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字, 我们终究没有说出口(1 / 1)

01

我去北京出差,见了一个朋友。

她说最近她爸爸的肾上腺上长了一个肿瘤,好在是良性的。

“这可真是个奇怪的长瘤地方。”我脱口而出。

“不过,我爸被推到手术室的时候,我有那么一刻眼窝是潮湿的,但也没哭。可是,看到一个得了癌症的男孩,我没忍住,哭了。”

那个男孩六岁,不过样子瘦小得像个四岁的男童,头发很稀疏,而且是枯黄干燥的,眼睛周围有一层暗黑,发青,有点像咸鸭蛋壳的颜色。

男孩得的是淋巴癌,已经扩散到了肝脏和肺。

“你们看,这些都是肿瘤扩散的地方。”

医生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儿,指着被挂在墙上的CT结果。

医生对他父母的忠告是,哪怕手术成功了,目前的估算是只能多活三个月。

三个月,不到一百天。

一般的病人都是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可是他不能躺,他一躺就疼,所以他是半倚半坐在一个轮椅上进的手术室。

男孩的身后是六七个大人,眼神几乎是相似的呆滞,甚至是一种漠然。

就在离手术室的门越来越近的时候,男孩开始喊了。

那声喊,毫无征兆,却像响雷炸开一样刺耳。

他喊:“妈啊,妈妈,妈呀,妈妈……”

声嘶力竭。

后面的人大多数开始掉眼泪,可是都没有哭出声来,似乎也怕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更多的悲伤和担心。

手术室的门关了,寂静无声。

孩子的妈妈在喃喃地说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不知道是由于操劳过度,还是伤心过度,孩子的妈妈有些苍老。

此刻,进了手术室的男孩是不是也在继续呼唤着妈妈?

“妈啊,妈妈,妈呀,妈妈……”

两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外,没有一个人坐着,有的在踱步,有的只是呆呆地站着,没有人聊天,甚至全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就像是一幕舞台剧,默剧。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医生走了出来。

就像电影里演的,医生的表情很凝重,只是没有说那句“我们尽力了”,而是一句“孩子没撑过来”。

孩子没撑过来。

这个无情的小家伙,你忘了好好说再见;

这个讨厌的小家伙,你闭上眼睛就再也不睁开;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好吗?

孩子的妈妈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发出嘤嘤的哭声,可是那个哭声里,没有责备命运不公的不满,而是充盈着柔情。

某一刻,你会觉得,那哭声,像是唱给婴儿的催眠曲。

其实,八年前,相似的一幕,在同一家医院也发生过。

是的,这个男孩曾经还有一个他未见过的哥哥,哥哥走的时候也是六岁。哥哥得的,同样是淋巴癌。

怪不得孩子的妈妈看上去那么苍老,因为生下小儿子的那一年,她已经四十岁了。

孩子单名一个“生”字,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生生不息,没想到,连生都成了一种奢望。

作家绿妖说:“有时真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谁的情也不欠,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无边无涯。

02

在北京,还遇到了东,他非要见我一面。

我开会的地方在798艺术区,结果他就在外面等了我俩小时。

他说他跟我见一面,聊聊天,不能待很长时间,因为晚上约了给他妈妈做手术的医生吃饭。

她妈妈得了肺癌。

我在东的微信里见过他妈妈的照片,穿着碎花褂子,咧着嘴巴笑,很有福气的一个老太太。

本来活泼开朗的老太太,脸色苍白,连笑一下感觉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

她往下扒拉着病号服,露出了脖颈下的那一块区域,那里被医生用马克笔画了一个很大的圈。

“这就是要手术的地方。”

“手术后,我妈老了很多。”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眼睛始终看着前方,没有看我。

路上很堵,他的眉毛挤成了一条山川。

东算是混娱乐圈的,给某快乐男生和某超级女生做过助理,在艺人、唱片公司和活动方之间找盈利点。

可是妈妈查出病来之后,他就基本没什么工作状态了,甚至直接请了病假。

真的到日子需要倒数的时候,你才发现很多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

不过也因此很难得的有了几个月跟妈妈朝夕相处的时间。

他跟妈妈说起年轻艺人的不公平。妈妈说十六岁那年从村里到镇上比赛绣花,她的针眼又密又匀,速度也快,可还是输给了别人。“不公平哪儿都有,咱们认了,继续努力呗。”

妈妈做了一辈子会计,妈妈跟他说,会计总得接触钱,而且每隔几年就换一任领导,往往会计也会被换掉。

“那你咋没被换掉呢?妈,看来您有一套啊。”

“有啥一套啊,咱就是嘴巴紧,多余的话咱一句都不多说就是了。”

妈妈问东还记得他上小学那年爸爸出车祸走的事儿吗?

东说记得,不过都忘得差不多了,用个流行点的词叫选择性遗忘。

妈妈说:“儿啊,那会儿妈也是第一次摊上这样的事,妈做得不好,当时还打了你。你得原谅妈。”

东一下子想起来了,爸爸骑着自行车被卡车撞了,妈妈哭了两天,还莫名其妙地扇了他一巴掌。

也不是莫名其妙,他是看到班里的小朋友吃面包,他从来没吃过,就想让爸爸买给他。

结果,爸爸去镇上的小卖部买来了面包,却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

结果,妈妈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脸上,手掌上都是茧子。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

也是妈妈唯一一次打他。

他才知道妈妈的脚是三十八号;

他才知道妈妈最喜欢吃的水果是榴梿;

他才知道妈妈最喜欢的颜色是金黄色,怪不得妈妈的很多衣服都是金黄色的;

他才知道妈妈最喜欢的明星是成方圆,“那个孩子实诚,唱的歌也实诚”。

东的朋友过来探望,带了一箱酸奶。

妈妈舔了一下酸奶盖,心满意足地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个东西,真好喝。”

从此之后,妈妈病床旁边总会摆着几瓶酸奶。

“我妈手术后的情况不怎么好,一想到我妈可能不在了,我就脑仁儿疼,我接受不了。”

东两只手用力拍着车上的方向盘。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03

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在很多方面。

我爸爸有两个兄弟,一个是我老爹(伯伯),一个是我叔叔,他们去世十年了。

两个人去世,前后不到一年。

我大三那年,考完试回到威海老家,回家当天,好像是姥姥过生日,反正是个喜事,我稀里糊涂地跟着父母一起去看姥姥姥爷。

客厅里一堆人聊天,我坐在炕上看电视,我爸走进来:“我跟你说个事啊。”

“嗯。”我的视线基本没从电视情节里移开。

“上个月,你老爹去世了。怕耽误你,也没跟你说。”我爸的表情很淡,“现在得跟你说了。”

说完这句话,我爸就回客厅了。

我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舅妈在旁边安慰我。

我从小就是老爹老妈手心里的宝,到了假期总会到他们家住几天。

老爹家卧室炕边的墙上,画满了杠杠,那是小时候我每次去,老爹量我的身高画的。

有一次我爸来接我,我抓着车门喊:“老爹老妈我不想走,你们别让我走啊。”

老妈倚在门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跟我爸说:“孩子不想走就让他再在这儿玩几天吧。”

老爹走了之后,每年大年初一,我爸我妈和我都会去老妈家过年,老妈做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肉。

“你老妈早就准备好了,今天买一点,明天买一点,菜就买多了。”我姐边说边笑。

只是笑里,总有一丝苦。

老爹走了一年之后,我的叔叔也走了,走得很突然。

我对叔叔的印象就是他有点邋遢,外貌上跟我爸简直就是同一张脸,不太会讲话。

村里人都说我叔叔很犟,还有点像二流子,跟从小就是好学生的我爸完全不同。

几年的时间里,我爸帮他找过工作,介绍过对象,给过他钱和吃的、穿的、用的。

可是他,结了一次婚,有了一个儿子,又离了婚,丢了工作,每天吊儿郎当。

我妈是第一个告诉我叔叔去世消息的人,还有一些她听来的细枝末节。

她没有跟我说得很详细,就是说村里人发现好久没见到我叔叔了,后来,打开房门去家里看,人已经过世了。

心脏病。

医生说,因心脏病而死去的人,会很快出现呼吸急促和四肢僵硬,过程非常快,没有多少痛苦,几分钟之间就没有意识了,但也可能会有一阵儿剧烈的疼。

不知道,当你捂着胸口感觉到疼的时候,是否会回望这碌碌无为的一生,是否也曾挣扎过。

或者,其实你走得很平静,也几乎感觉不到疼,四十四年的时光,眨眼之间,就跌跌撞撞碰到了终点线,你甚至觉得放下了。

再或者,你压根什么都没想,因为没心没肺似乎是你一直以来的“优秀品质”嘛。宋丹丹都在小品里说,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高。

有一年过年回家看爷爷,我坐在车里,看到我叔叔蹲在墙根底下抽烟。

那天阳光很好,我叔叔懒洋洋很闲适的样子,有那么一刻,我特别想跟他说一句:“叔叔,你得活出个样子来。”

但我终究没说出那句话。

我十八岁之后,跟叔叔的对话仅限于,他对我说:“回来了?”

我点点头:“嗯。”

在我心里,总是有些遗憾,我觉得我应该在他离开前,就跟他说点什么。

毕竟,他是我的叔叔。

04

有网友说,中国缺乏三种教育:性的教育、爱的教育、死亡教育。这三种概念,分别对应人生的三个支点:身体完整、灵魂充沛、生命价值。

国外认为,好的死亡是有准备的死亡,比如对孩子说一句“对不起,妈妈当时对你是有些苛刻了”,或者跟自己的伴侣说一声“能够与你相伴一生,是我最大的幸运”,等等。

利用最后的机会“四道人生”——道别、道爱、道歉、道谢。

这些话,对死去的人有意义,对活着的人更是莫大的安慰,甚至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只是,那个字,我们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说一次,疼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