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轶事之三
柳溪镇是周丰富的遗址。据志书记载:柳溪镇即周丰富,周文王伐崇侯虎后在此建都,故南城门楣上原刻有“丰京盛地”。据传是明朝书法家邢侗当陕西太仆卿时路经此地留下的手笔。只可惜一场浩劫,一切毁于一旦,只留下这不足十米长的破城墙。看见它.还真能幽发出些许吊古的情怀呢。
城墙下,有一块三丈见方的地面,向阳、干净,被脚板和屁股磨得光秃,是人们聊天的好地方。
离城墙不远是老尤的家,青砖瓦房,古式门楼,和城墙相对,别有一番景致。老尤并不是此地人,解放前从河南逃荒到陕西关中,被这块历史遗迹和它的秀丽风光所迷恋。在此安居乐业,一晃就是三十几年过去啦。
光阴荏苒,岁月无情。老尤也已经老态龙钟啦,唯独头发保养得乌黑发亮,梳得有条不紊。柳溪镇人都怀疑他吃过电视中说的那种“青春丸”。每天一清早,老尤把城墙根下那三丈见方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然后来一段太极散功,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像蜻蜓展翅,毕了自然是汗满红颜。他自称自己的满头黑发是太极散功的结果,“动则不衰,太极抗老”,他常常泡上一壶茶,一边慢慢品味,一边大谈养生之道。镇上一些老者大约不甘于垂暮之年的寂寞,也跟着老尤学几招架势。久而久之,连一些年轻人、娃娃们也加入了这个阵营。如今电影、电视上盛行武打,柳溪镇无少林之师,学几招太极散功倒也可以凑合着过瘾。这么一来,老尤就有点“领袖”的滋味了。白天没事,老尤坐在城墙根下晒太阳,身边自然围了一些老者和闲汉,讲讲古人的故事,聊聊镇上的趣活,日子么,倒也不显得虚慌。
傍晚,太阳还有半竿子高,照得那城墙古色古香,别有一种情调。几只灰雀儿在墙头嬉闹,老尤那条老黑狗懒洋洋地卧在墙根,望着那几只灰雀儿出神。
“哦,早哟。”老尤从屋里迎出来。
“早!”“杨师”将担子靠在城墙根,喘了口气。他五十来岁,扁脸,光头,一年四季都笑着。他十岁从师,十五岁便成了方圆出名的剃头匠。经过几十年的造诣,剃头功夫自然炉火纯青,在他手里剃一回头,刮一回脸,人像着了魔,连骨头都软酥酥的。
“杨师”刚摆开摊子,一胖一瘦两个老头就到。胖的矮墩墩.俗称“程咬金”,下棋有“三板斧”的拿手锏。那瘦的高挑挑,外号“牛拉筋”,和对手下棋,不下到最后一个子儿,他便不服输。他两个是对老棋友,每天傍晚必来此厮杀几场。
又过了会儿,来了五六个人。退了休的耿先生手里捧着当天的报纸先到,胡须斑白的乔大爷端着一个旧茶壶跟在后头,再往后是提着鸟笼的邢老汉……一人找一个地方坐定。
太阳很好,没有风。城墙上剥蚀的土块红红的闪亮,墙头上不时落下被雀儿的脚爪儿勾下的指甲盖儿大小的墙皮。邢老汉的鸟笼挂在墙上的一根木桩上。柳溪镇的人对鸟很少研究,自然就无人去打听那是只什么鸟。那鸟灰不拉几,大约寂寞惯了,很没有精神,隔一会儿“啾啾”地叫那么两声,那悲凄的叫声,倒也合了城墙根下的气氛。
“程咬金”和“牛拉筋”刚开局就到了**。“程咬金”的红马刚上河岸,便被黑车封死,连退路都没有,乖乖地成了俘虏。出师不利。“程咬金”的脸顿时成了紫茄子。老尤背着手站在棋摊边看,总是一言不发.显出城府很深的样儿。耿先生正襟危坐读着报纸,乔大爷披着件旧褂儿.将茶壶放在地上,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啥都没思索,痴呆、无神。邢老汉只是不住地望他的鸟儿,逗引着它叫。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和谐、安静。
“将!”‘程咬金”终于找到了一次报复的机会,红车直奔对方底线,第一次向黑帅挑战。他响亮的叫声,吓得老尤那条狗慌忙缩着尾巴钻在老尤的**。老尤不满地瞪了“程咬金”一眼。
“呀,哥们儿好消遣啊!”黄先生拄着竹制的拐杖来了。他蓄着花白络腮胡须,瘦长脸。年轻时,他以算卦为生,名震遐迩。刚一到,他就嚷开了,“哥们儿,还不知道么,这城墙要拆了!”
仿佛是晴天里一声霹雳,城墙下的人都吃了一惊,拿眼光惊疑地看着他。一胖一瘦两个下棋的也抬起了头。瘦的“牛拉筋”手里捏着个准备护卫老帅的黑士,“吧嗒”落在了棋盘上。
“发啥子呆!”黄先生一扬手巾的拐仗,老尤**的那条狗眼眨了一下,便一溜烟地跑回去了。“北街镇平的那个龟儿子,买下了这块地皮,要在这儿开商店!”黄先生的唾沫星子乱溅。
“嗬?”“杨师”好一阵没有生意,正耐不住清冷呢。他不禁有些愤愤然:“这城墙他也敢,小心他龟儿子的脑袋。”他下意识地把刀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转着。
“你怕是算卦算的!”乔大爷抿了口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佯,“镇平那个狗杂种胆子再大,也不敢动这城墙一指头!有尤大哥……”乔大爷望了一眼老尤。老尤依然不动声色地背着手站着注视棋摊,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哟,这墙一拆,我这鸟儿哪儿玩去?”邢老汉有些悲凄地望着他的鸟笼,嘴里嘟囔着:“叫呀,叫两声给爷们儿听听!”谁料,那鸟只是缩着脖子,耷拉着头,连眼都懒得睁。“唉呀,他娘,你走得好早啊……”邢老汉有些神经质地叹着气,摇着头。
“破坏古迹,岂敢,岂敢!”耿先生摘下眼镜,放下手中的报纸,“哥们儿,西安城墙都在重修呢。国务院批准的,有红头文件……”
“西安是西安,柳溪镇是柳溪镇!”黄先生气呼呼地用拐杖顿着地,“县官不如现管!哥们儿,消闲着吧,不出几天,这城墙就要见周文王了!”他一转身,气喘吁吁地走了,步子一歪一斜的。老尤的那条大黑狗大约是吃饱了肚子,从古式门楼里走出来,对着黄先生的背影张开嘴刚想嘶叫,便被主人老尤踢了一脚,“去,去,狗熊!”他回过头用冷冷的目光望了一眼黄先生的背影。
人们面面相觑,眼光一齐落在老尤身上。
“周文王,周文王,你若是上天有灵……”耿先生长吁短叹,重新捧起了报纸。
“不下了,不下了l”“牛拉筋”呆呆地望着城墙上那几只鸟儿,显得心神不安。
“走棋,走棋!”“程咬金”似乎胜券在握,得意地摇开了头。他的当头炮再轰过去,那黑棋处境将会更险。“拆也罢,不拆也罢,好歹把这盘棋下完!”
城墙根下寂静了一阵儿。只有那条大黑狗.似乎刚才受的委屈没地方发泄,泪眼汪汪地在墙根下转来转去。那几只灰雀刚才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阵儿又回到墙头上,踢抓着墙皮,大黑狗朝它们咆哮着,却不敢叫出声来。
“放肆!”老尤猛地在地上一磕烟锅,“你的好梦做得太早了,小心自家性命!”他拿起黑棋的车,“舍车夺炮!”他一抬头,见“牛拉筋”还呆呆地望着城墙出神儿。便轻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吓死鬼!”他站起身,威严地吆喝了声:“杨师,拿刀子!”
城墙下的人们又都大吃了一惊,邢老汉的灰鸟儿在笼子里惊惧地转了个圈儿。老尤却从从容容地走到“杨师”的摊前,在那个没有靠背的高凳儿上坐下。
“杨师”跟了上去,不解地问:“尤大哥,您老……”
“少罗嗦!”老尤解开了脖子下的纽扣儿。
众人都回过神来。他们猛地想起来,那年尤大哥去县上请愿,就剃了那头乌黑闪亮的头发,硬是在县委火院里坐了两天两夜,以绝食“威慑”了县长、书记们。为了给柳溪河上架桥,柳溪镇人整整盼望了十五年,人小报告打了几十次,无奈工程太大,上头总下不了决心,多亏尤大哥那次“破釜沉舟”……自此,柳溪镇生意兴隆,日见繁华。听说唐宋时柳溪镇就是关中的一大集镇呢。从那以后,柳溪镇人对老尤崇拜得五体投地。几年前,他还被选为镇长呢。谁知,他硬是不上台子。人们在失望之中却又添了几分敬重之意。
众人都欣喜地松了一口气。乔大爷又正襟危坐,一口口地品开了茶;耿先生戴上了老花镜,捧起报纸;邢老汉抚摸着鸟笼子,也现出了笑嘻嘻的模样……“杨师”挽了挽袖子,将那块脏得不像样子的罩单披在老尤胸前。
“啾啾,啾啾——”那只灰不拉几的鸟儿清脆地啼了两声。也许是那鸟的叫声给那条大黑狗壮了胆,它扬起头来,对着城墙上那几只灰雀儿叫了一声,那几只雀儿,扑楞了几下翅膀,便“刷——”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