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狸!”阿狸觉得自己的耳边被扔了一颗炸弹,耳朵嗡嗡响。
隔了五六米,一个男人,冲他摆手。
阿狸的大脑迅速进入了搜索模式,他是谁?
是小学三年级揪住自己的辫子不放非让阿狸叫他哥哥的刘小怪吗?不是,刘小怪后来长成了一个站着尿尿看不到自己小鸡鸡的胖子,不可能是刘小怪。
是高中给自己写过情书的马迪吗?好像也不对,马迪的声音有点像公鸭嗓,刚才的那一声,虽然凄厉,但声音的本质还是甜润可口的,那么,也不可能是马迪。
看身材有点像大学的学生会主席王乐乐,可是王乐乐正在某家卫视台做娱乐主播呢。
那么,这个声音的确熟悉的人,到底是谁啊?
是自己的观众吗?不可能,没有观众知道她的小名叫“阿狸”。
更何况,作为一个化了妆和卸了妆完全是两张脸的女主持人,她确定,方圆五公里内的陌生人不可能认出她来。
眼瞅着那个男人冲自己走过来,阿狸的手紧紧攥着,我是不是需要找一根木棍来防身?
终于,阿狸从对方细密的脚步里看出来了,居然是樊医生。
樊医生在走路的时候,脚离地很近,步子略小,走路速度很快,极有标志性。
只是更多时候,樊医生都是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一对浓黑的眉毛如同吃了墨水的两条蚕,慵懒地斜趴着。
可是眼前的樊医生,圆寸头,白T恤上是一只吐着舌头的兔子,浅色牛仔裤,黑色帆布鞋,这哪里有半点医生的样子嘛。
简直不像话!
简直帅得不像话!
还有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樊医生,我刚没认出您来。”
“您……您……您没化妆,我也……差……差点没认出您来。”樊医生磕磕巴巴地说,正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靠,阿狸心里飙了一句脏话,这帅小子睚眦必报、杀人于无形。
“喝……喝……喝——”樊医生的舌头正在努力打弯的时候,阿狸体贴地点头:“没问题,去喝点东西吧。”
樊医生扭头看着阿狸,眯着眼睛笑。
“嗯。”
02
两个月前,阿狸第一次见到全副武装的樊医生。
阿狸爸爸要做肠息肉手术,阿狸通过台里某健康类节目的制片人找到了医院里的专家。
樊医生是专家的学生兼助手。他是医学院大六的学生,正在医院实习,胸牌上写着六个字——实习医生:樊同。
很多主持人都有一个通病,见到了字就想念,所以,阿狸不自觉地念了一句“饭桶”。
樊医生的两道眉毛在脸上做了个高难度的堆积动作,之后,就不肯放松下来了。“您……您好,我是樊……樊同,两个字都……都是二声。”
“好的好的,樊医生,我不会说普通话,抱歉啊。”阿狸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普通话一级甲等证书。
“主任已经,已经交代过了,我……我负责协助您父亲的这次手术,有任何问……问题都可以找我。”
阿狸听不出这位实习医生到底是紧张,还是口吃,吐了吐舌头:“好的,樊医生。不过,别那么严肃嘛,哦,还有,也别紧张,我不吃人。”
说完这句话,阿狸伸出手指指着自己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巴。
那一天,阿狸化着很精致的妆。
周围有护士认出了阿狸,在背后偷偷地议论。
“我觉得她的鼻子应该整过吧。”
“我也觉得,自然长出来的鼻子怎么可能那么挺,我怀疑胸也是假的。”
阿狸不管那一套,而是更用力地挺了挺胸,心想:老娘这是标准原装不可拆不可卸的。
阿狸爸爸在纪检部门工作,大半辈子嗜烟。
特别是有重大案件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中指和食指的一侧都成了黄褐色。
退休之后,每次体检,阿狸爸爸的体检报告上都会出现一项——重度肺气肿,并且医生反复建议老爷子戒烟。
重度肺气肿,再加上肺功能不好,手术前需要通过吸氧和药物来改善肺功能。
可是,阿狸爸爸是个急性子。
对于每天犹如困兽一样躺在病**,像一只温顺的猫科动物,阿狸爸爸非常不满。
“阿狸啊,咋一直都不能做手术呢?”
“阿狸哪,憋得爸爸好难受呀。”
“阿狸呀,帮爸爸问问医生……”
别看阿狸爸爸平时满脸严肃,可是阿狸自小就是爸爸手心里的宝,她有时候都会惊讶于爸爸在女儿成长道路上的无原则无纪律。
一想到小时候爸爸对自己的疼爱珍爱和溺爱,阿狸恨不能每天六瓶的吊针打在自己的胳膊上。
三年级那年,暑假作业没有写完,可是第二天就要开学了,阿狸妈妈冲着阿狸挤出了一句话:“自己造的孽,自己就要承担后果!”
阿狸心想,我一没放火烧村,二没杀人越货,我咋就造孽了呢。
当然,一边想着妈妈言语里的漏洞,一边手里的铅笔在纸上跳舞。
晚上十一点半,阿狸实在写不完了,阿狸爸爸居然自己拿起笔,帮着阿狸抄作业。
“老吴啊,阿狸迟早会被你惯坏的。”阿狸妈妈摇着脑袋。
阿狸爸爸说:“咱自己生的女儿,咱自己知道,惯也惯不坏。”
后来,当阿狸成为一名有着德艺双馨潜质的主持人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居然没有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也是,老爸做了一辈子纪检工作,怎么可能允许女儿走上歪路呢?
03
阿狸爸爸肠镜手术的前一天,护士拿来了四包泻药。
“护士小姐,我爸有感觉了,能帮忙给个移动的输液架吗?”阿狸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护士站。
护士抬起头看着阿狸,这是一张陌生的脸,阿狸记得之前有一个姓王的小护士是她的忠实观众,见到阿狸就满心的欢喜,做事情也是利索周到。
“什么叫有感觉了?”护士问。
阿狸的眼睛前方仿佛蒙上了一层纱,她顿了一下,说:“那不重要,现在需要移动的输液架。”
可是,眼前的这个护士,满眼讥诮。
“等等呗,我得看看哪里有移动输液架。”
“行,要不我去别的病房看看?”阿狸平时最受不了自己的家人受罪,一想到爸爸那张脸,她恨不能马上自己变身为移动输液架。
“那不行,您不能去别的病房,传染了病毒细菌怎么办,您是名人也不行的呀。”护士小姐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很尖厉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会好好说话吗你?”其实别看阿狸在屏幕上爽直麻利脆,可生活中很少跟人争辩。
“哟,名人有脾气了呢。”这位小护士也有一张很精致的脸,笑意盈盈地看着阿狸。
阿狸不管不顾地跑到隔壁病房,借来了移动输液架,后边传来了一句“现在的名人,架子就是大呢”。
阿狸心里一阵疼。
虽然主持本地新闻节目才不到半年的时间,但是阿狸已经成了不少大叔大妈的“亲闺女”。
当然,她不叫“阿狸”,她本名叫“吴丽”,很多大叔大妈都叫她“小丽”。
唉,这可真是个俗气的名字啊。
而“阿狸”这个名字只属于她的父母和她最亲近的人。
很多人都会觉得名人嘛,出门办事多有方便,可是,方便之余,却也有更多无奈。
比如,去菜市场买菜,别的大妈为了韭菜能省一毛钱恨不能唾沫星子飞上天,可是阿狸不敢讲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买了五个西红柿烂了俩。
比如,在小区里经过时,阿狸需要露出八颗牙齿,因为,曾经有人打了节目组的热线电话,说作为邻居,他觉得阿狸不够亲切、乱摆臭架子。
比如,小护士来上一句“现在的名人,架子就是大呢”,那一刻,阿狸多么希望自己用手机拍下与小护士的对话,在自己的新闻节目里播一下。
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就算像一条马上被煮熟的鱼一样难过,阿狸也只能把苦水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阿狸爸爸手术后的第二天,那个小护士跑过来跟阿狸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阿狸正觉得怪异的时候,小护士补了一句:“是樊医生让我必须给你道歉的。”
“哦,就那个饭……”阿狸刚想说“饭桶”两个字,就见到樊医生快步走过来,跟她说:“吴小姐,您父亲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请您和家属做一下准备。”
“是吗?哈哈,你们太伟大了!”阿狸一个箭步冲到了樊同的怀里,拥抱了一下对方。
“这……这……这是在……医……医院……”樊同又开始结巴了。
出了医院的门,暖风熏人。
本来阿狸被那个小护士虐得心情跌到了谷底,可是现在已经阴转晴了。
阿狸转身去了医院旁边的肯德基,买了大份的全家桶,送到了医生办公室。
樊医生背向坐着,弓着身子,正趴在电脑前填写病例,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
这个人还真是喜欢全副武装啊。
阿狸想到妈妈跟她说过的:“樊医生真不错,你爸爸手术前麻醉,需要插尿管啊啥的,都是他帮忙,还有进出手术室推床啊啥的。”
由于紧急的出差任务,阿狸在爸爸手术期间并没有陪护在身旁,她一直深感自责。
还好,有樊同在。
“樊医生?”阿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免得吓着对方。
“哦,吴……吴姐,不,不,吴小姐。”樊医生的舌头在嘴巴里已经凌乱。
“你没吃晚饭吧?”
“嗯,还没,晚上又……又要加班了。”
“喏,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哦,谢谢你。”可是说着话,樊同并没有摘下口罩,貌似也没有停下工作的打算。
阿狸突然有一种照顾自己家孩子吃完夜宵写作业的错觉,拜托,我才二十五岁,我还妙龄少女呢,这就要母性大发了吗?这绝对不科学!
“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吃了。反正等的时间越长,越难吃。”
“嗯,嗯,我听你的。”
04
阿狸和樊同相识两周后,意外相逢,“喝……喝……喝……?”樊医生的声调降低了一个八度,扭头看着阿狸,眯着眼睛。
两个人走到了一家饮品店。
“我要一杯柠檬水,你就橙汁吧。”樊同的语气里,商量中有点小命令。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橙汁?”阿狸没有憋住自己的疑问。
“猜的。”樊医生摊了摊手,那是阿狸之前观察过的一双手,手指细长,手腕上毛发比较重。
“猜?我又不是灯谜。”阿狸一边为自己的冷笑话自鸣得意,一边想的却是杂志上说毛发重的男孩子某些方面是很拿手的。
樊同说他专门到网上查了阿狸的资料,其中显示阿狸最喜欢的水果是橙子,所以便点了橙汁。
阿狸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查来的资料,不过小时候的阿狸最喜欢吃的水果真是橙子,后来由于轻度胃炎,便很少喝橙汁了。
人的喜好会发生变化,人的习惯也会发生变化,就像之前心心念念的一件礼物,后来却早被自己束之高阁了。
“樊医生,你不会喜欢我吧?”
“对……对呀,喜欢……喜欢很久了。”
阿狸的内心独白是,真的假的啊,哪位高人能帮我算一卦啊?我今天到底是撞到狗屎运还是会踩到狗屎啊?这是月亮惹的祸还是丘比特犯的错啊?
樊同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不说话了?”
阿狸引用了木心先生的诗:“两个人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樊同耸耸肩,仿佛听不懂的样子,喝了一小口柠檬水。
阿狸不解地问:“你是……”她没忍心把“结巴”两个字说出来。
樊同回答道:“我……我……我紧张的时候,就……就会……结巴。”
“不是吧,现在也紧张?”
樊同不说话了,点点头。
原来,阿狸和樊同是老乡,都是武汉江汉区人,阿狸还比樊同大了一岁。虽然两个人念的不是同一所中学,但是两所学校离得很近。
原来,樊同出生在单亲家庭,“我的……我的爸爸,因……因为意外去世了,所以就……就我和我妈两个人相依为命,不过还好,我马……马上就能毕业留在医院工作了,这样也算给爸爸一个交代。”
提到自己特殊的家庭状况,樊同的心里又紧张起来了,阿狸很是理解,甚至母性光辉充盈全身,恨不能把樊同拉到自己的怀里。
也许,冥冥之中,命运已经张开了自己的大手——你们就被设置在方寸之间,却从不相识;后来你们相识,又觉得其实认识了很久。
阿狸说:“作为医生,樊先生的普通话可是不普通啊。”
“哈哈,还是要向吴丽大主持人好好学习呀。”
“那你还是叫我阿狸吧,吴丽太生分了。”
“嗯,嗯,我听你的。”樊同回答道。
05
可能是妈妈买回家放在客厅西北角的那棵桃树真的起了作用,阿狸的身边突然挤进来了好几个追求者。
就在半年前,有一个富家子弟追她追得很紧。
阿狸是在小区门口碰到富家子弟的。
那是阿狸在小区租房的第三天,一辆路虎停在了她身旁。
“美女,刚搬过来的吧?”坐在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干巴瘦,冲着阿狸微笑。
有时候,我们很难看出对方的眼神里,究竟是友好还是恶毒,善意还是讥讽,特别是在高手面前。
阿狸作为一个武汉妹子,心中有压千钧之力,所以不惧也不恼:“对啊,刚搬来,多照应啊。”
“那么,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你去哪儿啊?我们未必顺路的。”阿狸的脸上是礼节性的笑。
“送美女,不管东南西北我都顺路。”
“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台里,阿狸一只脚刚落地,就听到富家子弟在后面喊:“美女,我叫高森,你叫什么?”
“我叫吴丽,从武汉过来的。”
十分钟之后,阿狸的手机上接到了一个微信请求:美女,我是高森。
看得出来,高森的人脉很广,阿狸的微信号没几个人知道,她到台里也没几天,高森居然能够找到她。
第二天,几乎又是同样的时间,高森开着路虎,再次出现在了阿狸的身旁。
高森一路唱着“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把阿狸送到了台里。
临下车的时候,阿狸转头跟高森说:“喂,下次换一首歌吧。”
结果下一次,高森唱的是薛之谦的《丑八怪》。
丑八怪,能否别把灯打开
我要的爱出没在,漆黑一片的舞台
阿狸拍着手说:“对对对,这首歌才符合你的气质嘛。”
高森给了她一个硕大的白眼,想开口,却不知道反驳什么。
如此一周的时间,高森和阿狸几乎就是男女朋友了。
阿狸没有问一句,“你到底是开路虎的司机啊还是富二代”,高森也没有问阿狸“你在台里主持什么节目、你什么样的家世背景”。
也怪那辆车太扎眼,台里开始有人说闲话了,你看,平时装得挺清高的,为了钱,还不照样出卖自己的色相。
阿狸还真想证明一下,她选择跟一个人交往,并非因为钱,而是某一刻的心动。
阿狸说,我们去书城看看吧。
高森看了她一眼:“嗯,爱读书,这是个好习惯。”
于是,在书城里,阿狸翻着自己好朋友写的新书,另外一边,高森拿着漫画书笑个不停。
阿狸清了一下嗓子,手指比画着“嘘”,高森吐了吐舌头。
高森的朋友着实很多,三教九流,有商贸中心外面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有不学无术就知道研究泡妞的不良青年,还有手上似乎总是有几个亿的项目要完成的未来商业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