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那三个侦探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再去核查,所以我就先独自回到乡村旅店了。在回去以前,我在这古朴的花园里散了散步,花园在整个庄园的一侧,一排排古老的紫杉环绕在四周,修剪得奇形怪状。花园里是一大片连绵的草坪,草坪的中间有一个典型的古式日晷仪。整个园子的景色非常好,我畅游在其中,顿时心旷神怡起来,紧张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下来。在这样幽静清雅的环境中,我想任何人都能忘掉那间阴森森的书房和地板上那个血迹斑斑、四肢伸开的尸体,或者只是把它当做一场噩梦,不当它真的发生过。然而,正当我在花园中散步的时候,忽然又遇见了一件怪事,使我又不得不重新想起这桩惨案。

我刚才提过,这个花园的四周点缀着一排排的古老紫杉,十分夺目。而在距庄园楼房最远的那一边,紫杉显得很稠密,甚至形成一道树篱。在这道树篱的后面,还有个长方形的石凳,这个石凳从楼房的这边走过去是很难发现的。待我走近那个地方,居然听见了有人在说话,先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声音,而后是一个女人娇柔的笑声。我灵机一动,直接走到了这道树篱的尽头,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就看清了那两个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道格拉斯夫人的样子令我很吃惊,因为刚才在餐室里,她表现得是那么平静、拘谨,而现在,她脸上一切伪饰的悲哀都已消失不见了,双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辉,她的面部被巴克的妙语逗得开了花。巴克坐在她的旁边,两手交握在一起,双肘支在膝上,向前倾斜着身子,一发现我,两人立即恢复那种严肃的伪装——只不过有点晚。他俩只是匆匆继续聊了一两句话,巴克就站了起来,并走到了我身旁,对我说:“先生,请原谅,你应该就是华生医生吧!”

我略有不快地向他点了点头,或者说,我当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内心对他们的糟糕印象。

“我们猜就是你,因为你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友情可是路人皆知的。你是否愿意过来和道格拉斯夫人聊上一会儿?”

我阴沉着脸,跟他走了过去,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书房地板上那个脑袋几乎被打飞了的尸体。现在离惨案发生不过几个小时而已,而他的妻子竟然在花园的灌木丛后面公开调情。我很冷淡地向道格拉斯夫人打了个招呼,刚才在餐室时,我曾因她的不幸遭遇而备感同情,但是现在,我已经对她心生厌恶。

“唉,现在,恐怕你会觉得我是一个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了吧?”道格拉斯夫人叹着气说道。

我耸了下肩膀,对她说道:“这跟我没关系的。”

“或者,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你会公正地对待我,只要你了解……”

“抱歉,道格拉斯夫人,可华生医生的确没有必要了解什么,”巴克急忙说道,“他不是才亲口说过,这些跟他没关系嘛。”

“没错,”我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我还想要散散步呢。”

“请等一等,华生先生,”道格拉斯夫人几乎是在用恳求的声音对我说道,“有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可能比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权威,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却相当重要。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了解他和警局的关系。如果说有人把一个秘密告诉给他,他是不是一定会转告那些警察呢?”

“对,这是个问题,”巴克用相当恳切的语气说道,“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独立处理案件,还是要跟警局一起解决呢?”

“这样一个问题,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谈。”我回答道。

“我求求你,请告诉我吧,华生医生,我相信你一定能帮助我们,只要你在这点上给我们稍稍指点一下,对我们的帮助就很大了。”

道格拉斯夫人的声音是那么诚恳,以至于我霎时间忘掉了她刚才的那些轻浮举动,感动得只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请放心,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独立的侦探,”我说道,“一切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并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解决案件。但与此同时,他也很尊重那些跟他一起办案的官方人员,对于那些能帮助官方把罪犯缉拿归案的事情,他也决不隐瞒。除此以外,别的我就不能多说,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详细些,大可以去找福尔摩斯先生本人问问。”

说完这些,我就向对方致意告别了,他俩仍然坐在那道树篱挡住的地方。我走到树篱的尽头,回头看见他们仍坐在那里激烈地谈论着;但是因为他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这边,所以这就很明显,他们是在讨论刚才跟我的对话。

整个下午,福尔摩斯都在和他的两个同伴在庄园里研究案情,直到傍晚时候才回来,我让人给他端上来一些茶点,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当我把下午遇见的这件事情讲给福尔摩斯之后,福尔摩斯说道:“我并不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什么隐秘的事情。华生,也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但是,如果我们以谋杀或者同谋的罪名去逮捕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显得有些狼狈了。”

“那么,你觉得这件事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呢?”

听到这句,福尔摩斯显得很有兴致,他不无幽默地说道:“嘿!我亲爱的华生,等我把这第四个鸡蛋消灭掉,我就把全部情况都告诉给你。虽然现在我不还敢说这个案子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了——事实上还差得很远。但是,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遗失的哑铃……”

“什么!那个哑铃?!”

“哎呀,亲爱的华生,难道你还没想清楚么,那个丢失的哑铃就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啊。好了,好了,你也别一副沮丧的样子,因为,这个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说说,我想无论是警官麦克,抑或是那个头脑精明的当地侦探,还都没有留意到那个丢失的哑铃是多么重要。只剩下一个哑铃!你想想吧,华生,好好琢磨一下运动员只有一个哑铃的情况!那一定会酿成一种畸形的发展,没准很快就会有脊椎弯曲的危险。真奇怪,华生,这太不正常了!”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包,他的双眼里偶尔闪耀出调皮的神态,注视着我那副沮丧而狼狈的样子。

每当我的这位朋友食欲如此旺盛的时候,说明对于这个案子他已经是有了几分把握。这点我很了解,如果还是没有头绪的话,他可能会日夜焦躁,寝食难安,每当那时,他就会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那样集中全部精神,随之而来的,他那消瘦、渴望成功的脸庞就变得愈发枯瘦。

吃光了那些茶点之后,福尔摩斯点着了手里的烟斗,惬意地坐在这家老式乡村旅馆的炉火旁边,他语气轻松,不紧不慢地开始谈起这个案子来。与其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及无数次推理的论述,倒不如说这不过是他自言自语的回忆。

“谎言。亲爱的华生,这是一个出奇的、很大的、不折不扣的、超出我们预料的弥天大谎,我们在一开始就碰上了它,这也就是我们的出发点。现在我知道,巴克的证词完全是一派胡言,不过他的话被道格拉斯夫人进一步证实了。由此推理,道格拉斯夫人也是在撒谎,他们两个人都撒谎,而且肯定是串通好了的。所以现在我们的问题就很清楚了,就是要查清楚他们撒谎的原因。他们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想隐瞒的真相又是什么?华生,我们来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查到这谎言背后的真相。

“我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在撒谎的呢?主要因为他们捏造的技术不够高明,甚至违反了基本的事实。请多想一想吧!依他们所言,在凶手杀完人之后,在几十秒的时间内从死者手指上摘掉这个戒指,况且我们知道,这个戒指上面还套着另一只戒指,然后他再把这另一只戒指套回原处,还要把这张奇怪的卡片放在受害者身旁——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法做到。当然,你也可能提出疑问,因为那戒指也可能是在他没死之前就被摘下去了的。但是,华生,请不要忘记,桌上的蜡烛只燃烧了很短的时间,这一点说明,死者和凶手两人见面的时间也是很短的。在这之前,我们曾听说过道格拉斯的胆子很大,所以他应该不是那种一被吓唬就自动交出结婚戒指的人。不,道格拉斯先生不会的,华生,灯点着之后,凶手独自一人和死者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关于道格拉斯先生的死因,很明显能看出是枪杀,所以,开枪的时间可能比他们刚才所说的要早一些。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肯定没有错。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场阴谋,是由两个听见了枪声的人,也就是道格拉斯夫人这个女人和巴克这个男人干的。别忘了,我们知道,那个窗台上的血迹是巴克先生自己故意印上去的,其目的就是想给我们造成假线索。

“现在,我们必须问自己一个这样的问题:这桩凶杀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直到夜里10点30分左右,庄园里的仆人们还在这屋里忙来忙去,所以谋杀应该不是在这之前发生的。到了夜里10点45分的时候,许多仆人都回到了住处,只剩下管家艾姆斯还留在餐具室工作。你下午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曾做了一些实验,我发现只要房门都关上,无论麦克唐纳在书房里发出多大的声音,在餐具室里也是根本听不见的。

“但请注意,女管家的卧室就不一样了。那间卧室离走廊的距离不算太远,当屋子里面发出非常响的声音时,我在那间卧室是可以听到一些的。而对于本案来说,我们知道是从很近的距离进行射击——虽然火枪被作了一些处理,不会特别响,但在如此寂静的晚上,在艾伦太太卧室还是应该可以听见的。你还记不记得,艾伦太太的证词里曾说过她有一些耳聋,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提到过,在警报发出的半个小时之前,她听到了一声类似于关门的声音。我们知道,警报发出前半小时大概应该就是夜里10点45分的时候,我觉得当时艾伦太太听到的就是枪声,那才是本案真正的发生时间。

“我们先假设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但我们现在必须查清楚另一个问题:如果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不是凶手,那么,从夜里10点45分他们听到枪声走下楼梯开始算起,直到夜里11点15分他们拉铃叫来仆人为止,这段时间里,他们俩做了些什么。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报警呢?我想这一点很重要,一旦这个问题查明,我们离真相就又接近了一些。”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两个是串通好了的,”我说道,“道格拉斯夫人在自己的丈夫死之后刚几小时,就在后院里举止轻浮地聊天、发笑,如果不是事先有所预谋,那她一定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了。”

“说得不错。你发现没有,甚至当道格拉斯夫人陈述案情的时候,她也不像是个被害人的妻子。华生,我对女性并没有特殊的感情,这一点你再清楚不过。但是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那种只是听了别人的话就不去看丈夫尸体的妻子,平时应该也是几乎不把丈夫放在心上的。如果我要是娶妻的话,华生,我一定会给我的妻子灌输一种感情,当我的尸体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时,她决不会随着管家妇走开。他们的这种安排非常低劣,哪怕是最没有经验的侦探,也会因为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妇女的悲号而备感吃惊的。就算没有其他的原因,单凭这件小事也会认为这是一场阴谋。”

“那么,如此说来,你现在是不是能断定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这两人就是罪魁祸首了?”

“哈哈,你的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直接了,”福尔摩斯一边向我挥舞着烟斗,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说道,“这个问题可真像是一颗对我射来的子弹,如果你认为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知道了这件谋杀案的真相,并且合谋策划,隐瞒了真相,那我打心眼里同意你,一定是这么干的。不过鉴于你那击中要害的前提还不是那么清晰,我们不妨先解决一些其他的疑难问题。

“我们这样想,如果他们两人因关系暧昧而沆瀣一气,而且决心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道格拉斯先生。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大胆的设想,因为通过我们多方面的调查,这一点几乎不太可能。我们得到的结果正好相反,有很多证据说明道格拉斯夫妇两人异常恩爱。”

我想起花园中那张美丽的面孔,对福尔摩斯说道:“我敢说这都不是真的。”

“好,就算他们如你所想。我们先假定他们是一对诡计多端、内心阴险的人,他们企图在这一点上骗过所有人,而且一心想杀死道格拉斯。在这种情况下,碰巧道格拉斯也正在面临着某种危险……”

“可是,那只是听到的一面之词啊,也许什么也证明不了。”我说道。

福尔摩斯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亲爱的华生,我知道,你概括地说明了你的看法,你的看法是,从一开始,他们所说每一句话就都是假的。按照你的想法,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团体,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也没有什么‘恐怖谷’,没有什么名叫麦金蒂的大头目等等。当然,你的这个说法或者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总归纳。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样想会让我们得到什么结果。他们捏造了许多东西来证明犯罪原因,然后,他们配合着这种说法,把自行车丢在了花园里,作为凶手是个外来人的物证。而窗台上的血迹也是出于同一目的;尸体上的卡片也是如此,卡片可能就是在屋里写好的。所有的这一切都符合你的假设,华生。但现在,我们跟着就要碰到这样一些异常棘手、难于处理、处处摸不到头绪的问题了。为什么他们从所有的武器中单单选出了这样一支截短了的火枪,而且又是产自美国?他们是怎样确认火枪的射击声不会吵醒别人,而使别人向他们奔来呢?毕竟,像艾伦太太那样把枪声错当成了关门声不过是偶然的现象而已。亲爱的华生,为什么你所说的一对罪犯会蠢到这种地步呢?”

“好吧,我承认,这些问题的确很让我困惑。”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如果一个女人想跟她的情夫合谋对自己的丈夫下毒手,他们难道会摘下结婚戒指并拿去炫耀,以至于把自己的罪行搞得路人皆知吗?华生,这完全不合情理嘛。”

“对,这的确不太可能。”

“再说,如果丢下一辆藏在外边的自行车是他们想出来的主意,那这样做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即使最愚蠢的侦探也必然会说,这明显是故布疑阵啊,因为一个亡命徒如果想要逃跑的话,首要的东西可就是自行车呀。”

“好了,我承认我确实想不到该如何解释了。”

“哈哈,对人类的智力来说,对于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想不出个解释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我来指出一条看似可能的思路吧,你可以把它当做是一次智力练习,不要顾忌它的对与错。我承认,这不过是一种想象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是经常说,想象是真实之母吗?

“我们先假定,道格拉斯这个人在过去的确做过一些不太好的勾当,这就使得他遭到他人的暗中追杀,我们先设想凶手是个从外面进来的仇人。出于某种我目前还解释不清的原因,这个仇人取走了道格拉斯先生的结婚戒指。我们姑且认为,这种宿怨是他在第一次结婚的时候酿成的,也正因如此,凶手才会把他的结婚戒指取走。

“而在这个仇人逃跑之前,巴克和死者的妻子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眼前的一切忽然使他们认识到,如果他们俩抓住了凶手,那么,一件骇人听闻的丑事就会被公诸于世。于是他们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宁可把凶手放走。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完全有可能悄悄地放下吊桥,然后再悄悄地拉上去。出于某种原因,凶手逃跑时,认为步行比骑自行车要安全许多,所以他决定把自行车丢掉。目前为止,这些推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没错吧?”

“没错,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可能的。”我回答得有些勉强。

“我们一定要充分想到我们所遭遇的这件事的特殊性,亲爱的华生,这点可千万不要忘了。现在,我们来继续刚才的推测,我觉得,巴克先生与道格拉斯夫人这两个不一定是罪犯的人,在凶手逃离作案现场之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既没有证据说明不是自己行凶,也没法证明他们不是纵容他人行凶。于是他们开始急急忙忙、笨手笨脚地应付这种情况,这也够难为他们的了,巴克用他沾了血迹的拖鞋在窗台上做了痕迹,伪装出凶手跳窗逃走的样子,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们才拉响了警报。不过,这个时候距离案发时间已经有整整半个小时了。”

“你想怎样证明刚才你说的这一切呢?”

“好,如果是一个外来人的话,那么他就很有可能会被追捕归案,这种证明当然是说得通的。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嗯,你知道,科学的手段是无穷无尽的。我想,如果我能单独在书房里待一晚上,大概会对我有不小的帮助。”

“什么?!独自一个人待一个晚上!”

“没错,我想现在就过去。我已经跟那个憨厚仁慈的管家艾姆斯谈过这个问题了,他这个人肯定不是巴克的心腹。我想坐在那间屋里,看看室内的气氛能否给我带来一些灵感。我的朋友,华生,你尽管笑话我吧。你知道,我是笃信守护神的。好,我们走着瞧吧。顺便问你一下,我记得你有一把很大的雨伞吧?有没有带过来?”

“在这里。”

“很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借用一个晚上。”

“这当然不是问题,但是,你要是想把它当做武器的话,可是有点蹩脚……”

“嘿!没那么严重的。我亲爱的华生,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求你来帮忙了。现在的情况只是我想借这把伞用一用。现在,我只是在等候我的同事们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回来,他们现在正竭力查找那辆自行车的主人呢。”

傍晚时候,怀特·梅森和警官麦克唐纳调查回来了。他们显得十分兴奋,说是调查有了很大的进展。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承认,我之前确实怀疑过是不是外来人干的,”麦克唐纳说道,“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已经认出了那辆自行车,还找到了一些关于车主的外貌情况,所以,这一趟算是没白忙活。”

“你们这么一说,就好像这案子马上就可以结了似的,”福尔摩斯说道,“我衷心地恭喜你们二位啊。”

“别说风凉话了。我是从这个事实入手的:道格拉斯先生遇害之前曾经去过滕布里奇韦尔斯市,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情绪似乎就有了一些波动。也就是说,正是在滕布里奇韦尔斯市的时候,他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明显得很,如果一个人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话,那就可以推测大概是从滕布里奇韦尔斯市来的了。我们把那辆自行车带在了身边,并把它给各旅馆看看。说来也巧,那辆车马上被伊格尔商业旅馆的经理给认出来了,据他所言,那辆车的车主名叫哈格雷夫,两天之前曾在旅馆住过,那辆自行车和一个小手提箱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登记说是来自伦敦,但却没有确切的地址,那个小手提箱也是伦敦出品,里面的东西也是英国货,但是,那人本身却是个美国人。”

“很好,非常好,”福尔摩斯欣喜异常,他继续说道,“你们的确干了一件漂亮的工作,我和我的朋友却还坐在这里编造各种推论,真是惭愧。麦克先生,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教训呢,还是得多做一些更为实际的工作啊。”

“当然,这话说得没错,福尔摩斯先生。”警官麦克唐纳得意地说道。

“但是,他们调查的结果跟你的推论也并不冲突啊。”我提醒说。

“这个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先来听听结果如何吧,麦克先生。这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很显然,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小心翼翼的。他既没有书信也没有文件,衣服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在他卧室的桌上,摆着一张本郡的自行车路线图。昨天早上,他吃过早饭之后就骑着车离开了旅馆,直到我们刚才去查问为止,也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情况。”

“而这,正是使我困惑不解的,福尔摩斯先生,”怀特·梅森说道,“如果这个人不让别人有所怀疑,他就肯定会返回旅馆,并且像一个与事无关的游客那样待在那里。像现在这样,他应当清楚,旅馆的主人肯定会去向警察报告的,这样一来,他的失踪和那场凶杀案就会被联系起来了。”

“他也许是这样想的。不过我们现在还没有捉到他,至少证明了他还是相当机智的。说说,他的外貌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么?”

麦克唐纳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

“哈!在这里,我已经把他们刚说过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了。他们似乎说得不够详细,不过,那些管事的、茶房和女侍者所说的情况基本相同。那人的身高在五英尺九英寸上下,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头发略显灰白,胡子也是,他还有个鹰钩鼻子和一张令人生畏、凶残无比的脸。”

“好,请打住,这差不多是道格拉斯本人的真实写照了,”福尔摩斯继续说道,“道格拉斯正好是五十岁上下,须发灰白,身高也是差不多。你还得到其他什么情况没有?”

“还有一些关于衣着的信息。他身穿一件双排扣夹克,外面披一件黄色短大衣,头顶戴着一顶便帽。”

“关于那支火枪,有什么新的进展?”

“那支火枪不过两英尺长,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放到他的手提箱里。当然,他也可以随意地把它放在大衣里,带在身上。”

“你觉得你得到的这些信息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噢,福尔摩斯先生,你高估我的智商了。”麦克唐纳说道,“你可以相信,我听到这些情况后,不出几分钟就发出了电报。我想,等我们捉住凶手时,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判断了。不过,恰恰在这件案子停滞不前的时候,我想我们是前进了一大步。至少,我们知道一个名叫哈格雷夫的美国人在两天之前来到了滕布里奇韦尔斯市,随身携带一个手提箱和一辆自行车,箱子里装了一支截短了的火枪,所以他是蓄意来进行犯罪活动的。昨天早晨,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这个地方,并把火枪藏在大衣里。根据我们的了解,大概没有人见到他进来。不过,他到庄园大门口好像也用不着经过村子,而且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也不在少数。大概他当时就把他的自行车藏到月桂树丛里,他自己也可能一直藏在那里,注视着庄园里面的一举一动,等候道格拉斯先生的出现。在我们看来,在室内使用火枪这种武器也许是件怪事。但是,他本来是打算在户外使用的,要知道,火枪在室外使用可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因为它不会打不中,而且在射击运动爱好者聚居的地方,一两声枪响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会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

“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福尔摩斯说道。

“令他遗憾的是,道格拉斯先生始终没有出来。凶手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呢?很明显,他丢下了自行车,在黄昏的时候走向庄园。随后,他发现了吊桥是放下来的,而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毫无疑问,他就利用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有人碰到他,他可以随便编个什么借口。但是,他根本没有碰到这样一个人。他很顺利地溜进了他最先看到的屋子里,并隐藏在窗帘的后面。从那个地方,他能清楚地看见吊桥已经被拉了起来,他知道,作案之后唯一一个逃生的办法就是跳过那条护城河。他一直等到半夜11点15分,道格拉斯先生进行睡前的例行检查走进这间屋子,他一点儿也没犹豫,按照之前制订好的计划向道格拉斯开了枪,之后便逃之夭夭了。他也许能猜到旅馆的人会说出关于他的一些特征来,这点对他十分不利,于是,他干脆把自行车直接扔在了这个地方,另行设法去往伦敦或者他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躲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你说我的推理怎么样?”

“说得不错。麦克先生,按照我们掌握的这些情况来看,你分析得很清晰,而我的结论是:罪案发生的时间比我们得知的要早半小时左右;巴克先生和道格拉斯夫人两个人串通好了,隐瞒了一些真实的情况;也许正是他们帮助杀人犯逃跑了,或者,至少是在他们进屋之后,凶手才逃走的;他们还伪造了凶手从窗口逃跑的痕迹,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放下了吊桥,为的就是让凶手顺利逃走。以上是我对这个案子前一半情况的分析。”

这两个侦探耸了耸肩。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假如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我们就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那个伦敦警官说道。

“我也没法理解,”怀特·梅森补充说道,“在我的印象里,道格拉斯夫人一生好像都没去过美洲。那她又怎么可能跟一个美洲来的凶手有瓜葛,并包庇这个凶手呢?”

“你说的这些疑问,我也正在考虑,”福尔摩斯说道,“我今天晚上打算亲自去调查一下,说不定会发现一些有助于查清真相的线索。”

“用我们帮忙么,福尔摩斯先生?”

“不,不用麻烦了!我的需要非常简单,只要等天色一黑,我带上华生医生的雨伞出发就足够了。还有忠实、憨厚的艾姆斯,毫无疑问,他会给我行些方便的。跟你们想的不太一样,我的思路始终围绕着一个看似与案件不相干的基本问题上:为什么一个人锻炼身体的时候只使用单个的哑铃?”

午夜时分,福尔摩斯晃晃悠悠地调查回来了。我们住的屋子有两张床,当然,这已经是这家小旅馆给我们最大的优待了。福尔摩斯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入睡,他进门时的声音把我惊醒了。

“哦,你回来了,福尔摩斯,”我睡眼蒙眬,喃喃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他手持着蜡烛,站在我身边,显得有些沉默,然后,他那瘦削而高大的身影向我俯过来。

“我说,亲爱的华生,”他低声说道,“如果说,你现在跟一个头脑失去控制的白痴、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你不感到害怕么?”

“一点儿也不怕。”我有些吃惊地回答说。

“啊,运气还算不错。”他说着。然后,这一夜他就再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