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有一个终极疑问——为什么《新闻联播》的主播记忆力都那么好,能够背得了那么多的台词。
这个终极疑问,也发生在很多人的身上。
等我真正成为一个电视新闻主播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神奇的存在:提词器。
曾经有四五年的时间,由于总监的执念,我成了我们电视台少数不用提词器的电视新闻主播之一。但是这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我手里拿到的节目稿通常是只涵盖新闻主题的冷冰冰的描述。
当某些主播有帮手帮他们润色主持稿的时候,我却总是孤军奋战。
如何在电视节目中呈现观点,如何通过评论给新闻事件做延展,这成为我每天必做的功课。
01
在我主持的新闻节目里,播出过一条片子。
某个清晨,一个大三的女生在寝室里分娩,因为难产而意外死亡。
当时我在演播室里直播,而演播室外坐着我的一位值班领导。
领导通过耳机给我传达了指令。
他说:“小新,这条片子的评论,只传达出一个意思就可以了,那就是女生应该自重。”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翻江倒海。
我是一个主播,我是一个经过了七年法学专业教育的主播,我是一个期待在自己的表达里体现道义和情感诉求的主播,难道我只能表达这样一条生硬的结论吗?这就是我做这个工作的意义吗?
2008年,我从母校山东大学法学硕士毕业之后,一位导师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小新,你还是应该继续读法学博士,待在高校里做学问。”
我的心里却莫名涌出了一腔孤勇,如果我真的如愿在高校做了一个教师,能听我讲课的最多不过一百人。而如果我能够顺利成为一个媒体人,那么你真的想象不到你的所感所想所悟能够传播多远的地方、多长的时间。这大概就是我希冀成为一个媒体人的源头。
直播那一刻,很多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我迅速地整理思路,争取从这条新闻中剖析出更多的新闻元素。
短片结束后,我的表述是这样的:
第一,在我们的语境里,往往会把个人行为跟他所在的单位做链接,就如同这一起事件中,是不是要过分强调学校的责任呢?我的答案是不要。因为步入成年之后,大学生是完全可以自主决定自己行为的,而很多教师,当面对这样的特殊事件时,可能真的不知情。大学管理者的触角甚至很难触及私人事件当中,这本身也是我们对大学管理者的要求。
第二,在一个普通家庭里,新生命的降生饱含着太多人的期待,可是这个小生命在降生之前,他的父母亲需要经历太大的思想震**,他们是胆怯的、不安的、战战兢兢的,他们不知道此时到底该向谁来求助。你困惑迷茫时,不敢向周围的朋友甚至是亲人求助,这是很大的悲哀。
第三,当今的时代早就不是三十年前谈性色变的时代了,对当今的大学生而言,只要到了法定的年龄,符合国家相关政策,校方不反对本科生在校期间结婚生子,学生有自己选择和决定的权利。而对于更多的家长以及高校的管理者而言,大家普遍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第四,成年人的社会里,信奉一个重要的法则,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当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个妈妈时,你就要谨慎对待性,起码应该做好足够的保护。
结束直播,走出演播室,那位值班领导看着我,笑着离开了,此外没有多余的表达,那便是最好了。
做新闻节目这么久,我从来没有祈求从领导那里得到表扬或是赞赏。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我在乎的,是电视机前我看不见的更多人。
02
2018年的“山东3·15主题晚会”的现场,这已经是我第六年主持这个活动了。
其实那一天最大的新闻并非消费维权,而是就在前一天,物理学家霍金去世。所以这一天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媒体也是铺天盖地地报道。
对于一个新闻主播而言,不管在什么场合,主持什么类型的活动,往往会跟当天的新闻做链接,这是习惯,也是一种更高的职业要求。
我当时是这样表达的:
我相信,不管是电视机前的您,还是现场的您,今天朋友圈里都在刷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知名的物理学家霍金去世了。在霍金办公室的墙上,贴着这样一段话:“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记头顶的星空,要永葆好奇,永远前进。”如果说霍金研究的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发生了什么,那么3·15这一天,我们更关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特别是你遇到的纠纷和维权。
当我走下舞台,并不相熟的现场导演转达某领导的“指示”:“小新,你还是尽量背词,不要现场发挥了。”
我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你也告诉那位领导,如果找背词的主持人,下次请千万不要找我了。谢谢。”
那个导演白了我一眼,走开了。
03
曾经有一条新闻被刷屏,标题是《十岁女童自杀身亡,只因老师不让考试》。
在江苏,有一个十岁的女孩因为成绩差而在家中服药轻生,留下一段三分二十五秒的告别视频和三百七十四个字的两页遗书。
女童在遗书中说: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不在世了,因为我学习不好,我死不是因为爸妈,也不是因为老师,是因为我自己……
“我走了你们也不用天天打我骂我了,虽然爸爸妈妈打我骂我,但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
女孩的妈妈跟记者说,她的女儿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老师时常叫她去学校,到学校后她多次看到女儿在走廊上罚站。
后来,老师说“不让女儿参加期中考试”。
因此,她推测女儿可能是因为“承受的压力太大”,才寻了短见。
这位妈妈还补充了一句,说自己的女儿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有什么事都会跟父母说”。
后来,我看到很多人都在评价对未成年人进行生命教育的重要性,以及不断地诘问:现在的孩子怎么了?心理素质这么差吗?
当时我在节目里是这样表达的:
第一,有很多人都会说,这个十岁的孩子心理素质太差了吧。这样的表态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你是过来人,很多事往往会看淡,你能说你小时候没有为考试考砸了而想到离家出走甚至是了结生命?
第二,我在节目中反复表达过一个观点,小学教育只是启蒙教育,重在培养孩子的学习习惯,甚至更重要的是让孩子爱上学习,而非爱上考高分。这个理念必须由家长和老师共同灌输给我们的孩子。
第三,悲剧已然发生,在天堂里终于不用考试了,我更想告诉更多孩子,小新哥哥的小学同学,有一次考试考了三十五分,但后来考上了博士。孩子们,生命太宝贵,而生活真的很美好。
直播节目当中的用语是不够准确的,但我尽可能表达出我个人的观点,而不是陈词滥调。
我不希望在交通事故中永远都是简单的一句“行车注意安全”或者“开车不喝酒,酒后不开车”;
我不希望在自杀事件中永远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千万要懂得珍惜”;
我不希望在弃婴事件中永远都是貌似旁观者的一句“虎毒不食子”;
……
04
我之所以不喜欢背台词,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生活里的答案只有一个,生活的真相永远都是相互交织甚至是纠缠一气的。
就像我在听薛兆丰老师的经济课时他讲过的一个例子。
如果只有一笔奖学金,是应该把这些钱给又穷又笨的孩子,还是给那些又穷又聪明的孩子呢?
有人说肯定应该给后者,因为钱投给他们才有希望。
也有人认为,同等条件下,聪明人脱贫致富更容易,而笨人变聪明实在太难。所以若要真的扶贫助弱,那么应该把钱给前者。
我没有答案,生活里的答案,有另外一个名字——选择。
你的答案,构成了选择;你的选择,也是答案。
《壹读》创刊一周年时,出品人林楚方写了一篇很有影响力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说:
我理解的媒体,不是杂志,不是报纸,不是PC,不是手机,而是一群人,这群人的素质、表情、智商、品位,决定了他们能做什么。
我们的眼睛决定了,不论我们如何转动,永远都只能看到一百八十度。
而生活是三百六十度的,所以,总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苦楚,总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窘迫。
那些苦楚和窘迫,才是需要一个主持人去传递的“声音”,因为这才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