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老木匠

走到眼前这户人家的时候，时间已至中午。人困马乏，于是我们决定在此吃点午饭。午饭很简单，就是背包里随身携带的两盒自热米饭。

与别的秦岭人家不一样，这一户人家的院子，不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站在略高一点的地方，仔细欣赏这栋房子和这个院子，发现有一种自信和大气隐隐显露出来，同时，也有一种婉约和含蓄在浅浅吟唱。

什么样气度的房子，就会住着什么样气度的人。想必这一户人家，肯定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岭人家。

“大叔您好，我们想在您家院子里，吃点自带的干粮，您看方便不？”

“欢迎！欢迎！过来坐！”就像所有热情的秦岭人一样，大叔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和每一个词，都透着能让人感受到的诚意。

行走秦岭的经历告诉我们，故事往往都是从眼中看到的某件特殊道具开始的。关于这户人家主人的一切故事，都得从大门上的这对门簪说起。

门簪，也叫户对，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大门构件，有方形、菱形、六角形、八角形等不同形状。

当我看到这户人家大门上的这对门簪时，就被深深吸引了。可以这样说，这是我徒步秦岭以来，看见过的最精巧、最细致的门簪。这对门簪，无论是做工还是花纹，都显示着制作者高超的手艺，以及木匠对于木雕这门艺术得心应手的运用。

在中国传统的老建筑中，门簪就像一个姑娘的头饰，是匠人会比较用心去做的东西。在这方寸之间，一个木匠真正的手艺和艺术才华，会被充分展示出来！

“真好看，您家这对门簪是什么时候做的？”

“是我做的！”主人答非所问，却令人吃了一惊！

“是您亲手做的？您难道是木匠？”

“嗯，我以前是木匠。这栋房子建了已经有三四十年了，大概是上个世纪80年代建的吧，这对门簪就是当时盖房子的时候雕的，是我自己做的。”

“我们一路过来，发现这一片只有您家门上有门簪。”

“是的，沟里的房子，确实就我家才有一对。”老木匠话不多，有手艺人那种特有的“范儿”，既显着几分矜持，也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傲骨。

“门簪有啥讲究吗，是不是越大越好？一般用什么材料做的呀？”我提出了一直萦绕心中的问题。

“门簪好坏与大小无关，主要得和门搭配。门小了小一点，门大了就大一点。当然，料子得用最好的料。”老木匠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

老木匠家，不但门簪好看，大门上辅首也很讲究。一家、一院、一门环，这门环就是“辅首”。更确切地说，辅首只是门环的底座，辅首衔环才是一个完整的门环。

老木匠家门上这辅首的图案，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有19个齿。也正因为这一点点点缀，这辅首从实用层面上升了一个档次，呈现出难得的审美元素。

“您最后一次被人请去做活儿，是啥时候？”我们想打听一些主人从事手艺活的往事。

“如果是说盖房子专门请我做各种家具的话，最后一次大概是90年代的事情吧。如今盖房子，家具大都是买现成的。即便请木匠，用的都是胶水和钉子，我们的特长是做榫卯结构，已经不需要我们这种老木匠了。”

主人告诉我们，除了偶尔还会有人请他去做寿材外，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去请他做家具了。他那些做桌椅板凳、做箱子柜子、做门窗门簪的手艺，已经几十年没施展过了！

遗憾！深深的遗憾！从前慢，许多人一生只学一门手艺，再用一辈子去把手艺做到极致。但今天，这些匠人们传承了百年、千年的老手艺却无人传承。这手艺就像被黑洞吞噬的时光一样，逐渐消失，也许会永远无人记得。

我们仔细地欣赏着老木匠的手艺，以此表达对一个手艺人的敬意。眼前这扇40年前做的大门，一点儿也没有走样变形，关上之后，严丝合缝，缝隙连一张纸都塞不进去！

秦岭有猎人、有药户，有耕地种庄稼的山民，也有像这个主人一样有手艺的木匠、铁匠、瓦匠、皮匠、漆匠、篾匠、银匠、鞋匠……手艺在手，吃饭不愁！在农耕文明里，匠人的生活必定充满荣光，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肯定都十分羡慕和尊重他们的手艺。

怀着尊重，我们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栋老房子的细节。抬头看到屋顶的时候，我们发现每个瓦沟下面，都有一块特制的瓦，这块瓦学名叫作“滴水”。行走秦岭以来，这还是我在南坡的山村中，唯一一次见到屋顶上有“滴水”的老房子。

瓦当和滴水，都是中国传统建筑的装饰构件，主要功能是防止雨水倒灌，引导雨水流下来，从而保护屋檐，不让木椽子烂掉。滴水一般都设置在屋檐下侧，上面有各种图案或文字。

看着这滴水，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画面：秦岭山中多雨的季节里，群山沉浸在雾雨里，老屋的屋檐下，端坐着一个老者，正抬头凝望着雨水从古朴的“滴水”上轻轻落下。那些水滴在地面上溅起朵朵水花，那些雨水在眼前变成一条条水线，那些水线在屋檐下形成一道写满岁月和诗意的雨幕……

主人话少，我们也不便多问，双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我们等待着自热米饭慢慢被蒸熟，主人则坐在柴火堆前，重复着捡起柴火、放进撮箕、提起搬走、堆放整齐四个简单的动作。

征得主人同意后，趁着蒸米饭的间隙，我们走进主人家的厨房里去，欣赏着山里人家生活的细节。毕竟是有手艺的人家，厨房也是如此规整。这三根烟囱和三口铁锅，虽然旧了点儿，但摆放得很是整齐。

窗户外的收音机里面，一直唱着河南梆子。我们问老木匠是否是本地人？

“祖上是安徽的，躲避战乱逃到秦岭来，不过那都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

大秦岭是中国人的父亲山，一个人无论来自何方，只要定居于此后，最终都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秦岭人！

老木匠家的屋子内，有五个新编的竹制农具，两个大簸箕和三个小箢篼。

“这也是您自己编的？”

“木匠和篾匠，手艺都是相通的，是我编的。”

“您这些手艺，都跟谁学的呀，也没教几个徒弟？”

“当年跟着师傅学的啊。做木匠辛苦，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愿意学这个的？”

主人惜字如金，关于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往往点到为止，并不多言。也是，在过去的老日子里，学一门手艺要付出的辛苦，要比现在读书升学要付出的辛苦多得多！

堂屋内的小篮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刮刀、篾刀、匀刀、剪刀等工具。想当初，老木匠年轻的时候，随身携带着这些工具，他曾为多少新家庭做出过多少家具，为多少乡邻编制过多少竹制农具？只可惜时代发展了，一身本事的老木匠，如今却无人问津，只能从年轻时的红火时光中，转而静守着岁月的冷清。

“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