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叶荣秋又陪着周宏宇出去视察生意。两人是坐周家的福特汽车去的,前两天汽车坏了,昨晚才修好,所以这还是叶荣秋第一次坐。
叶荣秋一坐到车上,就忍不住伤感了:他家的那辆车也是福特的。汽车是个非常昂贵的东西,在这时候的中国只有洋人和非常有钱有身份的中国官员或商人才能用得上,且不说车原本的价钱如何,由于很多技术只能仰仗洋人,因此往往有点损伤后送到车厂修一下都需要花费一根金条的价钱。叶家的那辆车是十年前买的,后来因为时局不好,叶向民曾一度动过把它卖了换钱的念头,但是除了他之外叶家所有人都不同意:车是身份的象征。有的时候身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安慰自己用的,一旦到了卖车的地步,叶家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宝贵的一辆车,叶华春拿来给叶荣秋充门面到武汉见亲家,最后却被日本人的一颗炸弹炸的什么都没有了。
汽车发动后,周宏宇抱怨道:“要我说,洋人都不是东西。你看看到中国来的那些洋商人,心都黑成了什么样!我这车前两天坏了个轮子,我送到车厂去修,其实也就是换个小零件的事儿,你猜他们要了我多少钱?两百块!这车才值几千块,就那么小个铁件,却要两百块!我日他先人!”
叶荣秋对他的话深有体会,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一定说,零件是从美国运过来的,算上运费,所以要你两百块对不对?”
周宏宇拍了下大腿:“就是!而且不换还不行,这零件是他们美国人的,差一分差一寸也不行,他们都是工厂批量生产的,造出来都是一个样。我就是能让人去做个一样的零件给我用,铁匠也是用手给我打得多,那手打出来的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也要用工厂去生产,光开个模几百块都止不住!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零件我能弄到,可我没有西洋人的技术,拿这零件我也安不上。我这心里一包火气,可还真是不能不花这冤大头的钱!”
叶荣秋连连称是:“一辆车是不贵,可维修的钱真是要了人的命啊!”
周宏宇说:“其实我原本是不同意我爹说的转去做买办的,因为我不喜欢跟那些洋鬼子打交道。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就看这事吧,现在土生意是难做了,还真是得跟着洋人做才能赚大钱。”
叶荣秋心酸地说:“谁强大谁才有说话的权利,我们国家如今是落后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宏宇说:“是啊,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这些在咱土地上横行霸道的洋鬼子,他们都当自己是上等人,咱在他们眼里倒成了下流货。要我说,咱大中华几千年历史,从前我们祖宗打江山的时候他们是毛还没退的猴子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我现在也很看得开,咱去做买办,跟洋人做生意,专学他们的技术,学会了就把他们丢开,自己干,还咱中国人的市场!”
叶荣秋笑了:“宏宇兄说的极是,你这么说,我这心气也觉得平了。”
周宏宇叹气:“雄心壮志咱不缺,可这事办起来还真是麻烦的不得了。我爹想趁早把手里现在的生意给转了,但武汉那里盘根错节地牵连着,一时还真脱不开手。我们有一笔货被压在安庆了,我明天还得去安庆跑一趟,你陪我一起去不?”
叶荣秋说:“去吧,我留在这里也没事做。”
周宏宇笑着拍拍他的膝盖:“也是,书娟每天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按说她的学业早该完了才对。她真不懂事,也不知道陪着你。”
叶荣秋尴尬地将视线投到窗外,不吭声。
周宏宇说:“瞧瞧,你跟我妹真是一路货色,一说起这事儿就装聋作哑。妹夫啊,早晚的事儿啦!有啥好害羞的?”
叶荣秋还是不吭声。
周宏宇没法子了,只好又把话题换了回去:“我现在烦心的事儿太多了,我爸手下那些老家伙,那观念死都拗不过来,以前我还能忍着他们,可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咱现在要开始跟洋人接触了,那些老家伙铁定要坏事,我就想着再招揽几个得力的人手,可这人又能去哪找呢?烦呐!”
一说起这个,叶荣秋就想起了黑狗。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黑狗,可却如何也放不下架子去找人。他看得出,黑狗是真的想摆脱他,甚至不惜用那种方法来羞辱他,这让他非常受伤。
好巧不巧,这时候车从黑狗打工的那家面粉店前开了过去。
叶荣秋一开始硬忍着不动弹,等车开出去近百米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叫道:“停车!”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周宏宇吃了一惊:“妹夫,你这是去哪里?”
叶荣秋摆摆手:“我有点事要办,你在车上等我,给我五分钟,我去去就回,别跟来。”
叶荣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那家面粉店,然而在距离店门五米的时候气势骤然弱了下去,徘徊着不敢靠近。算上这一回,他可就真是三顾茅庐了,万一黑狗还是不肯跟他走怎么办?万一黑狗又羞辱他怎么办?可放弃的话又实在不甘心,他真想知道黑狗究竟是怎么想的。
就在叶荣秋踌躇的时候,面粉店的掌柜走了出来,看见门外的叶荣秋愣了一愣。他认得叶荣秋,也知道之前几次叶荣秋都是来挖他墙角的,可是叶荣秋打扮得体,看来不是寻常人,他不敢得罪,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他正准备绕开叶荣秋往外走,叶荣秋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问他:“黑狗在吗?”
掌柜愣了一下:“他没跟你走?”
“啥?”叶荣秋也愣了。
掌柜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说:“他前两天就不干了,走了,我看你老来找他,以为他跟你走了。”
叶荣秋惊诧极了:“走了?他走到哪里去了?”
掌柜耸肩:“我晓不得。”
叶荣秋愣得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掌柜还有事,就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才回过神,失魂落魄地走回了汽车上。
周宏宇问他:“妹夫,你咋了?”
叶荣秋颓废地缩在一边,摆摆手:“别管我。司机,继续开车吧。”
周宏宇见他心情不好的样子,只好识趣地暂时闭了嘴。
叶荣秋的心情非常糟糕。他觉得黑狗在躲他,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黑狗在找到一份工作以后才干了两三天就主动离开。看来黑狗是真的厌烦他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那段患难的时光,他把黑狗当成了很重要的人,甚至还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黑狗。他是如此地重视,可到头来却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黑狗对他有的竟然只有嫌弃。
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难想通,因为这一路来几乎都是黑狗在付出,他给了叶荣秋恩惠,却并没有从叶荣秋身上得到什么,因此叶荣秋觉得感动,而黑狗却轻易地放下了。
叶荣秋却不愿去想这个道理。他起先是觉得悲哀,后来又开始愤怒,以至于一天什么事也没做成,只顾着愤怒。
到了晚上,周宏宇和叶荣秋回了周公馆。周宏宇看出叶荣秋一天都不在状态,叮嘱他道:“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陪我去安庆呢。”
叶荣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向自己的房间房间走去。周宏宇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只得自己走了。
叶荣秋推开房门进去,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周书娟坐在他的房间里。周书娟对他笑了笑,笑容中有着忧心,她指着桌上的茶道:“累了吗?喝点茶吧。”
叶荣秋走到桌边坐下,默一口气喝了三杯热茶,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周书娟犹犹豫豫地问道:“茂实哥,我上次跟你说的是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父亲再过五天就打算和你一起回重庆,找伯父商量我们两人的事情了。”
叶荣秋的愤怒突然转化为了冲动,冲开了他一直以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猛地一拍桌子,气鼓鼓地说:“你放心吧!我会娶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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