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周宏宇就带着叶荣秋驱车前往安庆。
周家有一笔货被积压在了安庆,据说是因为那边现在局势不好,运货的工人已经跑了好几个。这批货不知哪个关节没打通,惹了衙门的人注意,或被官府扣下了,要他们缴一笔价值不菲的税款。那边管事的镇不住局面,货始终拿不出来,周宏宇只能亲自前往处理。
开车的路上,周宏宇对叶荣秋介绍那边的形势:“现在安庆的形势很不好,听说江对面的大渡口镇上已经有日本人的影踪,日本人在镇子附近的农村里杀人抢粮,死了好几个人。那边好多老百姓都往西面跑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咱的货一被扣,好多工人怕时间耽误不起就都跑了。要不是这笔货价值不菲,我真恨不得丢了算了!”顿了顿,又道:“我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边才故意扣了我们的货,想最后再捞一笔就跑路。这次他们怕是要坐地起价,事情不好办。”
叶荣秋有些担心地问道:“那我们这一去不会遇上日本人吧?”
周宏宇说:“日本人还没打过江,咱动作快一点,速战速决,就不怕。这次只能自认倒霉,多亏就多亏点,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反正做完这一笔日后也不干这个了!”
叶荣秋点点头。
周宏宇笑着逗他:“妹夫,你要是怕,就别去了。”
叶荣秋确实有点担心,但他不想再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没怎么跟官府的人打过交道,带我去看看吧,我也瞧瞧那帮人的嘴脸。以后我要管事,这种事情总还要碰上的。”
周宏宇笑着拍他肩膀:“好样的!妹夫,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啊,小时候你在我印象里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陶瓷娃娃,后来我还担心把我妹嫁给你,你持不起家业。不过最近看来,你这家伙不错嘛!”
叶荣秋苦笑。几个月前他的确还是周宏宇说的那样的,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他又怎么可能再没点改变?黑狗走了以后,他更加知道,有些事情还得靠自己,早晚都是要靠自己的。
宜昌到安庆距离不短,当天是开不到的。他们先要通过武汉,到武汉是一天,到安庆再用一天,因此他们晚上要先在武汉过一夜。
车开到武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正好是晚饭的时间,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到住处放下东西,说这时候再叫人做饭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出去找家馆子吃一顿早点休息,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叶荣秋自然没有异议。
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去了一家馆子,一边进店一边介绍道:“这家店的武昌鱼和黄陂芦笋做的特别好吃,以前住在武汉的时候我每个礼拜都要派人来买他家的菜,一个多月没吃到了,可馋死我了。”
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这家店生意果然极好,到处都坐满了人。掌柜的见了周宏宇,忙来招呼:“哟,这不是周大少爷嘛,好久不见。”
周宏宇揽着叶荣秋的肩膀笑道:“今天带了个朋友来照顾你的生意,有位置没有?”
那掌柜四处张望,正巧这时候有一张小桌子的客人吃完了要走,于是掌柜忙引着他们过去:“二位先坐,我马上叫人来收拾。不知道少爷们要吃点什么?”
周宏宇说:“老样子吧,再加两碗米饭,来一坛米酒。”
“好嘞!您等着,马上就来!”掌柜转头招呼道:“小黑,快过来把桌子收拾喽!”
叶荣秋听见有人叫小黑,愣了一下,下意识朝着那掌柜吆喝的方向看过去,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伙计正拎着麻布跑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
再巧也没有,来人正是叶荣秋几天没看见的黑狗。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没动,反倒是周宏宇先有了反应。他非常惊讶地站了起来:“阿黑?你怎么在这里?”
黑狗看看周宏宇,再看看叶荣秋,乐了:“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这都能碰到起你娃?”
叶荣秋见了他那熟悉的痞笑,先是狂喜,随即一张俊脸又沉了下来,只觉腹中怒火中烧:好他个黑狗,躲自己居然躲到武汉来了!
黑狗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他们桌上别人吃剩下的锅碗瓢盆收起来,边擦桌子边道:“二位少爷先坐着,菜马上来。”
叶荣秋恨得咬牙切齿。
只有周宏宇不明所以,目光在黑狗和叶荣秋之间转来转去,莫名地问道:“钟兄,茂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荣秋不吭声,黑狗解释道:“周少爷,我只是护送叶少爷去找你们的,找到了,我领了赏钱,就走啦!我现在在这家店打工混口饭吃。”
周宏宇又看了眼叶荣秋,叶荣秋黑着脸不置可否。周宏宇微微皱眉:“茂实说你是他的朋友。”
黑狗笑着一拱手:“抬举了抬举了。”他收完桌子就走,叶荣秋终于忍不住张了嘴,想叫住他,又说不出话来,最后郁闷地闭上嘴重重靠到椅背上。
周宏宇迷糊透了,然他看叶荣秋那又愤怒又伤心的表情,便自以为是地做了揣测,问叶荣秋:“他是不是骗了你?”
叶荣秋摇头。
周宏宇又问他:“他坑你钱了?”
叶荣秋苦笑:“他要是坑我,我就不气了。”
周宏宇丈二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是钟家的少爷?”
叶荣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是,可钟家早就倒了。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提,晚些时候再说吧!”
黑狗替他们收拾完桌子,进了堂子后面就没再出来。叶荣秋吃饭的时候时不时故作不经意地环视大堂,可他再没看见过黑狗。黑狗在躲他。
叶荣秋只吃了两口就没胃口吃了,周宏宇被肚子里的好奇折磨的发狂,没吃多少也吃不下了。他搁下碗,要叫掌柜结账,叶荣秋却慌慌张张按住了他的手:“宏宇哥,你再吃点吧,还有那么多菜,别浪费了。”
周宏宇被他逗笑了。叶荣秋虽然经常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别扭劲,但因为他人情世故经历的少,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眼,他那点别扭劲下藏着的心思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周宏宇逗他:“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打包回去吧,晚上当宵夜吃,不浪费。”
叶荣秋又急又恼,摁着他不松手。
周宏宇笑着把手抽出来:“好好好,等会儿再结账。你心情好点没?快跟我说说,那阿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了?”
叶荣秋闷了一会儿才道:“说来话长,以后再说。”
“哎哟!”周宏宇急的拍桌子:“你把我急死了,你不肯说,就别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你既然这幅样子,就快点说清楚,我胃口都被你吊死了!你看着一桌子菜,以前我一个人都能吃光,就是因为你吊着不说,我一口都吃不下了!”
叶荣秋撇撇嘴。
周宏宇无奈,只得一点一点撬开叶荣秋的嘴:“好好好,你现在不想说,以后再说。那我问你,阿黑他是坏人吗?他真没坑过你?”
叶荣秋赌气地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周宏宇听出了他的反话,于是又问:“那你们是朋友吗?”
叶荣秋不吭声。
周宏宇猜测道:“你把他当朋友,他没把你当朋友?”
叶荣秋立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愤怒有委屈,显然被说中了。
周宏宇又说:“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叶荣秋轻轻哼了一声。
周宏宇直拍大腿:“唉!我真受不了你这性子,从小都是这样,念了那么多年书,没把肠子念直了,倒多了几道弯!你跟我妹真是一对绝配,她也是有话不爱说的性子,快把我急死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担心以后你受不了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又担心以后她受不了你。再想想,我看我该担心的不是你俩,是别人都要被你们逼疯了!有什么误会,你就去找他说啊,说清楚不就结了吗,你知道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是啥?那就是一张嘴呀,人有这一张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啥事没有!”
叶荣秋还是撅着嘴赌气,仿佛周宏宇刚才那一番话都白说了。周宏宇抓狂了,绕过桌子拉着他站起来:“得,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了。我带你去找他,有什么话我帮你们说清楚!”
叶荣秋这才开始挣扎起来:“别,别!”
周宏宇瞪他:“别啥?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了,是不是跟阿黑有关?我真想拿张镜子来给你照照,让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干嘛不把事情解决了?解决了不就高兴了?”
叶荣秋挣开他的手,急得脸都红了:“不是,我找过他的,他不理我。”
周宏宇说:“那就再找!是不是你不会说话?哥哥我帮你说!”说着又去拉叶荣秋。周围已经有人在看他们之间的拉扯了,叶荣秋最怕别人指点,忙压低了声音说:“别,别,你别拉我,我自己去找他!”
周宏宇将信将疑地松开手:“你能搞的定吗?”
叶荣秋烦躁地说:“你别搀和,我去找他,你别跟来!”
周宏宇看他恼了,没办法,只得回位子上坐下,拿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好好好,你自己去,解决不了再来找我。今晚上你非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快让你给急死了!”
叶荣秋理了理被周宏宇扯乱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捋了捋头发,周宏宇急得踹了他一脚:“快去!”叶荣秋这才别别扭扭地往后堂去了。
黑狗在厨房里帮忙生火,正鼓着风,就见掌柜的领着叶荣秋进来了。他没想到叶荣秋居然还能找到厨房里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掌柜招呼道:“小黑你快出来,叶少爷有事找你。二子,你去帮忙生火。”
黑狗只得把鼓风机放下,跟着叶荣秋走到院子里,笑嘻嘻地叫道:“二少爷。”见叶荣秋面色不豫,又改口叫道:“阿白。”
叶荣秋问他:“你怎么到武汉来了?”
黑狗说:“武汉好挣钱,干一小时的活,武汉的掌柜给我的钱是宜昌的两倍。”
叶荣秋说:“我……周家也在招人,想和洋人合作做买办生意,缺少可靠的人手,给的工钱比这里更多。”
黑狗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点点头:“哦。”
叶荣秋别扭了一会儿,问他:“你是不是还在介意上次的事情?是我错了,我真的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我下次绝不再犯了。”
黑狗反问他:“上次什么事儿?”
叶荣秋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宏宇哥明天要带我去安庆办事。事情可能会比较棘手,我们也缺帮手。你要是……想挣钱,就跟着来吧。”
黑狗愣了一下,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终于敛了:“你们要去安庆?”
叶荣秋见他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不由喜上心头:“是。”
黑狗舔了舔嘴唇,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口,片刻后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哦,祝二位少爷办事顺利!我还有活,再不去掌柜的该扣我工钱啦。阿白再会。”说完就丢下叶荣秋转身进了内堂。
叶荣秋又一次被他丢下,心里悲凉极了,颓然地跌下去坐在院子里冰凉的土地上。事不过三,黑狗拒绝了他三次,是真的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了。他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回内堂。
周宏宇见他这副神情回来,不由急了:“咋了,话还是没说清楚?哎呀,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吗?”
叶荣秋摇摇头:“走吧,回去睡觉了。”
周宏宇站起来往后走:“不行,你这样子晚上能睡好觉?我去帮你问清楚!”
叶荣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声哀求道:“别去了,宏宇哥,我求你了,我不想再自取其辱。我跟他之间没有误会,只是他……他看不起我。”
周宏宇愣住了。他看着叶荣秋,只觉得叶荣秋那隐忍悲哀的表情让人肠子都跟着打结,不禁问道:“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叶荣秋不住摇头:“走吧,求你了,走吧,我回去再跟你说。”
周宏宇看得出叶荣秋是真的很伤心,因此没办法了,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好吧,回去吧。”
晚上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回了周公馆,叶荣秋把黑狗救过他的事以及看不上他的话告诉了周宏宇,周宏宇还想跟他探讨这件事,可惜叶荣秋看起来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并不想跟他多做讨论,因此他只得让叶荣秋先回房去,并叮嘱道:“好好睡吧,这件事慢慢再想,明天早上我们还要赶路。”
翌日一早,周宏宇叫叶荣秋起床,叶荣秋憔悴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
周宏宇气得大骂道:“阿黑那家伙凭什么看不起你?”
叶荣秋却自暴自弃地说:“他有道理的。”
周宏宇没办法,只好带他去吃早餐。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离开公馆准备出发。汽车就停在周公馆门口,有一个人靠在车门边上抽烟,周宏宇乍一看以为是自己的司机,挥挥手道:“走吧!”
那人却站着没动。
叶荣秋却已经怔住了,不可思议地叫道:“阿黑?”
黑狗笑了笑,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灭,玩世不恭地问道:“二位少爷,听说你们缺人?我来打听打听价钱。我帮你们干活,一天能挣多少钱?”
周宏宇又气又好笑地看向叶荣秋,叶荣秋已没了方才的不振,看起来神采奕奕,拉起黑狗就往车上坐:“上车再说!”还招呼周宏宇:“宏宇哥,快上车啊!再不走晚上来不及到安庆了!”
“嘿,兔崽子。”周宏宇骂了一声,拉开前面的车门钻进车里,对已经坐在车上的司机吩咐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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