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艳阳早早地爬上了东边的山头，那耀眼的光束穿过山村小学教师宿舍简陋的玻璃窗，暖暖地触摸着他那张白皙而忧郁的脸。许杰生终于被那强烈的阳光刺醒，他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浑浑噩噩地从**爬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放假，他想睡一会懒觉，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在打仗，他昨天晚上写辞职报告，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大半夜，但真要辞职他毕竟有些犹豫了。最后，他终于作出了果断的决定：辞！坚决辞！许杰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校门，走上了他四天前来的时候走过的那条坑坑洼洼曲曲弯弯的山间小道。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他望着千姿百态的峭壁峰峦，山崖上苍翠的老树，以及漫山遍野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正在悄悄地开放。他突然被这大自然的壮丽景致所吸引，他想，自己这一走，也许以后再要到这深山僻壤来“到此一游”是不大可能的了。于是，许杰生重新把行李放回学校，朝山坡上走去。

许杰生被调到这大山深处的小学校里来任教还不过四天时间，但他觉得比四年还要漫长。全校9个学生，来自6个自然村，分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三个班，他除了教三个年级的书，还要给路途遥远的学生蒸饭，全校从校长到教师到伙夫全由他一个人担任。他想，如果在这地方待下去，还能招上对象？

这时，许杰生看到一个男孩坐在牛背上，牛角上挂着一个用旧布头缝成的书包。旁边有个放羊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本破书，男孩好象在教女孩识字。看到这情景，许杰生的心里又犹豫了。

许杰生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对自己说，如果在这山上遇上一个男人，你就该走；如果能在山上遇上一位姑娘，就说明你不该走。他绕过弯弯的山道，穿过幽幽的树林，却始终没有碰上一个人。前面空旷处突然出现一幢木结构的小楼，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坐在屋檐下抽烟斗。许杰生心里一颤，这下完了，自己真的该走了。

这时，老伯却早已发现了许杰生。这山沟沟里几年见不着一个外路人，老伯见许杰生便高兴得不得了，一边打招呼一边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屋里拉，又是搬凳子又是沏茶的，山里人的好客之情使许杰生感到很温暖。许杰生告诉老伯，自己是刚从城里调到这里来任教的老师，姓许。

老伯一听是老师，就更加高兴了，连忙朝里屋喊老伴快烧点心，有贵客临门了！接着又问许杰生：“小伙子，已经成家了吗？”

许杰生摇摇头，脸红了。

老伯又问：“招到女朋友了吗？”

许杰生还是摇摇头。

老伯的脸上刷的收起了笑容，弯下腰去朝石坎上使劲地磕他的旱烟斗。唉，没找上对象的小伙子，要在俺深山沟里呆住，比啥都难哪！

这时，楼板上突然响起高跟皮鞋发出的“的笃的笃”的脚步声。

2

许杰生的目光顺那尖脆的声音搜寻过去，只见楼梯口露出了一双尖巧锃亮的高跟皮鞋，接着是滋润的长筒丝袜、紧绷绷的白色超短裤、富有弹性的鲜红T恤，一截一截地往下露，最后露出个剪着男孩般短发的白嫩红润的苹果脸。

老伯说：“美玉，这是刚调来的许老师，快来认识认识。”

美玉抿嘴笑笑，像孩子似地叫了一声许老师好！脸上那两汪酒窝便像斟了蜜似地深陷进去。

许杰生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便赶紧避开了那对明亮的眸子。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竟还能见到这么水灵的城里姑娘，莫不是老天爷真的不让我走？

个子矮小的老婆婆端着两碗糖氽鸡蛋扭着小脚一踮一踮地从里屋走出来，一碗恭敬地端到许杰生面前，说，“一点粗点心，俺山沟沟里没啥好吃的，请许老师别见笑。”说着，将另一碗端给了美玉。

坐在竹椅子上抽旱烟斗的老伯也赶紧站起来劝道：“许老师，吃吃，俺山里头别的没啥，土货倒是有的。如果您看得起俺，以后晚饭就不用自己在学校里烧了，到俺家里来吃也可图个方便。”

许杰生一边吃糖氽鸡蛋，一边感谢老伯的盛意，那目光却不时悄悄地瞄美玉那红扑扑光溜溜的苹果脸。心里说，这苹果脸算不上很美丽，却很生动，很纯朴，很迷人。

老婆婆说：“美玉，待会儿你到屋后果园里摘点鲜果子给许老师尝尝。”

“屋后还有果园？”许杰生来了兴趣。

“有！”美玉说，“许老师，我领你一块去。”

老伯说：“许老师，俺山里头也有山里头的乐趣，你时间呆长了就会知道的。”

许杰生向老伯点点头，便跟着美玉出了后门，后门口便是一个好大的葡萄架，一串串晶莹透亮的熟葡萄从架子上垂下来。美玉身子轻盈盈地一跃，一大串葡萄便摘了下来，她将葡萄往溪水里漾了漾，提起来，掰一大串给许杰生，自己也一颗颗地往那樱桃嘴里嵌进去。说，“许老师，我真想读书，你肯收我这个学生吗？”

许杰生笑笑：“你真会开玩笑。”

美玉说：“我是真心话，你到底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许杰生还是笑笑：“你是城里人，难得到这穷山沟里来做趟客，怎么教你？”

美玉笑弯了身子。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前面是陡坡了，陡坡陡得很，美玉那高跟皮鞋却依然走得很轻巧，许杰生却简直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没爬多久就气喘吁吁了。美玉转过头来，看看许杰生这副熊相，便抓住他的手往上拉。许杰生平生头一回得到女孩如此的恩赐，觉得那热乎乎的玉手好软好柔，那感觉一直能传到心里去。

3

上了陡坡，才是真正的果园。山上什么果树都有，梨和桔子顽皮地探着小脑袋，伸手可及，柿子却挂得高高的，像无数盏小小的红灯笼。美玉攀着树枝，那倩巧的身姿像猴子似地往上爬，那尖头皮鞋踩在树桠上像有磁力似的。爬高了，就一只脚勾住树枝，一只手扳住树杆，让身子凌空悬着，另一只手摘下两个柿子，一个一个地往空中扔，然后接住一个再往上扔，再去接另一个，两个柿子在美玉的手里一个上去一个下来，一个下来一个上去，玩得好开心。她一边玩着一边朝树下喊，“许老师，快掉下来了，你要接住啊！”

“我会接住的。”

“要是人和柿子一起掉下来，你接哪个？”

“我接你！”

“咯咯咯咯……你接得住我吗？你先接柿子练习练习。”

美玉笑着，把柿子一个个地往下扔，像小孩玩皮球似的。不不！看那快活的姿势，倒像抛彩球哩！由于扔得太快，许杰生接得手忙脚乱，还难免有几个接不住落在草地上。

这时，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突然悠扬地响了起来，许杰生抬头一看，那动听的乐曲是从美玉的手机里传出来的。在美玉忙着接手机的时候，许杰生还弯着身子在捡落在草地上的柿子，美玉突然轻捷地从树上飞身而下，她的身子差点落在他的身上。“看我都掉下来了，怎么不来接我呀？刚才还说得多好听啊！”

许杰生这才直起身来，说，“你爬树爬得这么轻巧，是什么时候学的？”

美玉说：“我是爬着树长大的。”

许杰生只笑不说话。

美玉说：“许老师，你还不相信？刚才我的爬树表演力气都算白花了。算了算了，我有事马上要回柯桥去，过几天见！”

美玉说着便急急忙忙地下山去推摩托车。许杰生跟过去说，“你真像城里人呀，什么地方都像。”

“是吗？那我太高兴了！”美玉接着认真地说，“其实我自己最清楚，我离城里人还远着哩！我只在你那个学校里念了两年半书，却换了六个老师，后来老师没了，我也不能再读下去了。许老师，如今你来了，我还真想读书啊！”

许杰生被她的话感动了，问：“那你想读几年级？”

“四年级。”

“我们学校只有一至三年级。”

“你就单独为我开一班呗！我一星期回来两次，你就给我开两个晚上的课。”

许杰生点点头。

“那就这样说定了！”美玉跨上摩托车，一溜烟似地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

许杰生还是愣愣地站着，两眼直直地望着美玉身影消失的那个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