度西川,受其人及地;事下百官议,时僧孺执政,藉口弃信恐激吐蕃侵京师32,于是诏将维州及诸降众付吐蕃,吐蕃悉诛之,“掷其婴孩,承以枪槊”,(《文饶集》一二)惨不忍闻。司马光为自护其非33,乃拾僧孺余唾,龂龂作义利之辨,其辞曰:
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不能决牛、李之是非。臣以为昔荀吴围鼓,鼓人或请以城叛。吴弗许,曰:“或以吾城叛,吾所甚恶也,人以城来,吾独何好焉,吾不可以欲城而迩奸。”使鼓人杀叛者而缮守备。是时,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然则为唐计者宜何先乎?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譬如邻人有牛,逸而入于家,或劝其兄归之,或劝其弟攘之,劝归者曰:“攘之,不义也,且致讼。”劝攘者曰:“彼尝攘吾羊矣,何义之拘?牛,大畜也,鬻之可以富家。”以是观之,牛、李之是非,端可见矣。(《通鉴》二四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