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临江仙2(1 / 1)

他们的爱情,始于游轮上的一次“错遇”。

1923年8月17日,他们两人碰巧同乘美国邮轮杰克逊号赴美留学。冰心在贝满女中的同学吴搂梅事前已自费赴美,来信让她在船上找自己的弟弟、也是清华学校的留美学生吴卓。上船第二天,冰心请燕京同学许地山代寻吴卓,许却阴错阳差地找来了吴文藻。此时冰心正和燕京同学玩丢沙袋游戏,只好将错就错地请吴文藻参加。

在清华毕业的吴文藻是个高傲的人,同船的女同学形容他“个子高高的,走路都昂着头,不理睬人,可傲气啦”,据说人家给他介绍过好几位女朋友,他一个也相不上。

果然,才一见面,这个仪表堂堂又十分高傲的小伙子,就狠狠挫了冰心的傲气。

两人倚在栏杆上闲聊,吴文藻问冰心将在美国学习什么专业,冰心回答说学文学,并说想选读一些有关19世纪英国诗人的课程时,吴文藻就列举了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著作,问冰心是否读过,冰心略显尴尬地答道没有。

吴文藻相当严肃地告诫她:“如果你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是白来了!”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冰心,要知道,当时在船上相识的人,一般都听过她的大名,见面无不说“久仰久仰”,像吴文藻这样初次见面就肯坦率进言的,还是第一个。冰心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孩子,很快把他当成了人生中第一个诤友、畏友。

吴文藻这次去美国,攻读的是社会学,他虽然爱好文学,却并无文艺圈男人常有的“风流”,这让冰心见他第一面,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到了美国后,令冰心想不到的是,在船上杀了她威风的吴文藻开始频频给她寄书。很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当初的每一个细节:

“奇怪,这个骄傲的小伙子隔几天便给我寄一本文艺杂志。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杂志里面夹一个小条。再过些天,小条变成了宽条,都是用英文书写得整整齐齐。再过若干时候,写来了信,投来了情书。”

就在书信来往中,两颗高傲的心慢慢贴近了,他们都不知不觉做了爱情的俘虏,只是一时还没有挑开那层遮掩在上面的薄纱。

留学期间,梁实秋等人发起演出戏剧《琵琶记》,冰心在戏中扮演牛小姐,她高兴极了,给吴文藻寄了一张入场券。没想到吴文藻这时有点怯场,推说功课忙来不了。到了演出那天,冰心满意地看到,他还是来了,还在戏后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去探望了她。

同年夏天,冰心独自到绮色佳习法文,却发现吴文藻也去了,同样也是补习法文。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他刻意接近她?这些都不为人知了,人们知道的是,在绮色佳期间,他们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冰心在文中称自己和吴文藻成了“画中人”“诗中人”。在这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中,他们每当求学之余便结伴在林中散步,在曲径通幽处拍照留影,吴文藻有一次在湖上划船时,向冰心表明了心迹。

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后,他们写信写得更频繁了,吴文藻寄给冰心一盒很讲究的信纸,上面印有冰心姓名的缩写英文字母。

冰心离美回国前,吴文藻给她父母写了一封长信,并附了一张相片,叫冰心带回给她父母。他希望通过这封情真意切的信说服冰心父母,同意将冰心许配给他。

这封信先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论述爱的哲学意义,稍露对冰心的爱慕之意。信中赞美冰心“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她的婚恋观,如宗教般神圣;而他自己也表明,“爱了一个人,即永久不改变”,即“为不朽的爱了”。

信中,吴文藻无比真诚地说:“我自知德薄能鲜,原不该钟情于令爱。可是爱美是人之常情。我心眼的视线,早已被她的人格的美所吸引。我激发的心灵,早已向她的精神的美求寄托……我由佩服而恋慕,由恋慕而挚爱,由挚爱而求婚,这其间却是满蕴着真诚。”

冰心的父母,本来就是开明的人,爱女心切的他们感受到了吴文藻的一片赤诚,很快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双亲同意后,吴文藻和冰心在燕京大学的未名湖畔临湖轩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招待客人费用仅为三四十元。新婚之夜在北平西郊大觉寺一间空房里度过,临时洞房除去自己带着的两张帆布床外,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小桌——另一只脚是用碎砖垫起的。

人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冰心却说:“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吴文藻是个专注于事业的人,冰心总是用“拙口笨舌”来形容他。她曾撰文称:

说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书房里埋头写些什么,和学生们滔滔不绝地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的《自传》,这篇将近九千字的自传里讲的是,他自有生以来,进的什么学校,读的什么功课,从哪位教师受业,写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提到我的地方,只有两处:我们何时相识,何时结婚,短短的几句!

可见吴文藻是颇有几分呆气的,这个书呆子,在婚后还闹了几次笑话。

冰心留美期间,曾给父母寄回两张照片。冰心母亲去世后,吴文藻便从岳丈那里要来那张大的,摆在自己书桌上。冰心问:“你真的是要每天看一眼呢,还是一种摆设?”吴答:“当然是每天要看。”有一天吴先生上课去了,冰心将影星阮玲玉的照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吴先生没有理会,冰心提醒他看看相框里的照片,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

还有一次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的上午,一家人都在楼前赏花,婆母让冰心把吴文藻从书房里叫出来。他出来站在丁香树前目光茫然地问:“这是什么花?”冰心忍笑回答:“这是香丁。”他点了点头说:“呵,香丁。”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

又有一次,吴文藻随冰心去城内看岳父,冰心让他上街为孩子买点心萨其马。由于孩子平时不会说全名,一般只说“马”。吴文藻到了点心铺,也只说买“马”。冰心还让吴先生买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送父亲,他到绸布店却说要买羽毛纱。幸亏那个店平日和谢家有往来,就打电话问冰心:“你要买一丈多羽毛纱做什么?”谢家人听后都大笑起来。冰心只好说:“他真是个傻姑爷。”冰心父亲笑道:“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

吴文藻有次请清华校长、西南联大校常务委员会主席梅贻琦等老清华到他家度周末。冰心就将吴文藻闹的那些笑话写成一首宝塔诗,取笑“傻姑爷”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出自清华的教育,诗曰:

香丁

羽毛纱

样样都差

傻姑爷到家

说起真是笑话

教育原来在清华

梅贻琦笑着在后面加了两句: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

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当时在座的清华同学都笑得很得意,冰心只好承认是“作法自毙”。

实际上,吴文藻除了有些“呆”外,还是很疼爱冰心的。抗战期间,他们从北平逃走时,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张庞大笨重的弹簧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吴文藻对梁实秋说:“没有这样的床,冰心实在是睡不着觉。”

反右运动时,吴文藻被错划为右派,在他的罪名中,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一条,在让他写检查材料时,他十分认真地苦苦地挖他的这种思想,写了许多张纸。他一面痛苦地“挖”着,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着冰心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

冰心回忆说,她当时也和他一样“感到委屈和沉闷”,但没有说出她的想法,她只鼓励他好好地“挖!”,因为她深深知道,他这个绝顶认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思就更乱了。

正是有了冰心的信任和支持,书生气很重的吴文藻才终于熬过了那场动**,没有被诬蔑和嘲笑打垮。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如何才能做到不离不弃呢?还是冰心说得好:

“在平坦的道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和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两颗心充分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四人帮”被粉碎后,吴文藻有心为国家出力,但已年老体弱,不久就因病辞世了。临终前,还向陪伴了五十六年的妻子念叨着:“等我死后,我们的遗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

十五年后,冰心去世,享年九十九岁,有“世纪老人”之称。如果不苛求的话,冰心这辈子的确称得上圆满,活得长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一生都在爱人,一生都被人爱着。小时候有父母疼爱,结了婚被丈夫疼爱,还有那么多朋友和读者爱着她,种在她心中那颗爱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尚有余荫留在世间。

应冰心的遗愿,她与吴文藻两人骨灰合葬,骨灰盒上并排写着:江阴吴文藻,长乐谢婉莹。

生同衾,死同穴,他们用漫长的一辈子,坚定地维护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理念。

在众多悼念冰心的文章中,我唯独钟爱金庸悼念她所作的那首无题诗:

六十年前,我是诵读冰心阿姨那本毛边书面的小读者,

今天,小读者成了老读者,心中仍缓缓流过你书上的那些句子。

在蓝天下,碧海上,闪烁的星星下,大船的甲板上,

你母亲抱着你,你出一身大汗,病好了。

我为你欣喜,感觉到了自己母亲的爱,

我也生过大病,妈妈也这样抱过我,

六十年来,在艰难困苦的时候,我时时想到你那些温馨的语句,

听说你病了,在医院里,大家送鲜花,送爱,送关怀给你,

可是没有你妈妈来抱你了,

于是你倦了,你去找妈妈了,投入她温暖的怀抱。

我们失去了你,但是你找到了亲爱的妈妈。

在蓝天下,星光下,在碧海上,你在妈妈的怀里,

带着我们千千万万小读者、大读者、老读者的爱。

天上,不仅有冰心亲爱的妈妈,还有陪伴了她一辈子的爱人。在蓝天下,碧海上,在闪烁的星星下,他在她的身旁,永远也不再分离。

席慕蓉:我有着长长的一生,而你一定会来

和一个中文系的学妹聊起古往今来的那些才女,比如李清照、朱淑真、贺双卿、萧红等,她忽然感慨地问我:“师姐,才女是不是都命很苦啊?难怪古时候的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

我被她问住了,竭力在头脑中搜索那些熟悉的才女,却发现她们大多数人的命运还真算得上苦难重重:李清照国破夫亡、朱淑真遇人不淑、贺双卿备受凌虐、萧红一生飘零……

我当然不相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但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上天赋予的才华反而成了一柄过于锋锐的剑,持剑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伤害到。很多天赋异禀的女子,将一生都献祭给了文学,自己则沦为供奉的祭品。

当然也有例外,一个名字忽然跳了出来,我告诉学妹:“才女中当然也有生活得很好的,比如席慕蓉。”

席慕蓉的诗,曾经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称她为一代人的文化偶像也不过分,就算你没有完整地读过她的诗,也一定听说过下面这些美丽的片段吧: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重门却已深锁”;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

作为诗人的席慕蓉,早已为大众所熟知,所以我更关心的是,诗人之外的席慕蓉,是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活的。

席慕蓉曾经出过一本书叫《写给幸福》,她这辈子确实堪称“幸福人生”的范本,事业成功,爱情甜蜜,父母慈爱,子女乖巧,一生都平稳顺遂,宛如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从未掀起过惊涛骇浪。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当然得有好运相伴,但仅仅有好运气的话,也是远远不够的。

在接受外界采访时,席慕蓉不止一次说过,她是个相当寻常的女人,过着相当寻常的生活。这话并不是完全的自谦,剥去诗人的光环,席慕蓉的确算不上特别出众。

论模样,她长得寻常,父母都是蒙古草原上的王公贵族之后,夸张一点说,她还是个蒙古小格格,可在家中五个兄弟姐妹中,她的长相是最不起眼的。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夸完了姐姐夸妹妹,轮到她时,顶多怜悯地说一句:“这孩子也不错,长得很憨厚。”可想而知,一个被称为长得很憨厚的女孩子,和美丽自然是不沾边的,她自己也说过,曾经对姐妹有一种隐隐的妒忌,因为自己长得不如她们美。

论身世,她出生在战时,祖辈的荣光早已被留在了草原,她五岁时就随父母逃难,从重庆到香港,再从香港到台湾,总是在不断地漂泊,不断地转学,每次换学校时,都会受到同学的排斥和漠视,她常常站在教室门口不敢进去。懂事的她不愿向父母诉苦,只能靠写写画画来排遣孤独,那时她并未设想自己会成为一个诗人,诗句却自然而然地从她心里流淌了出来。

至于学业成绩,她虽然国文课能拿全年级第一,数学和物理却怎么都不灵光,数学老师讲的课她完全听不懂,只能在数学课本上画画来打发时间,以至于数学曾交过白卷。多年以后,她还是常常做数学考试一道题也答不出来的噩梦。

席慕蓉和三毛是同年生人,也都是数学白痴,三毛被老师责罚后,再也不肯去学校了,她却选择了一条比较温和的抗争方式:中学毕业后,她决然地报了艺术系,因为她仔细看过了,艺术系里没有一节数学课。同样是逃避不喜欢的事物,三毛采取的方式极端多了,比较起来,她远远没那么激烈。

可能是来自大草原的缘故,她的天性中有一种非常宽厚的特质,什么都可以包容,什么都可以宽宥,很少去计较什么,非常懂得感恩。比如她回忆起中学岁月时,对于数学老师的讥讽只是一笔带过,却不忘细细描述同学帮自己补习时的场景。她就是这样,不管是同学、亲人还是朋友,她记住的总是对方的善意。

报考艺术系堪称席慕蓉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之一,现在的人都说要克服短板,她却索性绕开短板,去发挥自己的长处。设想一下,如果她一味地和数学死磕的话,世上可能就少了一个诗人兼画家席慕蓉,多了一个因为严重偏科而充满挫败的普通女孩子。

不过意外的是,一提数学物理就头疼的席慕蓉,后来居然嫁了一个学物理的博士,他就是刘海北。

那时他们都在比利时留学,席慕蓉对刘海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次聚会时听见他好听的男低音,从此就留了心。她用“猫缘”来形容他们之间的缘分,因为她对他动心,正是看见他耐心地喂养小猫,给小猫做窝,顿时觉得这个男孩子不仅声音好听,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对猫都这么好,对女朋友一定不会差吧。

确定刘海北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后,席慕蓉主动对他发起了攻势,可好男人从来都是抢手的,当时有三个女孩子一起追他,最终,刘海北还是选择了席慕蓉,因为三个女孩子中就属她最有北国气质,从口到心都是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道,这份坦率爽朗很对他的胃口。

刘海北读高中时曾画过一张女人的画像,他的大姐看了后笑着说:“你将来一定怕太太,不是怕她凶就是怕她出名。”理由是,他画出来的女人又大又强壮。

他认识席慕蓉后,发现她的身材果然如画中女子一样丰满健硕,还好她不凶,至于出名,那时她是个学油画的学生,他心想能够欣赏油画的人毕竟不多,要出名谈何容易,于是就铁了心非她莫娶。

事实证明,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最理想的另一半。席慕蓉在生活上比较粗线条,刘海北则温和细致,两人正好互补。只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喜欢猫的他结婚后越发痴迷,家中养了一只猫,孩子们戏称是爸爸的“姨太太”,丈夫每天回到家里,第一句话就是“猫咪在哪里”,令她稍微有点犯酸。

刘海北意想不到的是,结婚后妻子真的成了名人。席慕蓉学油画多年,也办过画展,一直不温不火,有次她画画时在旁边加上了随手写的一首诗,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居然赢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大家都喜欢那首诗。从此后,她经常在画旁配上诗,有时还配上散文,久而久之,她开始诗名大振,毕竟,能欣赏诗歌的人要远远多于能欣赏油画的人,她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名妻”。

家有名妻,偶尔也有点小烦恼,比如两人双双出席活动时,总有人这样介绍刘海北:“这是席慕蓉的先生!”更荒唐的是,有人打电话到他们家,刘海北接了电话后,对方脱口就说:“席先生,您好!”刘海北只好纠正说:“敝人姓刘。”还好他够大度,也够淡定,对于席慕蓉的出名泰然处之,并不觉得这样就被妻子的风头盖过了,反而衷心地为妻子感到高兴,如此心胸,在这个盛行大男人主义的国度实属少见。

在挑剔的男人看来,席慕蓉也许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毕竟她不擅家务,连菜也不会做。江湖传说当初席慕蓉为了博得刘海北的好感,在他生病时特意熬了一锅清粥,由此征服了他的心,可她的厨艺,大概也只限于熬粥而已。在比利时留学时,她曾经为同学们做了一桌子的菜,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很诱人,可同学们一尝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肯吃她做的菜了。

结婚之后,她最不喜欢做的事仍然是买菜和做饭,刘海北就主动担任“家庭煮夫”,他烧得一手好菜,所做的炸酱面尤其出色,孩子们都说,台湾所有饭店卖的炸酱面都不如爸爸做的好吃。每逢有特别高兴的事,他就会进厨房精心烹制炸酱面,到后来,能吃到一碗“刘氏炸酱面”成了孩子最想要的奖励。每次丈母娘来做客时,他会特意将炸酱面煮得熟烂,将黄瓜丝胡萝卜丝切得细细的,以照顾牙口不好的老人家,其细心体贴可见一斑。

人们往往认为,和一个诗人生活在一起是种很折磨人的体验,梁实秋就说过:“诗人住在历史里时,是天才;诗人住在隔壁时,就是疯子。”这话并不夸张,从古至今不疯魔不成活的诗人不在少数,前有徐渭发狂杀妻,后有顾城伤妻后自杀,在平常人眼里,这些诗人的行为和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女诗人没那么暴力,但她们往往也被自己的才华所伤,轻则伤春悲秋哭哭啼啼,重则孤僻执拗不近人情。更有甚者,没写出一句好诗来,却染了一身诗人的毛病。

所幸,席慕蓉是个特例,这些诗人常有的毛病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她成名后并没有得意忘形,不管在外面有多大的名气,回到家里,她仍然是丈夫体贴的妻子,是孩子们慈爱的母亲。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会将院子侍弄得鲜花似锦,她还有一项神奇的本事,那就是善于找东西,刘海北翻箱倒柜都找不到的东西,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内就帮他找到。

有很多仰慕她的人在熟悉了她之后,都会有点失望地说:“你怎么活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女诗人?”言下之意是,你怎么活得如此普通?在他们的想象里,女诗人应该过着那种吟风赏月、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席慕蓉却和芸芸众生一样结婚生子,养儿育女,活得兴兴头头热热闹闹,看上去比大多数人还更加接地气,这难免有悖于他们对女诗人的想象了。

面对这样的质疑,席慕蓉总是淡然一笑,不去辩驳,顶多说一句:“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啊。”她从来都是以普通人自居,认为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这和那些以女诗人自居的人截然不同,在后者眼里,艺术是最重要的,可以为艺术舍弃生活,而在席慕蓉眼里,生活才是第一位的,分量绝对重于艺术,孩子出世后,几年内她都只忙着照顾孩子,没写一首诗。

人生说到底就是一种取舍,这两种生活并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是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选择、不同的身份定位。从一开始,席慕蓉写诗就没有抱着“为诗歌献身”的崇高目的,她其实拿自己当个诗坛的“局外人”,这种态度,让她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和超脱,不会趋于狂热。

她像个善于平衡的高手,把自己敦厚乐观的一面给了生活,将自己细腻忧伤的一面放入诗歌。对于有些诗人来说,诗歌是火焰,是喷涌而出的岩浆,足以将生命烧成灰烬,而对于她来说,诗歌是水流,是涓涓流过的清溪,一点一滴地缓缓浸入她的生活中。

所以我们欣喜地看到,她貌似寻常的生活其实渗透了诗意:她会爬很高的山,只为了去看山顶洁白的百合花,会走很远的路,只为了看一看梦中的草原,会在读书时就省下自己的零花钱买来一盆棕榈,只为了给客厅增加一些南国情调;

她会在写完一首诗后,先读给刘海北听,问他懂不懂,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刘海北后来自嘲说,白居易写好诗后也会先请一位老妪过目,原来自己充当的就是这个老妪的作用;

她会对着一盆海棠画上一整天也不厌倦,也会在无人打扰的下午静静写诗,这有助于她偶尔从尘世超脱出来,享受片刻的甜蜜和忧伤,即便是忧伤,那也是清如风淡如水的,她从不沉湎其中;

她会在春天上班的途中,因为看到了一株开满了花的树,整个人都受到了震动,写下如此动人的诗句: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这并不是一首爱情诗,却也可以看成是一首情诗,写给那棵花树,写给她一切她挚爱着的美丽事物。她给我的印象,就像是这棵开满了花的树,既有花的明媚,又有树的挺拔,在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她对生命的热情。

读她的诗和散文,我常常会很诧异,诧异于她对美的敏感,更诧异于她对幸福敏锐的感知能力。前一点对于诗人来说不算稀奇,后一点却难能可贵。

她是如此容易感到满足,一阵微凉的风、一束开在山顶的百合花、一片皎洁得如霜似雪的月光、一只小小的翠鸟、一棵亭亭如华盖的树,乃至于丈夫亲手做的一碗炸酱面,孩子一句轻轻的呼唤,都能让她备感珍惜,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她的心中常常充满了感激和感谢。

朋友们常常笑她太容易知足了,殊不知,只有知足的人才是幸福的。幸福并非一种状态,而是一种能力,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即使占有的东西再多,也很难感到幸福,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使身无长物,也能收获平静喜悦的心境。

女诗人中,席慕蓉可以说是“幸福力”最高的一个了,她总是能从微小的细节中,窥到幸福的样子。她在散文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我有着长长的一生,而你,你一定会来”,这个你,指代的并不是爱人,而是“幸福”。这是一句写给幸福的情话,她深信,幸福一定会到来的。

如她所期盼的那样,幸福果然如期而至,一点都没有迟到。想要了解这种生活有多美妙,不妨去看看她的名篇《槭树下的家》:

清晨,早起的鸟儿在槭树上唱歌,早起的孩子也在窗户下唱歌,细心的丈夫则提醒孩子们说:“小声一点,你妈妈还在睡觉。”

睡在**的她享受着这种关怀,快乐得禁不住微笑起来。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房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那一刻,她却清醒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一种几乎可以听到、看到和触摸到的幸福。

幸福就像一束光,有过被它照亮的瞬间,就足以让余生不再暗淡。在携手走过数十年后,2009年刘海北因病去世,但他给过席慕蓉的那些幸福片段,已足够她一生受用。在怀念他的诗里,她深情地写道:“愿天长地久,你永是我的伴侣。我是你生生世世,温柔的妻。”

曾经相爱,即是永恒,也许,这就是幸福的真谛。

舒婷: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有一年春天去厦门旅行,在一个清晨,花五块钱坐上船家的渡船,小船儿摇呀摇,几分钟就来到了鼓浪屿。阳光下的小岛像刚刚睡醒,在太阳下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古旧的建筑一角,三角梅开得正艳丽,老房子中有人在练琴,海风吹来,将叮叮咚咚的琴声传入游人耳中。

一座城市有它特殊的范儿,从厦大芙蓉湖畔的学子,到鼓浪屿的琴声,厦门逐渐在我面前显示出它独有的文艺范儿。这座曾被诗人舒婷以柔美之笔细细描绘的海滨小城,有着文艺女青年的梦幻感和小清新,或许不如三亚那样富有热带风情,却以宁静低调的气质惹人遐想。春日静好,碧海蓝天,那一股文艺清新的气质,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

大海是厦门的笑靥,鼓浪屿则是这笑靥上善睐的明眸,她有很多种表情,日光下的明媚,夜色中的旖旎,潮来时温暖热烈,潮退时安静惆怅——这是一双有故事的明眸,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小岛上,据说散落着近万所名人故居,你在某个小巷不经意路过的某栋老房子,有可能就住过某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的已人去楼空,如林语堂,有的伊人尚在,如舒婷。

经过中华路时,听见有位导游正在向游客们介绍说:“喏,那栋老房子里就住着诗人舒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一栋古老的红房子,掩映在几株高大的木棉树下,遥遥望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屋主一样低调。正值春天,木棉花正在灼灼盛开,高挺的枝干上,挂了一树红硕的花朵,偶尔有一朵坠落在地上,会发出啪的一声响,难怪舒婷会说它像“沉重的叹息”。

年轻的导游还在起劲地解说着:“舒婷你们听说过吧?就是写《致橡树》的那个舒婷,很有名的诗人,她就是我们鼓浪屿的!”见游客们有的还是茫然不知舒婷是谁,她索性朗诵起了《致橡树》:“我如果爱你,决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这首诗我当年记得烂熟,现在仍能倒背如流。在那个诗歌热还没有退潮的80年代,说到朦胧诗,肯定会提舒婷,而说到舒婷,肯定会提起这首经典的《致橡树》。我不算舒婷的诗迷,但至少也读了她的一本诗集和几本散文集,这次来鼓浪屿,背包里还随身携带着她的《真水无香》。

舒婷住的红楼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迄今已经有近九十年的历史了。尽管年深日远,但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红砖外墙依然嫣红,廊柱装饰着水泥雕花,似乎还保留着往昔残留的气派。

红楼雕花砖色依旧,却已见证过三代女性的命运。第一位女主人是舒婷丈夫陈仲义的奶奶,屋子中堂的正厅里,还悬挂着老太太的画像,眼睛微凹,双颊瘦削,是典型的福建女子的长相。

福建靠海,为了谋生,很多青壮男人不得不下南洋,留下妻子在家中抚老育幼,一个人挨过漫长光阴。陈家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位留守的华侨女眷,她十八岁嫁入陈家,新婚燕尔丈夫就只身去菲律宾学做生意,不幸惨遭抢劫在路上被人杀害。那时她才只有十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却毅然守节不嫁,抱养了三个孩子,靠纺纱将他们一一养大,然后再送往南洋子承父业学做生意。

孩子们都很争气,生意越做越大,陆续汇钱回家。陈老太太花了五千美金买地置房,在20世纪30年代,这是一笔了不起的巨款。在老太太的一手操持下,才有了这栋气派的两层红砖楼,亲友们纷纷送上贺礼,每逢老太太过生日时,子孙们都会漂洋过海来为她庆祝,送上的寿礼都是贵重的金饰与玉镯。

听起来,这像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可是细味起来全是凄凉。老太太这辈子,得到了晚年安稳,得到了无限风光,却唯独没有得到过爱情。即便有,那也太过短暂了。她的一生,都是在孤寂和守望中度过的。

舒婷的婆婆,同样是一个留守侨眷。她本来是陈老太太抱养的养女,后来老太太见她聪明伶俐,就索性将她许配给了最小的养子。她比丈夫大六岁,既是妻子,也是姐姐,结婚后丈夫照例去了南洋,去时她怀胎六个月,回来时儿子都已四十岁了。这样的婚姻,除了经济上的支援,什么都给不了她。

回顾奶奶和婆婆一辈子的命运,舒婷曾不胜惋惜地写道:“在鼓浪屿的深宅大院里,有多少这样的妇女:清纯的、柔弱的、如花似玉的,悄然无声被惨淡岁月啃啮着,内心千疮百孔,外表富丽堂皇。”她用“囚妇”来形容她们。

如果说她们代表的婚姻模式是分离和孤独,舒婷的母亲代表的则是另一种婚姻模式,那就是全然的依赖。

舒婷的母亲是大富之家的二小姐,外表和性情一样楚楚可怜,是那种旧式淑女,精通钢琴、书法、插花等,却毫无实际生活的能力。舒婷的父亲对她一见钟情,将这位娇嫩的小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在银行任职,收入丰厚,回到家里连下厨房、拖地板、缝被套之类的家务事都一手承包了。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床,躺在被窝里安心地看小说。一家四口外出坐火车,他忙着照顾小孩,她却在一旁静静看着小说,遇上的熟人指着她对他说:“这是你前妻生的大女儿吧?”

她是那种典型的娇妻,被呵护在丈夫的羽翼之下,仿佛停止了生长。可惜没有人可以成为永远的依靠,在接二连三的运动中,她的丈夫被判处劳改八个月,结果却去了整整八年,她很快就顶不住重重压力,只好听人劝告和他离了婚。娇弱如她,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狂风骤雨,她就像一朵离开了温室的花,很快就骤然萎谢了,没有来得及等到全家团聚那一天。

她让我想起舒婷诗中所说的“攀援的凌霄花”,离开了依附的大树后,就没有办法独立生存。而红房子里舒婷的婆婆和奶奶,则令人想起诗里那种“痴情的鸟儿”,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歌曲。

舒婷,这个鼓浪屿的女儿,决不愿再重蹈奶奶和妈妈们的覆辙,她既不想做攀援的凌霄花,也不想学痴情的鸟儿,而是要成为一个独立而坚强的女子,追求一种平等的爱情。《致橡树》既是她的爱情宣言,也是她的人格宣言。

舒婷本人就是诗中木棉的最佳代言人,尽管有着一个相当女性化的笔名,实际上她的性格却偏于男性化。她从小就是个假小子,是在鼓浪屿长大的,从小沐浴着海风和阳光,晒得一身黑不溜秋,有主见,爱捣蛋,妈妈亲昵地称她为“精灵鬼”,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商量。爸爸则对这个长女宠爱有加,她刚出生不久,爸爸就抱着她狂喜地喊道:“女神!我的女神!”

除了那份文艺气息外,舒婷和天真不谙世事的母亲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她的性格更像其父,在她的描述中,父亲豪爽又不失细腻,自小就挑起了一大家子的重担,哪怕被下放到农场去劳改,也仍然是家里人的主心骨。同时又很有生活情调,喜烹饪、能养花、爱旅游,酷爱武侠小说的他曾经成功地培育出了金庸笔下的“十八学士”茶花,又曾以书中地名为索引,游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很有江湖义气,即使一度落魄到要拉板车维生,仍然会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无私帮助不认识的陌生人。

舒婷遗传了父亲的侠气和硬气,尽管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因为深度近视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其实藏在文弱外表下的,却是一派侠女风范。她为人飒爽、热情,很有自己的想法,还在读书时就是班上的刺儿头,那时全班同学都抢着递交入团申请书,她却不肯交,班上的先进分子找她谈心,她却振振有词地辩解说:“入不了团也可以当优秀学生。”学校组织跳忠字舞之类的活动,她总是离得远远的。

受时代影响,舒婷前半生的命运也颇多波折。她的中学时代是以大字报、红袖章和革命大串联等结束的,初中二年级都没上完,学业就被打断了。从此她再也没上过学,大学梦由此破灭。叛逆的她之后再也不肯参加任何考试,包括后来的成人高考和作家班之类。每次填简历写到文化水平一栏时,她总是自豪地填上:初中毕业。其实只读了两年,还没有毕业,但她觉得已经足够了。

十七岁下乡插队,落户的地方山高水寒,长得最好的蔬菜只有芥菜,一年有半年只能吃干菜,被她形容为“干菜岁月”。纤弱的她学会了挑水、插秧,干各种粗活重活,还学会了用几棵芥菜、一点肉做出美味的中秋宴来。没什么书可看,她就拿着一本《新华字典》坚持每天学六个生字,努力向上的心愿就像一棵绿藤萝,永远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返回厦门后她最先做的工作是在一家小小的铸石厂做合同工,工作十分辛苦,每天得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抓着超过她体重的二米铁钎,将百十来斤重的铸模推进窖里。几天下来左腮红肿,高烧不退。比劳累更可怕的是孤独,她的书生气质让她和那群女工就像油和水那样无法融合在一起,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没有人理睬她,她索性掏出一本书,坐在石头上自顾自地埋头苦读。回顾那段岁月,她形容说,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途中”。

她做过多年的工厂女工,铸石厂后,还去过水泥预制品厂、漂染厂、织布厂、灯泡厂等,干的活大多又苦又累。但她从没有放弃过写诗,那个时候,诗歌就是她的宗教、她的伴侣、她的救生圈。她的诗歌发表后,工厂的同事们都对这位文静而倔强的女孩刮目相看。

真正改变她处境的还是那首《致橡树》。这首诗的缘起是她陪老诗人蔡其矫在鼓浪屿散步时,蔡其矫向他感叹说美女大多没有才华,而才女通常缺乏姿色,两者总是难全。舒婷听说后很不服气,觉得男人都对女人有着严苛的标准,其实女人何尝又没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期待呢?

当天夜里,她挥笔写下了一首诗,近乎一气呵成,取名为《橡树》。蔡其矫读后带到了北京推荐给艾青,艾青看后非常欣赏,并建议改名为《致橡树》。1979年4月,《诗刊》上选发了此诗,舒婷的名字由此响遍了大江南北,她也终于得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脱身,去福建省文联当了一名专业作家。

值得一提的是,写这首诗时,舒婷其实只在电影里见过橡树,也许在她心目中,只有这种树冠繁盛、遮天蔽日的大树才足以和开着一树红硕花朵的木棉相配。

舒婷这棵木棉,很晚才遇到她的橡树。可以想象,一个能写出《致橡树》那样的女诗人,对于爱情和婚姻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要求,那种以依附为目的、以牺牲为代价的爱情决不是她想要的。

正是因为宁缺毋滥,她一直等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龄女青年了。亲友们都着急了,她却依然气定神闲,坚信真命天子一定会从天而降。

真命天子原来就潜伏在她身边,他叫陈仲义,在厦门一所大学任教,长得人高马大,朴实木讷,却和她一样嗜诗如命,谈起诗歌来就滔滔不绝。他也住在鼓浪屿上,距离她家不过三分钟的路程,因为对诗歌的共同爱好,渐渐有了来往,他常常步行到她家来谈诗,一谈竟谈到了深夜。

两人情愫暗生,却谁也不肯先挑明心迹。直到有一天,舒婷从三峡远游归来,风尘仆仆,鼻子都晒脱了皮,陈仲义慢慢地从她家那株番石榴树下走进房来,步子依然镇定,四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他还没有开口,舒婷已将行囊扔在地上,对他说:“好吧。”一个月后,他们结了婚。

这就是舒婷洒脱的地方,爱情没有来临时,她决不将就,爱情真的降临时,她也会爽快地伸手迎接,决不拖泥带水。结婚时,陈仲义三十二岁,舒婷二十九岁,都是大龄男大龄女了。

按照舒婷的想法,婚礼一切都得从俭,疼爱她的父亲却不依,非要给她准备四车嫁妆,用四辆小板车拉到陈家,一辆是书籍稿件,一辆是干果蜜饯,一辆是衣服缎被,还有一辆装上了老人家精心培育的二十几盆玫瑰花,开得五彩缤纷十分娇艳,为婚礼增色不少。

舒婷就这样成了木棉树下那栋红楼的第三任女主人,但红房子对于她来说不再是一个冰冷而华丽的囚笼,而是一个充满了温馨和笑语的安乐窝。

尽管舒婷婚前曾和陈仲义约法三章:一不做家务,二小两口单独过,三交友自由,实际上除了第三点其他两点全部都没有作数。婚后,她心甘情愿地侍奉公婆,照顾幼儿,买菜做饭带孩子,忙得脚不沾地,一双写诗的手如今放下了诗笔,拿起了锅铲,连父亲都酸溜溜地对女婿说:“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得一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我连茶都要替她斟好的。”

舒婷本人却甘之如饴,因为陈仲义不仅待她关怀备至,还懂得她的珍贵,甚至比她本人还珍惜她的才华。舒婷腰椎受过伤,坐藤椅太硬会硌着,他就转遍整个厦门岛,终于为她扛回两把舒适的皮椅。舒婷大大咧咧不爱理琐事,他就一手代理了她的出书、约稿、演讲一概事宜。舒婷有时放松脑筋偷偷看侦探小说,他就摆出家长的姿态来教育她,她只好很不服气地回答说:“我不能守桌待诗!”

儿子出生后,这个三口之家更是其乐融融。舒婷和陈仲义不约而同地对儿子采取了放养政策,当别的小朋友都在忙着学钢琴、学画画时,他们的儿子却骄傲地宣称:“我学玩!”儿子从小就以妈妈为荣,曾对班主任介绍说:“我妈妈是诗人舒婷!”低调的舒婷听了后大惊失色,忙让他以后说妈妈是在厦门灯泡厂工作的。在儿子考入大学后,舒婷担心他轻率地恋爱,便专门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郑重地说:“假如你太急切、太草率,随便付出自己的感情,等到你理想的、你想要的出现,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这正是她的切身体会。

当然,虽然舒婷婚后以“煮妇”自诩,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露出一条女诗人的尾巴来。她仍然保留着自己的独立空间,有一份挚爱不渝的工作,还有一大群肝胆相照的诗友。舒婷热情爽朗,和北岛、顾城、谢烨等人的关系都很好,顾城和谢烨去世后她还曾撰文纪念他们。

舒婷终于如她所愿,拥有了一份新型的爱情,她和陈仲义之间既彼此独立,又互相依靠,作为他近旁的一株木棉,她以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了一起,“我们分担寒潮、风雪、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样的关系才能更加持久而稳定,毕竟,人生那么漫长,充满了变数和考验,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只有找到那个能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拥有抗击寒潮和风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