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们吃过早饭之后就去往当地的警察局,在那里,我们看见怀特·梅森和警官麦克唐纳正在小会客室里秘密地商量着什么。在他们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积着很多电报和书信,他们正在认真地整理、摘录,有三份整理好的已经放到一边了。

“早上好,诸位,你们还在追踪那个奇怪的骑自行车的人吗?”福尔摩斯兴高采烈地问道,“关于这个暴徒,你们有什么新的情况?”

麦克唐纳显得有点沮丧,他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像小山一样的信件,说道:“目前从南安普敦、德比、东哈姆、诺丁汉、莱斯特、里士满以及其他十四个地区都传来了关于这个人的报告。其中莱斯特、东哈姆和利物浦这三个地方有一些明显对他不利的报告。事实上,他已经受到了足够多的关注,好像全国到处都在搜寻这个亡命徒。”

“唉!”福尔摩斯略带同情地说道,“现在,怀特·梅森先生,还有你,亲爱的麦克先生,我想向你们提出一个相当中肯的忠告。还记得吗,当我们一起分析这个案子的时候,我曾提出过一些条件: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工作,也不会对你们说一些不成熟的见解;我有我自己的计划,我会逐步执行这个计划,直到得出让我满意的结果为止。所以,目前为止,我想我还是不能告诉你们我的所有想法。另一方面,我也说过,我对你们一定是光明磊落、有一说一的,我不能看着你们把精力都浪费在毫无用处的工作上面,那样可就是我的责任了。所以,现在我要向你们提出忠告,这句忠告只有三个字:‘放弃它。’”

听完了这一席话,警官麦克唐纳和怀特·梅森两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惊奇地瞪着眼睛望着这位鼎鼎大名的侦探。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件案子已经没法继续查下去了么!”麦克唐纳大声说道,他显得有些生气。

“不,我是觉得你们这样查下去只会白白浪费许多时间,并且得不到你们想要的结果。对于这个案子嘛,一定是会真相大白的。”

“但是,你也应该清楚,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并不是我们虚构出来的啊。我们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自行车,他的手提箱。我想这个人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了,为什么我们不迅速抓他归案呢?”

“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毫无疑问,他肯定是躲在某个地方了,而且我敢确定,我们一定能够抓住他。但是,我不愿让你们到利物浦或是东哈姆这些地方去浪费时间,我认为我们可以找到破案的捷径。”

“嘿!福尔摩斯,你要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事情的话,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麦克唐纳生气地说道。

“你是了解我的工作方法的,麦克先生。现在,我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保一下密,因为我需要设法来证明一些细节,这并不难办到。然后我就会和你们告别,回到伦敦,并把我的一切成果都留给你们分享。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太对不起你们了。因为这次的案子实在是够新奇、有趣,这就让我很满足了。”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昨天晚上我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跟你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基本上还同意我们的判断。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你对本案的看法大为改观了呢?”

“好吧,既然你们问到了这里,我也不妨先给你们讲讲。昨天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我昨夜在庄园中待了几个小时。”

“那么,你在那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啊!请允许我现在先给你们一个算不上精彩的回答。顺便提一下,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这座古老庄园的介绍资料,它写得十分简明。这份资料在本地烟酒店只要花一个便士就能买到。”说着,福尔摩斯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的皮上印着的是这座古老庄园的一幅版画。

紧接着,他又说道:“亲爱的麦克先生,你能想象么,当一个人处在古老的环境气氛中,被深深打动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对于案子的调查是很有帮助的。嘿,你们先不要不耐烦,因为我敢跟你们保证,即便这份资料实在是有些简短、粗糙,但它也可以使人在头脑中想象出这座庄园昔日的场景。诸位,现在请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吧:‘伯尔斯通庄园是在一些古建筑物的遗址上建造的,它兴建于詹姆士一世登基后的第五年里,是现存的詹姆士一世时代有护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建筑……’”

“你别拿我们寻开心了,福尔摩斯先生!”

“啧!啧!麦克先生!我就知道你会有些不耐烦。好吧,既然你们对这个小册子上的资料没什么兴趣,那我就不再挨个儿字念了。不过我想告诉你们,这里有一些很精彩的描写,谈到1644年反对查理一世的议会党人中的一个上校取得了这块地;谈到在英国内战期间,查理一世本人也曾在这里藏匿了许多天;最后还谈到乔治二世也在这里居住过;你们必须承认,这里面有许多问题都跟这座古老的别墅息息相关。”

“对于这一点,我丝毫不怀疑,福尔摩斯先生,但是,这跟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啊。”

“没有关系?你是说它跟我们的案子没有关系吗?天哪,我亲爱的麦克先生,干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须要足够开阔。请相信我,各种概念的互相作用,以及各类知识的间接使用在处理案件时往往是相当重要的。请原谅我这么说,虽然我只是一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归年纪要比你大一些,也许经验也会多一些。”

“好吧,这一点我承认,”麦克唐纳言辞恳切,他接着说道,“你有你的道理,这点我是无法干预的,但是……你做起事情来未免显得有些转弯抹角。”

“好吧,我们先把以前的那段历史暂时忘记,让我们回到案子上来。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昨天夜里,我曾经去过庄园,但我既没有见到道格拉斯夫人,也没有看见巴克先生。是的,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不过我听说,道格拉斯夫人似乎没那么忧伤了,那时她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很显然,她的胃口不赖。进入庄园之后,我只是专门去拜访了那位可敬的管家艾姆斯先生,并且和他亲切地说了一会儿话,最终,他答应让我独自在书房里待上一段时间,并且这件事不告诉任何人。”

“什么!昨天晚上你是单独和这个尸体待在一起么!”我忽然喊了出来。

“别担心,华生,现在不是一切正常了么。麦克先生,你也允许我这么做了。现在,这间屋子已恢复了原貌。我虽然只在里面待了一刻钟,但却有很多启发。”

“你在那间屋子里面都做了些什么呢?”

“哈!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我不过是想找到那只丢失了的哑铃。因为我始终觉得,在这件案子里面,它显得尤其重要。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把它找到了。”

“找到了?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你瞧,现在我们已经在真相的边缘徘徊了,请允许我进一步做下去,如果能再稍微前进一步,我就能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好答应让你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做,”麦克唐纳说道,“不过,刚才你说让我们放弃这件案子……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亲爱的麦克先生,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错了,你们根本没有弄清楚到底谁是应该调查的对象。”

“可是……我们不是正在调查伯尔斯通庄园里约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是的,没错。但请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个骑自行车的神秘先生身上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帮助的。”

“依你看,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我会详细地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前提是你们愿意去做。”

“好,我不得不承认,你的那些奇怪的做法总会收到一些意外的效果,我一定按照你说的意思去办。”

“怀特·梅森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呢?”

怀特·梅森这个乡镇侦探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福尔摩斯先生和他古怪的侦探方法对他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好吧,如果警官麦克唐纳认为这样是正确的,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怀特·梅森终于开了口。

“太棒了!”福尔摩斯说道,“好,那么我建议你们两位去乡间愉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对我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边一直到威尔德的景色非常优美。尽管我对这个乡村不算熟悉,没办法向你们推荐好吃的饭馆,但我想你们一定会找到不赖的地方吃顿丰盛的午餐。晚上,你们可能会感觉疲倦,但心情肯定不错……”

“福尔摩斯!您的这个玩笑开得可真是有点过火了!”麦克唐纳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吼道。

“好吧,别动怒,我亲爱的朋友。随你们的便好了,这一天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点什么,”福尔摩斯说道,他和蔼地拍了拍麦克唐纳的肩膀,“随你们的便,但请记住一点:务必在黄昏之前到这里来见我,务必来,麦克先生。”

“这听起来还像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唉,我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很好的建议,你们是否接受,随你们的便,我并不强迫。但在我需要你们在场的时候,请一定要出现。现在,在我们分别之前,我需要你给巴克先生写一个便条。”

“这没问题!”

“如果你方便的话,那我就直接口述了,你准备好了吗?亲爱的先生,我认为,我们有责任排光护城河的水,以便我们能找到一些……”

“这是不可能的,”麦克唐纳说道,“我之前已经作过调查了。”

“别打岔,亲爱的!继续写吧,按照我说的写下来就好。”

“好吧,请继续。”

“……以便于我们能找到一些与我们的调查相关的什么东西。具体的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明天清早工人们就会来上工,并把护城河里面的水引走。我想我还是先说明一下比较好。”

“不可能!”

“现在,请签个名吧,四点钟左右,派人给巴克先生送去,等到那时我们再在这间屋子见面。见面以前,大家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我完全可以向你们保证,调查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时间过得很快,等到差不多黄昏的时候,我们再次聚在了一起。这时,福尔摩斯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我怀着好奇的心理,而两个侦探显然是有些不满。

“好吧,先生们,我们都到齐了,”我的朋友严肃地说道,“现在,请跟我一起去把一切情况都考察一下,然后你们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了。今天晚上天气有点冷,我也说不准我们到底要去多长时间,所以你们最好是多穿一些衣服。别忘了,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到现场。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出发。”

几个人当然没什么反对的意见,于是我们开始向着庄园出发。庄园的花园四周有栏杆围着,我们顺着花园一直走,直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栏杆有一个不大的豁口,我们穿过豁口顺利地溜进了那个花园。天色越来越暗,我们跟着福尔摩斯走到一大片灌木丛附近,那片灌木丛的位置就在吊桥与正门的对面。此时,庄园的吊桥还没有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来藏在了月桂树丛后面,我们三个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藏了起来。

“现在我们要怎么做呢?”麦克唐纳显然又是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唐突地发问。

“请尽量不要出声,我们要耐心地等待。”福尔摩斯回答说。

“我们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对我们坦诚一些!”麦克唐纳有些气急败坏。

福尔摩斯笑着说:“我记得华生以前曾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怀有艺术家一样的情调,每次都想进行一场完美的演出。亲爱的麦克唐纳先生,如果我没法使得这次演出效果辉煌并且轰动,那我们现在干的这件事就真是够无聊的了。请问,直截了当地告发,一刀见血地处决——这些无聊透顶的结案方法能演出什么好剧呢?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才会感觉到猎人预期得手时的那种激动心情。如果整个案子像一份既定的时间表那样运转,那就没什么可激动的了吧。我只请你们能再耐心一点儿,麦克先生,一切马上就会揭晓了。”

“好吧。我倒希望在我们大家冻死之前,这样的事情真的可以变成现实。”这个伦敦侦探有点无奈地说道。

我们几个人在树丛后面等了很长时间,眼看着暮色逐渐吞噬了这座阴森而狭长的古堡,护城河里仿佛升起了一团阴冷潮湿的寒气,这使我们感觉十分寒冷,牙齿都禁不住地打战。庄园的大门口只剩下一盏灯,那间放着尸体的书房里有一盏固定的球形灯。四周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我们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啊?”麦克唐纳问道,“我们究竟在守候什么呢?”

“我可不打算像你那样计算等了多久,”福尔摩斯厉声回答道,“如果罪犯能把他们的犯罪时间安排得像列车时刻表那样精确的话,那对我们大家倒是很方便。至于我们到底在这里等什么……快看,那就是我们在守候的东西啊!”

福尔摩斯说这话的时候,那间书房里亮着的黄色灯光被一个来回走动的人影遮挡住了。我们隐身的月桂树丛到书房窗户的距离不足100英尺,不一会儿,窗子吱的一声忽然打开了,我们隐约地看见里面有一个人的头和身子探到窗外来,正向暗处张望着。他向前方凝视了片刻,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紧接着,他向前俯下了身子,我们听到河水被轻微搅动的声响,大概是这个人正在用手里的东西搅动护城河水。再后来,他忽然像个渔夫一样,把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捞了上来,并把它拖进了窗子里。

“马上!”福尔摩斯大声吼道,“就是现在!快过去!”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们大家摇晃着已经麻木的四肢都站起来,紧紧地跟在福尔摩斯的身后。只见他迅速地跑过桥去,用力拉响了门铃。随后,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艾姆斯正惊讶地站在门口,福尔摩斯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地把可怜的艾姆斯推到了一旁,我们大家也跟着他一起冲到了屋子里,我们所等候的那个人就在那里。

桌上的油灯再度散发出我们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那种光芒,现在,油灯正拿在塞西尔·巴克的手里,我们冲进来的时候,他把灯不太友好地举向我们。灯光映射在他那果敢、坚强、刮得光溜溜的脸上,他的双眼正在喷射怒火。

“你们在找什么?”巴克喊道,“你们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露出他那像鹰一样敏锐的目光,迅速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下面那个浸湿了的包袱上面。只见福尔摩斯二话不说,猛扑了过去。

“巴克先生,我就是找这个,这个里面裹着哑铃的包袱是你刚从门外的护城河里捞上来的。”

这时候,巴克的脸色变得有点难堪,他盯着福尔摩斯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并不难,因为这个包袱是我把它放在水里的。”

“什么?是你把它放在水里的?你!”

“对了,或者我应该说这是我重新放入水里面的,”福尔摩斯镇定地说道,“你还记得我一直反复提起缺一只哑铃这件事吧,麦克唐纳先生,我一直想让你注意这点,可你总是忙于其他的事,对这点几乎不关注,而这点,恰恰是本案的关键。亲爱的管家艾姆斯先生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可以留在这间屋子里面,我用华生医生的雨伞,昨晚已经把这个包袱钩了上来,并且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当然,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到底是谁把它放到水里面去的。于是,我们便使了个小计策,宣布要在明天把护城河水抽干,当然,这样一来,那个把这个包袱藏起来的人就一定要把它取出来,而这只有在天黑了之后才能去做。我们这边的四个人都亲眼看见了究竟是谁把包袱捞上来了。我想,巴克先生,现在该由你说说了。”

说完这些,福尔摩斯就把这个湿的包袱放在了桌上油灯的旁边,并将捆着的绳索打开了。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只哑铃来,把它放到墙角。随后,他又抽出一双长筒靴子。

“你们好好看看,这可是美国式的。”福尔摩斯指着鞋尖的部分说道。他又把一柄带鞘的杀人长刀放在桌子上面。最后,他解开了一捆衣服,里面有一双袜子、一整套内衣裤、一身灰粗呢衣服,以及一件黄色的短大衣。

“你们看,这些衣服,”福尔摩斯指着它们说道,“除了这件大衣之外,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衣物,但这件大衣能给人以很大的启发。”

福尔摩斯把这件大衣举到灯的前面,用他那消瘦的手指在大衣上比画着继续说道:“请你们仔细看看,在这件大衣的衬里这儿,好像特意做了一个口袋,应该就是为了有宽敞的空间去放那支截短了的猎枪的。而这件大衣的衣领上有成衣商的签条——美国维尔米萨镇的尼尔服饰用品店。我之前曾在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藏书室里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这个知识,了解到这个维尔米萨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小镇,位于美国一个著名的盛产煤铁的山谷的谷口。巴克先生,我记得你同我谈起道格拉斯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时,也曾经说起过产煤地区的事。那么我就不难由此得出推论:道格拉斯先生身旁的卡片上的‘V.V.’两个字,很可能就是代表维尔米萨山谷,也许就是从这个山谷里派出了刺客,再进一步说,这个山谷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恐怖谷。这点好像已经不言自明了,现在,亲爱的巴克先生,实在抱歉,我好像是有点妨碍到你了。”

在福尔摩斯对这一切进行剖析的时候,塞西尔·巴克脸上的表情可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一会儿是气恼无比,一会儿又是惊奇不已,忽而犹疑不决,忽而惊恐万状。最后,他用带着一点儿挖苦语气的话反问道:

“你既然知道得这样详细,福尔摩斯先生,何不再给我们多讲一些呢?”

“哈哈,多讲一些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巴克先生,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说才会体面一些。”

“哦,难得你是这样想的?好吧,那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隐私的话,那也肯定跟我没有关系,叫我说出来你可真是找错人了。”

“巴克先生,如果你是这种态度的话,”麦克唐纳冷冰冰地说,“那我只好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证之后再正式逮捕你了。”

“随你们的便好了,我才不怕。”巴克有些目中无人。

现在看来,从巴克先生这里好像也套不出来什么了,只要看看他那副坚强的表情,立即就会明白,他这样的人,即使对他施以酷刑,也很难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打破了这个僵局。原来,道格拉斯夫人一直站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现在,她走到屋子里来了。

“别这样,你对我们已经很尽力了,塞西尔,”道格拉斯夫人说道,“不管这个事将来会变得怎样,现在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不单是很尽力,而且是过分尽力了吧,”福尔摩斯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太,我很同情你,在这件案子里,可能我也有一些过失,因为你之前曾经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向我表达过你有隐私要告诉我,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照你的暗示去做。现在看来,很多问题还是没有说清楚,我劝你还是把道格拉斯先生请出来吧,让他自己把事情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听完福尔摩斯的这一席话,道格拉斯夫人险些要瘫倒在地上了。这时,我们看到有一个人好像从墙里冒出来一样,正从阴影里向我们走过来,我和两个侦探也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这时,道格拉斯夫人转过身子,立刻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握住了他的那只伸过来的手。

“杰克,这样最好了,”他的妻子反复说道,“我相信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没错,的确是这样最好,道格拉斯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敢说你早晚会发现这样最好。”

这个人慢慢从阴影处走到了亮处,他眨着还有些不太适应的眼睛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这副面孔我们再熟悉不过——一双勇敢刚毅的灰色大眼睛,凸出的方下巴,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须,嘴角偶尔浮现出笑容。他把我们这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向我这边走来,并递给我一个纸卷。

“久仰,久仰,”他说道,他的声音既不像英国人,也不像美国人,不过倒是十分悦耳动听,“你是这些人中的历史学家。没错吧,华生医生,但我敢拿全部财产和你打赌,你可能从未见过我刚才给你的那些资料。你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随意撰写它,不过,只要你拥有了这些事实,我相信读者就一定会感兴趣的。我隐藏了两天,把这些故事写成了文字。你和你的读者们可以随意使用这些材料。这里面写的就是恐怖谷的故事。”

“道格拉斯先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希望听你讲讲现在的事情。”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们的,先生,”道格拉斯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吸烟吗?好,多谢,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吸烟。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两天,明明知道身上还带着烟草,但却没法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啊。”

道格拉斯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倚着壁炉台,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但却没想到是以现在这种方式跟你相会。在你还没有来得及阅读这些材料之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纸卷示意,“你将会说,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算新鲜。”

警探麦克唐纳非常惊奇地注视着这个新来的人。

“天哪,这可真是把我难住了!”麦克唐纳终于大声说道,“如果你是伯尔斯通庄园的约翰·道格拉斯先生,那么,这两天来躺在这里的死者又是谁呢?还有,你刚才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唉,麦克先生,”福尔摩斯摆了摆手,说道,“看来你还是没去读那本出色的地方志,那上面明明写着国王查理一世避难的故事。在那年头,没有保险的藏身之处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深信,我们终究会在这幢别墅里面找到道格拉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你把我们捉弄得好苦啊。”麦克唐纳生气地说道,“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那些你早已知道的荒谬事上。”

“亲爱的麦克先生,这些可不是一下子就弄清楚了的。对这个案子的全盘见解,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明白的。只有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得到证实,所以我劝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好好休息一下。请问,此外我还能多做些什么呢?当我在护城河里发现这个包袱的时候,我立即猜到了,我们所看见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那个古怪的骑自行车的人。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结论了。所以我只好找出约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其中最大的可能是,道格拉斯先生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隐匿在这个庄园里,等待能够逃跑的最佳时机。”

“厉害!你的推断非常正确,”道格拉斯先生赞叹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如果从你们英国的法律下逃脱了,那么我大概也逃得过美国法律的裁决。不过,话说回来,由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会把我的故事说给你们听,你们自己去判断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费尽心机地警告我,我是不会在真理的面前退缩让步的。

“我并不打算从头开始说起,因为一切都在这上面写着呢,”道格拉斯指着我手中的那个纸卷说道,“在这里面,你们可以看到无数荒诞不经的怪事,这些事实都可以归结为一点:出于多种原因,有人和我结怨,他就是倾家**产也要整死我。只要我活着,他们也活着,这世界上就没我的安身之所。他们从芝加哥追我到加州,最终把我赶出了美国。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在我结婚之后,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了。

“我从来没对我的妻子讲过这些事情,我认为她没有必要知道。一旦她要是知道这些,那么,我想她就不会再有安宁的时刻了,一定会经常惊恐不安。现在,我觉得她对这些事已经知道一点儿了,因为我有时在不经意间总要露出一两句来。但是,直到昨天为止,在你们见到她之前,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她把她所了解到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你们,巴克也是这样,因为这件案子发生的当天晚上,时间非常紧张,我来不及对他们细讲。现在她才知道这些事,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些告诉她。不过,亲爱的,这可并不容易啊。”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

“好,先生们,请听我继续说。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有一天我去滕布里奇韦尔斯市买东西,忽然,我在大街上瞥见了一个人。虽然只一瞥,但由于我对这种事情异常敏感,所以我当时就知道他是谁了。那正是我众多仇敌中最邪恶的一个——多少年来,他一直像饿狼追捕驯鹿一样不放过我。我知道麻烦来了,于是便回家作了一些准备,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1876年,有一个时期,我的运气非常好,这在美国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现在仍不怀疑,好运气跟我同在。

“等到了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在戒备着,也没有到花园里去。我以为这样会好一些,要不然的话,我很可能就会死在他那支截短了的火枪下。晚上吊桥拉起之后,我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钻进屋里来守候着我。我的警惕性很高,还没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发觉有危险了。我在想,当一个人性命有危险的时候——有一种第六感官会发出警告。当时的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信号,霎时间,我看见了窗帘下露出的那一双长筒靴子,当时我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时候,我手中只有一支蜡烛,但房门是敞开着的,大厅里面的灯光很清楚地照进来,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把我放在壁炉台上的铁锤拿到手里。忽然,他扑到了我的面前,只见刀光一闪,我举起铁锤向他砸去。很显然,我打中了他,因为我听见了那把刀子落地时发出的声音,他的动作很灵活,像一条鳝鱼一样很快就绕着桌子跑开了,不一会儿,他便从衣服里拿出了那把枪。我听见了他拉枪栓的声音,但我也不甘示弱,死死地握住了枪管,我们互相争夺有一分钟左右。

“他并没有丢弃手中的枪,但他始终保持着让枪托朝下。也许是在我们抢夺的时候震动了扳机,也许是我碰响了扳机,不管怎么说,反正那两筒枪弹都射到他的脸上,我终于认出这是特德·鲍德温。

“巴克听见声音连忙赶过来了,当时我正倚靠在桌边。再后来,我听见我的妻子也走过来了,巴克赶忙跑到门口去拦住她,因为这种惨烈的场面不能让一个妇女看见。我对巴克只讲了一两句,他很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我们就等着其他的人随后来到,可是我们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于是我们断定,其他人也许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刚才发生的这些只有我们三个人清楚。

“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说实在的,我当时简直为这高明的主意而感到飘飘然了。因为我看见这个人的袖子卷着,请瞧瞧这里,他的手臂上露出一个会党的标记。”

说着,道格拉斯也卷起了自己的衣袖,我们看见了一个烙印——褐色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跟我们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就是看到了这个标记,我才灵机一动,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的头发、身材、体态都跟我一模一样。我甚至觉得,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这世上再没人能认出他的真面目了。于是,我把他的这身衣服脱了下来,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巴克和我就把我的睡衣给死者穿上了,而这死者就像你们后来看到的那样躺在地上。巴克和我把他的所有东西打成了一个包袱,然后把这个包袱从窗户往外扔了出去。而那张卡片,他本来是打算放在我的尸体上的,现在我把它放在了他自己的尸体旁。

“为了把现场伪装得更像一点儿,我又把我手上的几个戒指也戴在了他的手上,至于那枚结婚戒指,唉,”说到这里,道格拉斯把他那只肌肉发达的手伸了出来,说道,“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戒指我戴得实在是太紧了。从我结婚那天开始,就没摘下过它,如果想要拿下来的话,必须得用锉刀才可以。总之,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办不到的,所以,我只好让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面,我找到了一小块橡皮膏,并把它贴到了死者的脸上,因为那时我的那个位置也正贴着同样的一块,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地方你大概是没注意到。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如果你当时不小心掀开了这块橡皮膏的话,就会发现下面根本没有任何的伤痕。

“以上我说的,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如果我能够躲藏一阵子,然后再找机会跟我的妻子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或许我真的有希望过上平静的日子了。唉,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那些魔鬼就不会让我得到片刻的安宁;可是,如果他们在报纸上看见了鲍德温暗杀成功的这个消息,那么,我的所有麻烦就可能都结束了。我没有充分的时间向巴克和我的妻子解释这一切,不过他们倒是能够心领神会。我对这幢别墅中的藏身之处了如指掌,艾姆斯也知道,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藏身之所会跟这件案子发生关系。我藏到那个密室中,剩下的事情就由巴克去解决了。

“对于巴克所做的一切,我想你们或者比我更清楚。他把窗户打开,把拖鞋的鞋印留在了窗台上,以造成凶手杀人后跳窗逃跑的假象。这件事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当时的吊桥已经拉起来了,所以除了这里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可逃了。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拉起警铃来。在这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想要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吧。我可是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们了。那么现在,请问英国法律应当如何惩罚我呢?”

大家都沉默不语,福尔摩斯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大义凛然地说道:“英国的法律基本还算公正,所以请放心,你不会受到冤枉的。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的,他又是怎样进入到你的屋子里,进来之后他又藏在哪里了呢?”

“这些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福尔摩斯的脸色苍白而严肃。

“我担心这件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福尔摩斯说道,“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许会发现还有比法律的惩罚更大的危险,甚至比你那些来自美国的仇敌还要危险。道格拉斯先生,请一定要记住我的忠告,你要继续小心戒备才是。”

现在,亲爱的读者们,请不要感到厌倦,暂时跟着我一起远离这苏塞克斯的伯尔斯通庄园,也远离这个名叫约翰·道格拉斯的人。

我希望你们在时间上倒退二十年,在地点上向西方远渡几千里,让我们来一次远游。那么,我就会给你讲一个更加稀奇古怪、耸人听闻的故事——这故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以至于即便它是确凿的事实,你还会觉得难以置信。

请不要认为我在一个案子还没完结之前又介绍另一件案子,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请你们仔细地读下去,然后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当我把这些年代久远的事件讲完了的时候,你们也就解决了过去的哑谜,到时候,我们恐怕还要在贝克街的这间房子里再一次见面,在那里,这件案子跟过去其他奇异的事一样,都有着它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