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现在想起来,温晓波觉得,他当时和白素雅的这一决策是英明的。
他和柳小青一起生活四个多月以来的实践,证实了这一点。她朴实、勤劳、善解人意,没有白素雅那种娇气,那种不切实际的虚荣心。她每天忙里忙外,却干得有条有理。温晓波下班回家,她已经做好了他最喜欢吃的菜。他外出有事,她总能拿出一套适合时令又得体的衣服,给他“武装”一番。家务事就更甭他操心了,里里外外都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总之,和她生活在一起,他觉得就象冬天里一只冻僵的小羊羔进了温暖的窝,他从心里感到满足了。
温晓波决定要和柳小青结婚了。但是,她会同意吗?她和他是事先讲好了的,结果要由她来决定。
柳小青象是看出了温晓波的心思,在那个温暖的冬夜,她象一只依偎在老母鸡肚皮底下的小鸡,喃喃地说:“阿波,咱们结婚吧……”
“好!我明天就到饭店里去订一桌菜,晚上把要好的朋友和亲戚请来,大家热闹热闹。后天咱们就登记结婚。好吗?”他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羞答答地将脑袋一个劲地往他的胳肢窝里钻……第二天傍晚,贺喜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温晓波满面春风,热情招待各位嘉宾。宾客们都说,怎么没见新娘子呢?温晓波一边敬酒一边说,她马上就到。
酒过三巡,还不见新娘子到来,这时的宾客反而显得很体谅,做生意的人到底辛苦,买主多的时候就无法脱身,如果碰上大客户,谈起生意来更是没日没夜……尽管客人们谈得很轻松,温晓波的心里却暗暗地着急起来。
直到酒席结束,温晓波把客人一个个地送走,却还是不见柳小青的到来,温晓波急得直奔友谊街78号圆圆**用品商店。
店门紧闭着,温晓波在门口站了一会,从门缝里望进去,见里面有暗淡的光亮,还从里面传出低微的声响。温晓波拿出钥匙,开了店门,穿过店堂,径直走向内室。柳小青正慌里慌张地穿着衣裤,她一头披散的乱发,满脸泪痕,见温晓波突然闯进门来,柳小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浑身索索地抖着,团团地转……**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人。
温晓波那喷火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男人,“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小青的未婚夫!”
“我却是她的情人。未婚夫先生,见到我,你感到很光荣吧?嘿嘿嘿嘿……”
“呸!”温晓波转身跑出门去。
柳小青追出门来,拼命地喊他。温晓波头也不回地朝前跑着,把后面那嘶哑的叫喊声忍心地驮得昏死过去……温晓波不知不觉已跑到了郊外的森林里。郊外的风很冷,天黑得连一点星光也没有,黑黝黝的树影在风里阴森森地晃动着,他的双脚有些踌躇了,不知往哪里去才好。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尖尖的呼叫声:“啊——你别……你别……嗬哟!嗬哟!……”
他觉得这叫声很熟悉,便顺着那声音跑过去,穿过树林,爬过土丘,在靠近河边的灌木丛里,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地,使劲地扯着她的裤子……女人挣扎着,呼叫着……温晓波大吼一声:“你放开她!”男人说,“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别管!”温晓波说,“我偏要管!”
温晓波已认出这女人是白素雅。
他怒不可遏地扑上去,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嗷嗷地叫着,女人乘势从地上爬起,举起拳头就往男人的身上打,温晓波也一脚朝那男人的屁股踢去。
男人见势不妙,拔腿就逃。
白素雅哇地哭出声来,一头扑进温晓波的怀里。“阿波,我们复婚吧!这几个月来,我已经受够了。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骨子里却比野兽还不如,相识没几天就想来真的。如果依了他,事后就把你疏远了,都是些没良心的东西。阿波,咱们复婚了吧,只有你才配做我的丈夫。”
温晓波使劲地点着头,他想说,我们现在就复婚,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回家。再一想,此刻柳小青很可能已在家里等着他了。于是他说,“我们明天就去办理复婚手续。”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这世界也仿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了。
温晓波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家里,柳小青果真已经等了他多时了。见他进来,她一声不吭,走到他的面前,突然卟地跪了下去,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他的双腿,泪水刷刷地落在他的膝腂上:“阿波,阿波啊,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六)
四年前的夏天,连续几天炎热高温,晚上屋里睡不住,柳小青就把钢丝床搬到阳台上乘凉。躺到后半夜,有微微的凉风吹来,她感到很舒服,便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小青家的右邻是位全村有名的无赖,如今成了包大鞋业公司总经理的包阿大,包阿大的鞋业公司其实是个十来个人的制鞋作坊。
此刻,包阿大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抽烟,望着邻家阳台上呼呼入睡的柳小青,那白晃晃的肌肤如刚出笼的包子引得包阿大直咽口水。包阿大家的阳台和柳小青家的阳台相距不到一公尺。包阿大爬上阳台的扶栏,便纵身跳了过去……柳小青在梦里正长着翅膀飞,突然有块巨大的陨石从天上压下来,把她的身子压扁了,压成了肉浆,肉浆还被使劲地搅拌着,痛得她大声呼叫起来,这一叫便惊醒过来。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被包阿大糟蹋了。
“癞子阿大,我要去告你!”她哭着大叫。
“告我?”包阿大嘿嘿地笑起来,“你还没看到过我家客厅里用铝合金镜框挂着的是什么?是我坐过牢的‘证书’,有了这‘证书’,那些上门来讨债的客户都忌我三分哩!你告吧,告赢了,至多也只能给我再增加一张‘证书’。可你呢,还能嫁给谁?”
被包阿大这么一说,确实给小青提了个醒。她想到了包阿大的妻子水珍。水珍的父亲元奎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对不务正业惹事生非的包阿大经常要管教他,他对这治保主任恨之入骨,总想找机会报复他。有一天他在玉米地里碰见了水珍,见四下无人,便把她14岁嫩都都的花蕊儿给采了。为此,他被判刑10年。等包阿大从牢监里出来,水珍已经25岁,还嫁不出去。包阿大找到水珍,向她赔礼道歉,最后说,“别人都不要你,就嫁给我。”水珍哭了,哭着点了点头。水珍的父亲元奎却坚决反对。包阿大从市场上买来只狗,元奎元奎地唤它。这样唤了半年多,把水珍的父亲给活活气死了。
小青想到这里,只好默默地吞咽了这苦果。此后,包阿大却一次又一次地来找她,一次次地逼她就范。有一次,包阿大和哥儿们喝酒吹牛,喝到酩酊大醉时,他竟把和柳小青的事也吹了出来。这么一来,柳小青在村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就向亲戚们借了一点钱,来到一百多里外的这座陌生的城市,开起了这家**用品商店。三年过去了,柳小青以为自己已经把那姓包的恶魔甩脱了。可是,正当她准备和温晓波结婚的那个夜晚,包阿大这魔鬼突然闯进了她的店堂。她苦苦哀求他,希望他马上离开。包阿大说,“要我马上离开可以,我干完了事就走……”
(七)
柳小青跪在地上,向温晓波诉说了这一切之后,恳求说:“阿波,阿波,你千万别赶我走,千万别……因为我肚里已经有了孩子……”
“鬼知道是我的还是那恶棍的……”
“是你的。阿波,孩子肯定是你的。因为在今天晚上之前,这恶棍从来没来过……”
“可是,几个小时前的那一幕,我实在接受不了。小青,我们即使生活在一起,你也不会得到幸福了,你还是走吧!”
“爱不爱我已经不在乎。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你也不是个干净的男人。阿波,咱俩凑合着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
“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在半小时前答应和白素雅复婚了。”
温晓波说着,爬上床顾自睡了。柳小青跪着走到床前。伏在床沿上,絮絮叨叨地恳求着哽咽着,直到温晓波睡得很熟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钻进被窝里去……第二天一早,白素雅就赶来要和温晓波去办理复婚手续。开进门,折腾了一夜的温晓波和柳小青还死睡着。白素雅看到温晓波旁边躺着个女人,真是怒不可遏,她一把掀开棉被,将小青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你这**,快滚吧,这是我的家!”
“你已经和晓波离了婚,这是我的家,你滚吧!”小青也不示弱。
“晓波昨天夜里答应我今天去办复婚手续。”
“晓波前天就提出今天和我一起去结婚登记。”
“放你的屁!”
“你才放屁!”
“你这贱货还不快滚!”
“你这臭货还不快滚!”
白素雅扑过来,硬是要把小青拉出门去。柳小青用力一推,把白素雅推倒在门边,白素雅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似地扯住小青,两个人扭成了一团,一边对骂,一边相互抓头发踢下身……温晓波从**跳下来,用力把她俩拉开。两个人却都扭住了温晓波:
“阿波,你说一句,叫谁走?”
“阿波,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了,你叫她走!”
温晓波看看白素雅,又看看柳小青,再看看白素雅,发现她离开半年多变瘦变老了。再看看柳小青,她粉嫩的脸上泪水纵横,头发蓬松,双眼红肿。虽然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但这半年多时间里,白素雅又和几个男人睡过呢?想到这里,温晓波犹豫不决了。“你们让我静静地想一想吧,不要再闹了,我们应该好聚好散。我看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弄几只菜,我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好好谈谈。”
傍晚,白素雅和柳小青如期而至。
温晓波已从饭店里订来几只好菜,放了满满的一桌,三只斟满红葡萄酒的玻璃杯三足鼎立般地站着。三个人谁也不跟谁打招呼,默默地坐定,过了半分钟,温晓波先站起来,举起酒杯,白素雅和柳小青也站了起来。他和她俩碰了杯,这才开口说话:“这酒你们先别喝!等我先喝下去,然后还有话对你们说。”
温晓波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都灌了下去。他放下杯便一屁股掉到椅子上。等她俩坐下去后,他说,“我告诉你们,刚才我喝下去的是一杯毒酒!过不了半个小时,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两个人都不要难过,别哭!哭什么呢?象我这样的人浑浑噩噩实际上早已死了,只是在形式上还活着。别哭了,我希望你们两位能马上离开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们两人中间哪一位真的爱我,爱得不能自拔,那么就把面前这杯酒喝下去,和我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
不料,柳小青和白素雅几乎是同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回轮到温晓波哭了。他擦着眼泪说,“原来你们两人都是这样真心地爱我,我却在玩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们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我们之间的矛盾依然没有解决,这全是我的错。别哭了,别哭了吧,死亡即将来临,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走吧!但愿还有来生,我们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活,充充实实地活!好了,我来把你们的酒杯都斟满白酒,走向死亡的那一刻是很难受的,喝吧,喝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是,三个人都拼命地喝起酒来。不一会,三个人都倒在地上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小青渐渐地苏醒过来,她用力地睁开双眼,有一点微弱的光从门外透进来,凭着这光她隐隐约约地看到温晓波和白素雅和自己一样倒在地上。他们肯定死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呢?噢,肯定是温晓波知道我肚里怀着他的孩子,故意少放了毒药,不让我死。他俩也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了。自私!柳小青感到头很晕,尤其嘴巴烧得厉害。她拼命地朝门口爬去。外面正下着雨,地上积着好大的水汪。柳小青伏在地上,嘴巴贴着水汪,不顾一切地大口大口把脏水喝下去,脏水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她便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把肚里的酒菜都倒了出来。冰冷的雨落在她的身上,凉凉地她感到好舒服。她终于挣扎着站立起来。为了肚里的孩子,她决心要活下去。于是,她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
其实,温晓波比柳小青还要苏醒得早一些。他清淅地听着柳小青怎样艰难地爬出门去。过了好一会儿,他估计柳小青已经走远,就朝白素雅爬近一点,伸手接近她的鼻孔,感知到她均匀的鼻息。温晓波觉得自己该走了。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昨晚他们三个人喝下的根本不是毒酒。现在,白素雅马上会苏醒过来。他必须在她苏醒过来之前离开。
温晓波跨出门,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一道鱼肚白的晨曦,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再也没脸见到柳小青和白素雅,他只能马上离开这里,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去探寻一条新的生活之路。
(一九九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