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质疑父母之间的那份爱,至少没那么爱。
他们的性格相差悬殊。
我爸属于严肃认真型,我妈属于活泼好动型,所以他们之间最经常的对话就是,我妈说我爸:“我还没收拾好呢,你别着急下楼!”
我爸也不管这一套,早早就下了楼。
我妈跟在后面,无奈地摇头,“你爸这个人一辈子就这样,从来都不管别人。”
我爸说我妈,“你妈这个人啊,一个问题怎么教她也教不明白,刚才都告诉她怎么办了,她还总是问总是问,真是愁人啊。”
这时,我妈就会表现出很可怜的样子,恨不能泪眼盈盈。
他们年轻时代的争吵,更是让敏感的我心悸不已。
我想过很多次,这俩人不会离婚吧?我不会成为孤儿吧?
前一段时间,我爸要在济南做一个小手术,我爸妈就坐火车来了济南。
每次在车站,我都是隔好远就能认出他们来,冲他们喊:“爸,妈……”
他们看着我朝他们走来,脸上堆满了笑。
老人总是习惯早起,每天早晨五点钟,我爸妈就起床了,而那个时间刚好是我睡得正熟的时候。
于是,他们就先做好饭,等我起床吃饭。
从六点多等到八九点,菜都凉了,也要等我起床一起吃。
后来,我给我妈发信息:“我昨晚都没有休息好,你们晚点起床嘛。”年过三十岁,依然会对父母撒娇。
第二天,我七点多起**厕所,心想,爸妈出门了吗?怎么没做饭?
当我推开爸妈卧室的门,看到我妈半躺着,我爸坐在窗户旁边。
“怕耽误你休息,我们都不敢出门了。”我妈的语气里有些小小的抱怨。
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平时极少会跟别人亮明主持人身份以求方便,可是,老爸住院期间,我说得最多的就是:“我是小新,嗯,我就是那个主持人,拜托拜托,谢谢谢谢。”
曾经要强的老爸,面对比他小了两轮的医生,温柔得像只小猫。
医生问他:“有多久了,上楼梯会觉得喘?”
我爸幽幽地说:“三四年了吧。”
我说:“肯定不止。”
我爸点点头:“那可能更长时间了。”
医生摇摇头:“烟可是一根也不能再抽了。”
我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面无表情,有点懵。
我说:“医生放心吧,老爷子已经戒了十几天了。”
十几天前,我妈在电话里说我爸成功戒烟的时候,我脑海中想的一直都是我爸双手叉腰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我抽烟,那是因为我身体里需要,让我戒烟,那是不可能的!”
几年前的倔老头就是这个样子的。
病**,我爸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历史书。
他偷偷问我:“你得问问你朋友,一般主任级别的医生,咱们得送点什么给人家表示表示……”
我说:“真不用,这位医生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还是得表示表示。”
“好。”
我妈每天大包小提溜地往医院里带很多日用品。
她走在我前面,背着一个双肩包,小步子挪得很快,可是又经常迷路。
“哦,这条路吗,还是那一条路?”
看到我妈这个样子,我眼眶泛红。
晚上,我下了直播后去医院陪我爸。
我爸说:“你还是要跟你妈一块儿,她不熟悉路,别走丢了。还有你家的防盗门太难开了,我怕你妈自己开不了门。”
一会又说:“你还是早点回家,跟你妈一块吃饭,告诉她我没事,要不你妈肯定又得担心了。”
这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不太顾家、偶尔冲着我妈乱吼的大男子主义爆棚的男人。
我调侃我爸:“哎哟喂,你还是挺关心我妈的嘛。”
他冲着我笑:“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
突然想起,我五六岁那年,家里没什么家具,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板凳上,趴在破旧不堪的小饭桌上吃饭,桌面上坑坑洼洼的。
当时吃着馒头就咸菜,仍觉得很幸福。
在我爸冲着我笑,说出那句“那怎么办,有什么办法”的时候,我再次体会到了那份一家三口的幸福温情。
02
跟我爸结婚时,我妈娘家的条件是很好的,可是我爷爷家里穷得叮当响,落了许多饥荒才在村里盖了婚房。
我问我妈不委屈吗?
我妈说:“当时就觉得你爸人好啊。”
“你见我爸的第一感觉是啥?”
“我都没好意思看他一眼。”我妈回答着我的问题,看着坐在一旁的我爸,眼神里满是柔情蜜意。
我妈跟我爸结婚时,隔壁嫂子送了二十个鸡蛋,对门婶子给了两斤蛋糕,隔一户的大娘给了两尺布……
这些都被我妈记在纸上,过年时还翻给我看,说:“咱啊,不能忘了人家的恩。”
1982年2月17日,我作为一个早产儿出生了。
我爸回忆说,那会应该是上午十点钟。
其实,关于我的出生,我爸并没有发言权,我妈发言权也一般。最有发言权的是我的大妈,我是被大妈接生的。
我也是我大妈这辈子接生过的唯一的孩子。
“她怎么这么大胆呢……”回忆起往事,我妈不无感慨地说。
没过几天,我就出现了不良反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上一秒还喘着气呢,下一秒就没动静了。
我姥爷以为我活不了了,都准备把我埋了。
后来,大伯找来了镇子上唯一一辆大头车,到了姥姥家,把我送到了医院。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新生儿肺炎。
羊水呛到了肺里,当时的死亡率是非常高的。我被送到了县城里最大的医院,接下来全家都围着小小的我转。
姥爷到了医院给我洗尿布,小舅舅从厂里拿来了酒精灯,用它做简单的饭。
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虽然我小时候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弱,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长大后,我妈最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这些人的恩,你可不能忘啊。”
我用力地点头。
我跟我妈聊天,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别人对咱们都很好。
记得当年我用了一本边儿都皱巴巴的《新华字典》,也不知道那本字典传到我这里传了多少代,反正字典上记了很多笔记,我当时就特别想有一本干净的字典。
我妈买了一本,塞给了我表哥。
我跟我妈掰扯这事,她却说:“你不知道啊,当年我每次回你姥姥那里,你舅妈都会用小围裙裹上两包蛋糕给我。”
“为什么用小围裙裹着呢?”
“怕你哥看到闹啊,那时候你哥也就六七岁。”
我爸妈刚结婚的时候,我姨和我姥爷还有我表姐去看我妈。
我姨翻看我们家盛面的大缸,问我妈:“小妹,怎么就这么点面?”
我妈的回答是:“这些还不够吗?够了。”
过了一段时间,表姐的妈妈,也就是我大舅妈,骑着自行车驮了一袋面送到了我们家。
前年,九十岁的姥姥去世了。
我安慰我妈:“妈,姥姥都九十岁了,走的时候还不痛苦,挺好的事儿。”
“可是,可是,我就没有妈了啊。”我妈的眼神里满是落寞,“而且你姥姥对咱家是真有恩啊。”
我妈跟我说的故事,有的我虽然经历过,但很多事情早已没了印象,可听我妈说完之后,那些故事流露出的暖意在心底久久不能散去。
这些人的恩,我不能忘了,我妈也一直都没忘。
03
我的好友凯恩的父母比我父母年龄要大一些,他还有一个姐姐。
有一天,我俩在台里的餐厅吃午饭,他的电话响了,是他妈妈打来的。
他看了一眼手机,做深呼吸状。然后接了电话,问他妈妈有什么事情。
后来,两个人聊了聊家常,凯恩告诉他妈妈他那个才两岁多的女儿在小区举行的爬行大赛中勇夺第一名,又聊了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
接完电话,凯恩转头跟我说,父母年龄大了,每次接电话之前都要深呼吸,生怕电话那边传来不好的消息。
那短短几秒钟的深呼吸,是担忧,更是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
我平常是很少开口跟别人说困难的人,总觉得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是可以独自克服一切困难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乐于也享受着当劳模。
比方主持节目,过年了,没人主持,我可以顶上。因为年龄大的已婚了,肯定有很多亲戚要走,我没结婚,可以顶替他们;年龄小的玩心比较重,让人家过年期间还要直播也不落忍,当老大哥的总得保护一下吧。
况且,对于电视节目主持人而言,节目本身就是战场。你上的战场越多,证明你的价值越大。
就这样,我被自己催眠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主持的电台和电视节目加一块儿,得有五六个小时。
身体累,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满足。当然,会忽略了最疼爱自己的父母。
2019年,我爸六十三岁,我妈六十一岁,当某一天突然想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的心被揪了一下。
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我爸还不到四十岁呢。
歌里在唱:“时间都去哪儿了?”
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也没得出最后的结论,这才是最可怕的。
04
有一天,我的节目里播了一条片子,是关于电影《失孤》的原型,山东聊城的郭刚堂。
电影里,井柏然饰演的曾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身在四川的亲生父母。
村里人蜂拥而至,包围了回到家的曾帅。
曾帅见父母之前特地去染了头发,穿着一件白衬衫。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青年,在平常的岁月里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他幻想爱情,喜欢打扮,热爱生活。
但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人痛心,越是表面阳光无邪,越是让人难过。
如果不是这样特殊的经历,他完全可以过着真正简单平凡快乐的日子啊。
慢镜头里,刘德华饰演的雷泽宽定定地站在那儿,穿着完全不合身的西装,手里是黑色的手提包,纠结、伤心而无助。
最后,刘德华浑身颤抖,哭得像个孩子。
电影上映当天,四十五岁的老郭进了影院。
刘德华还没开口,老郭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怕影响其他人,老郭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放映厅侧面的楼梯那里,坐在台阶上。不敢哭出声,他就咬自己的手指止住哭声,把头埋进膝盖。
电影中设置了几处故意逗笑观众的桥段,全场集体笑出声的时候,老郭在哭,因为不停地咬手指,手指肚都变了形。
他跟刘德华从来没有见过,但他觉得:“天王在社会底层是有一定的生活阅历的……他能把我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在一刹那间表现出来。”
电影里有一句台词,雷泽宽说:“每年我都不敢回家,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神,怕他们看到我一个人回家他们会失望。”
老郭说自己一下子被击中了。
母爱父爱是天性,而孝顺往往是觉悟。
尽管这话很残酷,但却是事实。
播完片子之后,我在节目里引用了电影中刘德华唱的主题曲《回家的路》的歌词:
回家吧,幸福
幸福,能抱一抱父母
说一说羞涩开口的倾诉
灯火就在不远阑珊处
也就是那一刻,我决定,今年我一定多回家几次。
05
小时候,没有超市,倒是有小卖部和大集。
每次我妈赶大集都会给我买糖葫芦。
长大后,跟她说起来,我妈都会一脸愧疚地说:“当时,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就觉得糖葫芦还行吧。那会儿,是真穷啊。”
我妈会定期给我一些零用钱,她知道那些零用钱我会拿来买书。
尽管我当时所在的城镇里,想买几本畅销的好书,途径不是那么便捷,但仍没有阻止我对书的渴望。
我骑着自行车,去县城的新华书店,挑一本书,用袋子装好,放到书包里。
回到家之后,用香皂洗几遍手,恨不能焚香沐浴一番,才敢翻开书。
我妈虽然嘴上说不溺爱我,其实她的很多表现里,都充满了宠溺。
三四岁时,我每晚必排便。我妈怕我晚上出去上厕所冷,就在房间里铺一张报纸,我拉完,我妈再把报纸运到外面的厕所。
六七岁时,我每晚关灯后必吃苹果,我妈每天都会给我准备一个苹果,我躲在被窝里,像只小老鼠,咔嚓咔嚓,这个习惯不知道后来因为什么而终结。
十六七岁时,我住在小舅舅家,备战高考。爸妈每月来看我两次,会带来奇大无比的鲜红樱桃,让我误认为那年夏天樱桃大丰收。
十七八岁时,我妈陪我来到大学,帮我铺床单,交代我处理好同学关系,告诉我注意身体。我毛躁之余,吼了一句“好啦,我知道了”,我妈默默下了我的床铺,眼睛里噙着泪。
中学时代,有一年暑假,是我和我妈特别亲密的一段时间。
我妈当时的单位离家比较远,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吃不好饭,她也不是很放心。
后来,我妈就骑着家里的大金鹿牌自行车,驮着我,到她的单位。
因为我小时候基本上没怎么骑过自行车,所以车技很差,不能换我驮她。
现在想想那个画面也很滑稽:一个中年的妈妈,驮着自己十四五岁的儿子在上坡和下坡的道路上骑行。
妈妈的单位有一个小菜园,种着茄子黄瓜之类的蔬菜。
我们的午饭,就用一个很小的锅子煮面条,放点茄子或者黄瓜。
我跟我妈说,那时候的饭,真好吃。
我妈说,那时候的日子真难呀。
我跟我妈说,那时候的饭,真好吃。
我妈说,现在想想,也挺有趣的。
小时候,我们心里认为最厉害的人就是妈妈,她们会做很好吃的饭,会讲故事,不怕黑,什么都知道,把我们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长大后方知,她们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我们出生的时候,她们也手足无措得不知道应该先洗尿布还是先喂奶水,她们也怕黑,也会掉眼泪。
罗曼·罗兰曾经说过: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妈肯定没有读过罗曼·罗兰,却有着天生乐观的精神。
她最喜欢做的表情,便是笑了。
微笑、大笑、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
我妈身上有着胶东女人的贤惠做派,一天到晚都在忙活,不是在厨房准备饭菜,就是蹲在客厅擦地。
终于有一天,她花了二百六十块钱,报了老年大学的声乐班。
我以为她只是无聊打发时间。过年时,她拿出班里发的乐谱,唱给我听:“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我说:“妈,你肯定不识谱,这谱子太难了。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的电台DJ了,都不识谱。”
“我怎么不会?我现在就会。”
我从百度上搜了一首流行歌曲的谱子,我妈居然能够哼出来。
但是,我妈不知道,那首歌是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
06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
越长大,我们与父母的人生越远。
我们需要应酬需要照顾自己的小家庭,我们总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父母们讨论的张三李四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我们也会责怪父母没有防范之心,总是轻易上当,让我们放心不下。
我们与父母的生活差距越来越大。
我们需要夜生活,而父母需要早休息,父母用他们受用的老一套方法教导我们如何与领导相处,总是埋怨我们没有做到最好,而我们也总是用尽量短的话搪塞过去。
我的电视节目里,曾有一位嗓音浑浊的老人说:“孤独,能把人孤独死。”
十年之前,我有一个eyou的邮箱,后来忘了密码。
里面有一封无比重要的邮件。
我至今仍后悔没有把那个邮件转发,或者干脆拷出来。
发邮件的是我妈。
邮件内容也很简单:“儿子,妈妈年龄大了,学东西很慢,你要耐心教妈妈,你要对妈妈有耐心。”
那是一个假期,我回到威海老家,家里刚刚添置了一台电脑。一向走在时尚前沿的我妈一定要学会上网这门技能。
她让我教她发邮件。教了几遍,我妈还是搞不太清楚@到底跟a是什么关系,所以我丢下一句“妈你自己好好练吧”,之后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我的邮箱里就收到了那封邮件。
我们要对妈妈有耐心,就像小时候妈妈对我们有耐心一样。
前年夏天,我在济南买了一套房子,让我爸妈从威海来济南。
我之前就在电话里跟他们说,少带东西少些负担,尽量轻装上阵,大件东西可以提前快递,“又花不了多少钱”。
这也好像成了我的口头禅。
在火车站接到他们,看着他们大包小提溜的,就像两位农民工,我有点怒火中烧。
夕阳里,他们从人群中看到我,本来有些紧张或者局促的脸,突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他们有一张不老的脸,该有多好。
07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飘来饭香,
你把我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