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打了一道闪电,街头五颜六色的灯眨眼间就亮了。工人俱乐部门前的霓虹灯跳出舞会字样,一副亲热而又温柔的笑影。轻快的音乐声从幽深畅通的门里传出来,碰撞着人们的脸和耳朵,一阵麻酥酥的感觉。街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妻子挽着丈夫,奶奶引着孙子,以及猜不出关系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夏天,这正是人们流连忘返的时刻。
刘枫站在霓虹灯下焦急地眺望着街那头。离九点半只有几分钟了,小兰仍然没有出现。这鬼丫头,是她约了我的,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
晚饭时,他正伏在食堂的饭桌上吃饭,小兰幽灵似地悄悄走到他身边,竟然不顾饭桌旁还有几个人,大大方方地说:“刘老师,晚上九点半在工人俱乐部门前等我。”说完一笑,淡淡的,似乎还向他扮了个鬼脸。
鬼丫头,刘枫窘得红了脸。
刘枫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从紧张、孤单而又烦恼的生活中解脱出来的。自从和那位远在陕南的铁路女工正式通牒“分手”之后,他就一直在憋着一口气:将来非要让全世界的人看见自己的名字时,就像仰望天上一颗耀目的新星,那时,哼!他用流血的心在报复一个已经不值得爱的人。当然他也明白,那绝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后悔得想发疯,痛苦得想寻死。
光为了一个浅薄的女性这样折磨自己才是傻瓜呢,他还有几十年的日月星辰……小说、作家。他的脑子全叫这两个词占有了。除了上课、备课、看作文本、管理班务.余下的时间就是吃饭、睡觉。写小说。常常是教工食堂的炊事员已经下班了,他才疲惫不堪地夹着碗筷进去,弄得那个态度和善的刘师傅经常得专门给他留一份饭菜;有时刘师傅不在,他就胡乱地抓两个冰冷的馒头,拿两根生葱,慢吞吞地“吃”出了食堂。“孔乙己吃葱,辣乎哉,不辣也。”他的学生常在背后善意地讥笑他。穿衣服呢,老是不知道换洗。入夏,别人都换上单衣了,他还是一身毛衣毛裤,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儿,像埋伏着成千上万的毛毛虫。
“嗨,刘枫。”学校的老校长某一天叫住了他,“给你们语文组分了一个大学生,你能帮忙带带她吗?”他微笑着看着刘枫。他的那种亲切而不摆架子的口气使刘枫受宠若惊,他回答了一连串的“是”,打发走了那位老校长。新分来大学生的事,语文组会上说过了,他听说小南小南的,以为是姓南。
后来一见面,刘枫吓了一跳:小南原来是个女的,刚二十岁出头,似刚出炉的瓷器儿一般鲜亮。
“刘老师,您好。我叫小兰。”姑娘伸出手,刘枫倒迟疑着没敢伸出手。那副模样惹笑了姑娘。他这才明白,她并非姓东南西北的南。
一双不大的眼睛,眉毛弯弯、细细的,但透着一种温暖+像是冬天里从葡萄架上射下来的两缕太阳的光芒。
这是哪本小说中描写的姑娘?
刘枫神经质地搔头想着。
“您贵姓?”好半天,他才醒悟似地问了一句。谁知,她已经朝着夕阳远远地走去了,两个小辫儿像两把刷子,在夕阳的光中涂抹着色彩……知了在泡桐树上失恋似地叫。刘枫一会看看表,一会望着街上的行人,心想,她再不来,我就拜拜了。
“跳舞吗,请进去。”一个彬彬有礼的姑娘走到他身边,像早就认识他似的,微微一笑。
“啊,不不不!”他连忙否认。
和小兰的接触交往使刘枫的生活方式起了很大的变化。吃饭铃还没响,她如果没课,准会拿筷子敲着碗在窗前神秘地提醒他:“喂,大作家,吃饭了。”衣服不等他穿脏,她就会惊叫起来:“大作家,要不要请个人给你洗衣裳?”弄得他常常半夜三更地从梦中醒来端个盆儿上公用水管那儿(白天那儿老是排着队),哗啦啦的水常常就溅湿了他的上衣。刘枫简直搞不明白怎么就着了魔似的叫这个小丫头给左右了,而且那么快就似乎达成了某种契约。是恋爱么?刘枫坚决地否定了。他大她十岁不说,在性格、修养、志趣以及对人生的看法诸方面简直是格格不入的。在很多场合,她的言行完全是小孩儿,天真、幼稚、不成熟,缺少悲哀和人生之途中的某种迷惘。这一切,都标志着她和那位与他“分手”的女性毫无区别。
俱乐部里一阵快节奏的音乐吸引住了刘枫。他正要探头朝门里张望,突然觉得身边有人离他很近地站着,那轻微的温暖的气息使他觉得那么熟悉。他一回头,一双笑意盎然的目光正看着他。
是小兰。
“我来了好一阵了。”
“是吗?”他心中有些不快,“你……”
“等急了吧?作家需要体验生活,是吗?”
这丫头,连叹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走,进去看看。”她看着他正在发愣的神情又笑了:“瞧,票早就买好了。”
“跳舞?”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前面是一条吐舌的毒蛇,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敢不敢?”小兰说着,不由他回答,便把他拖了进去。别害怕,她温柔地在耳边鼓励他。他的灵魂似小孩手中的玩具,由着她摆布。
舞场里一片喧闹。柔和的灯光下,一对对舞伴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他被她推向了舞池中央,机械地抓着她的胳膊,身子几乎是靠在她的肩膀上,那笨头笨脑的脚,直往她腿上踢,她不时地歪动着脸孔。一会,刘枫便大汗淋漓了。他看看四周,别人都沉浸在旋转的世界中,无人注意到他的难堪。
刘枫松了一口气。
这叫“侧进”,这叫“交换步”……小兰教着他跳舞的基本步法。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飘起来时,一丛含笑怒放的黄玫瑰。
累了吗?小兰终于“解放”了他。他和她坐在一边靠墙的沙发上,欣赏着那些旋转的舞姿。
“真不知道,你还会跳舞。”
“怎么,不可理解吗?我的形象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从此灰黯起来呢?”她用手把自己的下巴支在桌子上,意味深长地笑。
刘枫也不置可否地笑。
“要些什么吗?”服务员拿着菜单走到他们身边。
二斤啤酒,一盘猪肝,一盘牛筋。小兰付了钱,刘枫拦也拦不住。
“是我请你来的。”她说。
“你有过女朋友吗?”几杯酒下肚,小兰突然问他。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刘枫一点也没有思想准备,老老实实地回答:“有过。”
“漂亮吗?”她一点也不意外。
“和你差不多。”他瞥了一眼她那细腻的有点湿润的鼻梁,努力想象着那张对他已经有些模糊的脸庞。
“大学时有一位男同学。”小兰放下酒杯,用手指头在淡蓝色的塑料桌布上划来划去,显出了一副忧郁和迷惘的神态。这是刘枫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不由得动了一下心。
“他是系里的团总支书记,人很高很瘦,学习也不怎么好。他从不和女生说话,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板着脸,忧郁、沉重,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很深的内涵。黄昏,雨淅淅沥沥的,他笔直地站在图书楼前的水池边,望着浓重的天,那情景,真是动少。极了。”小兰低着头,披发遮住了前额,使刘枫有机会居高临下地观察她的头发,不很黑,也没有经心梳理,却透着青春的光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一瞧见黄昏时夜雾笼罩着的瘦长的背影、心就止不住地发颤,觉得有一颗遥远而深沉的心灵在向我走来。我在心里呼唤他,可他听不见,也就从不正眼看我……”
小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无限的柔情。刘枫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她倾诉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只不过不是在校园里,而是在插队的村子的小河旁……其实,他那样站着并不是显示什么孤傲,而是企图摆脱某种空虚。
一个人,在别人看来大约都是一个谜。
“上大学三年级那年五一节,我们去华山春游。那天游人很多,上西峰时我们一行二十多人都走散了,只剩下我跟一个女同学,下山时走到老君岭那儿,我崴了脚。我俩正坐着发愁时,他出现了。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说:来,我背你。不要不要不要!我大声喊着,两年多来积聚在一起的委屈终于有机会发泄了。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脸突然胀红了。他说,那我就跟你们一块坐到天黑吧。他坐下来,像块石头一动不动。我咬着牙站起来走了几步,剧烈的疼痛终于使我向他‘投降’了。他背着我,我在他背上流泪……一路上,汗水渗透了他的衣服,我们都没有穿毛衣,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肉体的颤动和心灵的融合。”
舞厅里顿时出现了片刻的静寂,却更令人心慌意乱,真是奇怪的感觉。舞伴们都坐下来喝酒,喝咖啡,灯光柔和而灿烂。小兰打开第二瓶啤酒,倒了一杯,用迷乱的目光扫了一眼舞厅。此刻,她的全部身心都凝聚到一个令人激动神往的境界之中。
刘枫想起了他的插队生活。靠山一个小小的树庄,风一吹会飘了似的,冬天的雪积得很厚。他和那位女性就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冬天里相爱了。洁白的雪片,狂虐的风,队长派她去修大寨渠,连人带架子车翻在了渠中。好几个男知青都要背她去十里远的小镇医院,她却张着一双深情的大眼睛望着他,那眼睛令任何一个男子汉都要动心。他背上了她——在这以前,他整整爱了她两年,却不敢表达……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时刻。
人生有时很奇怪,不同的环境中倒可能出现相同的恋爱故事。刘枫预感到,小兰所叙述的故事的结局,也必然是痛苦的。
“后来呢?”他平淡地问了一句。
“回校以后,我企望他能有些进步,可他却把爱藏得很深,依旧冷着面孔走他的路。我孤独地流泪,感觉到一种遗弃感,仿佛自己沉没在大海中被一个人救了起来,快到岸时又扔下了自己。我不甘心,在毕业前的一个雨夜,我找见了他。他激动得直哆嗦。冷吗?我问,不是冷。他伸过手臂,一下就把我揽在怀里,嘴唇带着冷冰冰的雨滴吻了我。‘小兰’,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太冷酷了,经受不住你的火热的目光。我一点都配不上你。’然后就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之中。脚步声声,似重锤敲击着我的心。啊,那一刻的情景至今难忘……”
小兰伏在了桌面上。
刘枫沉默着喝完了啤酒,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他似乎看见了两颗破碎的心灵在滴血,那两滩血迹一点点地扩大,终于隔着一段距离而凝固了。镜子。她的叙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从前的他。他有些悲哀,但能压抑住,事情毕竟过去了。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不止一个呢,他不再忧郁了。他也明白了那位女性与他决裂的真正缘由。此时此刻,他原谅了她。他曾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他们站起来,离开了舞厅。
“刘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街上依然是五颜六色的灯光,有人却已打开哈欠显示出要睡觉的神态来,真是强烈的比照。
“什么怎么办?”刘枫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我和他。”
“你们还没有断绝关系吗?”
没有。小兰摇摇头说,他分配到了新疆石河子,是自愿要求的,临毕业时他入了党。他的来信很频繁,几乎是每星期一封,说他很寂寞,很后悔,乞求她的原谅。可是她对他的崇拜和神秘感已不复存在,他就成了一杯白开水。“在孤独、迷惘的时候我渴求他的爱,而现在……”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现在不孤独了?”刘枫躲过她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姑娘难道真的喜欢上我了?不不不,他又一次否定了。退一步说,即使是真的,他也难以承受她那青春的烈火。经验告诉他,他需要的是冷静、含蓄的女性;不喝酒、不跳舞、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感情……他们之间在心灵上存在着差距。这种差距在漫长的岁月中将会越来越明显。他不可能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色调调和在一起构成的画面。他之所以喜欢和她在一起,也许是因为要弥补那已逝去的爱情的某种缺憾。这一点,他还掌握不准。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小兰远远没有看到他本质的东西。
她还没有经验。
这是很不幸的。
“刘老师,你说我现在还孤独吗?”小兰并不理解他的心情。
“为什么要孤独呢?你应该像以前那样去爱他。”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一个颤。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句话所蕴藏着的含义。是为她、为他,还是为自己。他不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小兰停住了脚步,透彻的眼神又变得迷惘起来。
“走吧。”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刘老师,你怎么了?”小兰追上他,急切地问。
“不怎么。”刘枫觉得还应该明白地告诉她些什么,“他现在心里很苦,你为什么不去改变他的痛苦呢?爱他吧,你们是会幸福的。”
他知道,他在说着谎话,也是废话。可是,不这样说,又该说些什么呢?
刘枫沉重地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并不轻松。
“刘老师……”小兰的声调突然哽咽了,“你说的是真话么?”
刘枫没有言语,只是狠狠地踢了一脚路上的一颗小石子。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一种男子汉的悲哀。
天上呢,依旧是一片灿烂而迷乱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