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伴着初冬的风姗姗而过,夜幕围罩了小镇。丁字街口那狭小而简陋的酒店里,就只剩下他和她。
“你回来于什么?”普明重复着这句话,下意识地为她和自己的杯里添酒。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心情有点儿紧张,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说呢?”兰风还是撩了一把披散在额前的头发,反问着他。
普明沉默了。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觉得肺腔里一股儿酸甜苦辣。他掉转过头。
街对面,是一幢飞檐翘角的小楼,新盖起来不久。楼上花灯点点,音乐悠扬地飘来:
“看着你,
也看着我,
每个人心中都装着怅惘……”
酒店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那男的蓄着长发,穿着黑皮夹壳外衣,坐在拒台里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卷了皮儿的杂志;瘦削的女人腰上系着蓝花点围腰,坐在门口的凳儿上看着对面楼上那一明一暗晃悠着的灯发愣。
柜台那头,蜷缩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灰猫。
“喝吧。”兰风举起杯子招呼着普明。
普明失神着没有动杯子。当年,当他和兰风进入实质性的谈话时,兰凤曾半开玩笑地问他:“你喜欢女人喝酒吗?”他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女人和酒似乎是水火不容的。然而她,却喜欢喝酒。他灵机一动,含糊地回答:“喜欢喝酒的女人大约都很勇敢。”
“是吗?”她的脸红了,像喝了酒的模样。不过后来他才发现,她喝酒是从来不上睑的。
“但是,”他又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大约也很不幸。”
“不幸?”她喃喃着,离开他走到窗前。那时也是冬初.她穿着那件浅黄色的短呢大衣,那头卷曲的披发被风掀了起来——她的房间窗户没有关。她说她不喜欢关窗户。她说这话的时候,普明正冻得磕牙。
酒店里走进几个人,挟带着束束寒风进来。路灯大梦初醒般地拥抱着小镇,摩托车的叫声激昂而**。那几个人,一坐下就兴奋地谈着白天的见闻和生意。酒菜一上桌,又猜拳行令,吆五喝六,使冷清的小洒店陡然有了十分生气。
普明瞥了一眼兰凤。兰风也在注视着那几个农民,给普明留下一张侧脸。巴颜喀拉山高原的风吹燥了她的肤色,让她真正具有了男子汉的气质。这张侧脸对普明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年多来,他用它来填补那些难眠的夜晚的空虚——她给他寄来了一张侧脸相片,背景是帐篷和牧羊,她甜甜地笑,柔和而刚毅。这张照片不知怎么就使他想哭。他关了灯,闭着眼用冰冷的嘴唇吻着那张相片,心里似涌进一片温馨的烟云。然而现在,当这张侧脸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心情却是这般平静,半点儿都激动不起来。他想不通,也没时间去想,只是静静地倾听着对面楼上录音机里一个男人在**澎湃地唱。是费翔,他知道。
“你就像那——
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
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
火光照亮了我……”
普明说不上怎么鬼使神差地爱上了兰凤。他从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偏僻的陈旧的小镇中学任教。枯燥无味的教学生活将他那颗畏缩的心灵磨砺得平淡而空洞。他是一个拘谨而寡言的农民的儿子,父亲的性格严重地熏陶了他。自卑、平静、安宁,不幻想,也不追求,唯有梳得一丝不苟的一边倒发在刮风时零乱地飘。站在用砖垒起来的讲台上,他心中洋溢着一股潮水,却又无法涌上海滩……女性倒是接触过几个,但终因他的性格,加上那瓶底一般的眼镜片,使她们望而生畏。他没有尝过相恋的滋味,也不渴求那陌生的嘴唇吻在一起的狂热和激动……哦,她来了,带来了春风、阳光和色彩,他空旷的心田里不知怎么就燃起了一把火。夜里做梦,他被那团火追赶得无处藏身。
他感受到了青春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揪自己的头发,揪下来一根根摆在桌子上,摘了眼镜拼命地想看清楚,结果面前是一片糊涂。
“你冷静,有内涵。”她挤着眼回答他。她说这话的时候,普明正疑心她是不是在逢场作戏。而当她被池的冷静的表情也感染得严肃起来时,普明却懵住了。他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的躯体中竟然还会折射出那么伟大而迷人的优点。
他终于被她征服了。
人生有时实在是一个谜。
漫长的沉默,普明的心脏一下下清楚地跳着。他的头晕乎乎的.浑身禁不住地发冷。“酒能怯寒”。兰凤每次喝了酒,总要兴奋起来,说一些在普明认为是十分荒唐的笑话。然而,他却喜欢她在那种时刻的神态。他努力地占有它,使自己不至于寂寞。终于,他学会了喝酒,“不会喝酒的男子汉,我可不喜欢……”她不止一次地和他开玩笑。但是,大约是禀性的原因,每次喝了酒之后他就哆嗦,觉得灵魂都溶于酒精中了。因此,当兰凤走了后,他就立即戒了酒。
他又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那片世界。而这片世界,曾经被兰凤涉足而顽强地占领过它。
“一个人,要么活得悲壮.要么活得轰轰烈烈,最可怕的是平庸,安予现状。”当他们在感情上有了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兰风曾经不止一次地发表这番议论。
“可惜那样的人毕竟太少了。”普明听出了她对自己的嘲讽,不甘示弱地挖苦道:“我看你也未必能悲壮起来,或者轰轰烈烈一番。”
兰风没有反驳他。她把手绢叠成一块四方形,用手掌压得平展展的。
普明知道她心情不好,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学期一开始,她未经校方同意.在她带的两个班里搞教改试验,什么“讨论式教学”、“座谈式教学”,竟让学生都上了讲台。普明佩服她的勇气,却又暗暗告告诫她:别乱出心裁了,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你按照教案讲上三十分钟,布置几道题让学生做一做,既省力,又不违背传统的教学方式,凭你那口才,就是这小镇中学很不错的语文教师了。那些杂志上登的那些教改经验,到咱这小镇还不跟天方夜谭似的。
“其实,你也有满腹牢骚。”兰风真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普明说这番话的心境。“你是自叹命运把你安排到这小镇……”
“不,不!”不等兰凤说完,普明就红着脸极力否定。兰风看了他一眼,普明觉得那眼光丝毫没有责备或者是睥睨。
兰凤的教改很不顺利。那天,她正准备上课,那位平时满脸笑容的校长出现在她身后,“可以听听你的课么?”校长客气地问道。“请进。”兰风微笑着点了点头。踩着上课的铃声,兰凤走进教室,用充满信心的目光扫视着整个教室的学生。校长坐在最后,严肃地注视着她,桌前摊开着笔记本,手里握着钢笔。
“同学们,上一节课我们预习了鲁迅先生的《药》,并且留了几个思考题。这节课我们先分几个组进行讨论,然后每个组选一名代表发言。”她的学生也许习惯了这种教学方式,很快就分组围拢在一起讨论起来。
“这像个上课的样子么?”校长收拾了笔记本,从教室后门拂袖而去,并在第二天晚上的教师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兰凤。他沉重地叹着气,“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样不负责任的上课方法,何以传道授业解惑……”
街上,一辆汽车响着喇叭旁若无人地驰过,一股寒风裹着尘士扑进酒店,吓得那只猫“嗖”地钻到了拒台下。普明吸了吸鼻子想站起来,身子却不由自主了。那只猫在柜台下似乎朝他作了个鬼脸。
兰风端起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四个手指的背面支着自己的两腮。她在捕捉着普明厚厚的镜片后面的那混沌不清的眼睛。
那次教师会上,校长总还算给了兰凤一点面子,没有点名批评。会后,他找到兰凤,示意她写一份检讨就没事了。兰凤找到普明,把校长的意思告诉了他。她沉默着看他,似乎从他身上想获得一点什么东西。普明躲开了她的目光。其实,他愤怒的心潮几乎要奔泻而出。他踱到窗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想揪自己的头发。然而,片刻过去,他又恢复了冷静——一种极其难得的冷静。他走到兰风面前,用一种温柔的口气劝告她:写吧写吧,一份检讨不就是一张纸加几点墨水,纸是公家的,墨水是公家的,用你的什么?
听了他的话,兰风的目光由惊讶转向不解,又变化为委屈。她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一个世界,胸脯在微微颤抖。普明觉得自己快要被一种什么东西吞噬掉,脚下的地面在旋转。
大约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兰凤微笑着展开一张报纸叫他看角落的一则招聘广告,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准备到遥远的地方去应聘……“我们相见的时候,
热情洋溢在心头。
这情景还没看够,
我们又要分手……”
悠扬、凄清的曲子又一次响起来。普明回过头看兰凤,她已经沉浸在那歌声中了。她翻过手掌捂着脸,额头上渗出了一片潮湿而晶莹的汗。
那几个跑生意的农民闹腾了一阵之后,带着余兴吵吵嚷嚷地晃走了。小店里又只剩下他和她。普明看看表,已是九点五十分了。冬天,这正是人们伸懒腰打瞌睡的最佳时刻。酒店的男主人合上了杂志,将嘴巴张成一个椭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女主人把给明天准备的菜盘子一一放进玻璃罩着的柜里。她的腰在她翘起脚跟时显得细长,使普明增添了一点怅惘。
“喵儿——”那只灰猫甩了甩尾巴,清脆地叫了声从柜台下钻出来。
酒店里出现了难堪的气氛。
“再等一会儿,好吗?”兰凤站起来,带有一点恳求的语气对男主人说:“对不起,几句话。”
“好的。”男主人大概被她那带有几分醉意的温柔的语调感染了,发出了软绵绵的声调。“你先睡吧。”他对那瘦女人摆了摆头。那女人解了围腰,连疲乏的眼皮也懒得翻一下,就拖着一双黑棉鞋走了进去。’目送着瘦女人进去,男主人把旧杂志卷成一个筒儿抵在下巴上注视着兰凤和普明,眼里闪出一种茫然的光。
普明也是茫然地回望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他无暇分析年轻的店主人的心情。他用手指甲在淡蓝色的塑料桌布上划来划去,模模糊糊地想着一个问题:她到底干什么来了呢?
兰凤走后几乎半年多没有给他来信。在那些日子里,普明对校门房那块置放信件的窗户产生了恐惧感——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傍晚,他终于收到了一封寄自甘肃酒泉的信。叫普明吃惊的是,信上只字未提她的处境,却用诗一般的笔触描绘出一幅戈壁之晨的壮丽风光:
“为了观赏戈壁日出的景象,这天我很早就起来,摸到田地尽头——只见一片昏黄笼天罩地,唯有远处的红柳丛上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幽光,点缀着柳丛模糊的轮廓……突然,天地混沌的极东处,现出了一抹膏灰,渐渐地,青灰扩散化白并隐约可见几分暖意,朦胧般的透明闪烁在天边青灰色的云底,霎那间东半天便拉开了由亮玫红向灰蓝的和谐过渡,奏响了一组晨光交响曲……戈壁苏醒了,我却沉醉在如梦如幻的晨光之中。远处的青稞在轻淡的烟霭中幻化颤动,像是来去匆匆的马队驼链。他们是高持节杖的汉廷使者,还是策马疾行的匈奴铁骑,或者是荷戟挽弓的大唐劲旅……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哦,多么浪漫蒂克!作为一个男子汉,普明不能不感受到一种雄性的召唤。奇异的戈壁在他心海无限延伸,**涤着他心中的俗念。他夜不能寐,买来一瓶酒,打开盖子,让酒香弥漫了整个房间,然后伏在桌前,给兰风写着回信——那是他二十九年来写得最长的一封信,也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忏悔……黎明前夕,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沉入睡。那是他唯一的一次醉酒。
中午过后,他醒过来。有人敲门,是班上的语文科代表催他去上课。他没有开门,用沙哑的嗓子告诉门外的同学他病了。
半下午,他到小镇的邮电所用挂号寄走了那封信。深夜。当他彻底摆脱了酒精的作用时,反倒冷静下来了。他睡不着,披衣起来在操场上漫步,目睹着月光下安详而宁静的校园,聆听着那偶尔间的牛吼狗吠声,戈壁风光渐渐在脑海中淡化,那毕竟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遥远了,仿佛是梦中烟云。脚下这块土地以至这座校园,对他来说太有吸引力了。这里是他的故乡,是生养、抚育他成长的地方,他习惯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在这座校园里度日——单调,却没有争斗;平静,却没有担忧,像时钟一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即使不作任何努力,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不想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去拼命,去熬夜,去争取陌生的人们重新对他做出评价。他不敢想下去了,可是夜里做梦,他却坐在汽车上,啊——通天河!巴颜喀拉山!羊群、牧民、帐篷……兰风在戈壁之晨中歌唱,调皮地笑……忽丽,兰凤又变成一个枯容憔悴、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兰凤!”普明突然鼻子一酸,悲怆地喊了一声。
兰凤的手慢慢地从脸上挪开了。她凝视着普明,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她给两个杯子都添了酒,然后举起杯子示意普明:“喝吧。”
“喝,喝……”普明的头上渗出了一片汗,心脏那儿仿佛也一片潮湿,在不规则地摇**。他呻吟着举起酒杯。
她一口气喝完了那杯酒。
而他,却一口没喝,无力地放下了酒杯。
“你晚上住在哪儿?”他在想着,该离开这小店了。
“你说呢?”兰凤的眼里闪烁着火辣辣的感情,“我可以住在……你那里吗?也许,”她感慨起来,“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啊——”普明低下头,“让我想想。”
“你不愿意?”兰凤有些失望,也低下了头,“不关灯,也不脱衣裳,就让我看着你,也不行吗?”她耸动着胸脯。
普明沉默着。
“快两年了。”她伤感着,“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想起你的善良和冷静,不像我,总是那么容易冲动,虽然我从不后悔……我想,有你提醒我,我会更成熟些……”她喃喃自语,像一只小鸟儿在孤独地啁啾。她抬起头,“能理解我吗?”
普明抖了一下身子,仿佛从一个寒冷的梦中醒来。谁理解我呢?他委屈地想。她走后,他遭受了同事们多少嘲讽。他忍受着,又渐渐地习惯了在一片空白和平淡的天地中生活——再不愿奢望了——除非她能改变那种执拗而荒唐的生活方式。可是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们谁都改变不了谁。
“你应该原谅我。”普明违心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她不解地向。
“我占有过你的青春……”
“占有?”兰风嘲讽地一笑,“你有那洋的胆量吗?那次……”
普明脸上一阵发烧。那是个百无聊赖的雨夜,她偎依着他吻着他的发亮的额头。他激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然而却没有趁势拥抱她。于是,一切又都平淡了……“那天晚上,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他垂着头,像一个被审判的囚犯。
“哦——”兰风叹息了一声,“你真冷……静。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男人。”她停顿了一下,“冷静是一种魅力,然而我觉得也是一种悲哀。”
普明的眼角滚下一颗泪珠。他猛地端起酒杯.闭着眼喝完了。悲哀,悲哀……他想着,这也许就是我一生的最后一杯酒了。他不禁又打了一个寒噤。
好一杯冷酒!
兰凤再也没有犹豫,走过去叫醒了店主人——他竟伏在柜台上打开盹了,付了酒钱。
“我付。”普明想站起来。
“不,”兰风微笑着,青春又在她身上复苏了,“是我请尔来的。”
那小伙子伸着懒腰,揉了揉眼窝,拉开抽匣找了零钱,对着兰风一笑,“晚安!”
“晚安!”兰风抱歉地点点头。
普明终于站了起来。他用眼睛搜索了一圈,那只灰猫已无影无踪了。他的心中涌起一种空落的感觉,昏沉沉地跟着兰风走出了狭小而疲倦的酒店。
“再见,祝你幸福!”兰凤扬起了手。
“走吧。”普明的眼泪终于破眶而出。“你住在我那里,我……另找地方。”
“算啦。”兰风平静地注视着他,突然伤感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黑暗中他那闪光镜片后面那双痛苦的眼睛。“我来时已经见到前边那新开的旅社了。”她扭过身迈开了步子。
“兰凤!”普明悲伤地呼唤着。然而她却没有回头,酒店里映出的一线灯光,照着她那修长的身影。片刻,随着店门“吱呀”一声关闭了的时候,录音机传来的歌声却异常地缠绵响亮了:
“啊,朋友,朋友,
让我们静静地分手。
不要悲伤,不要忧愁,
既然已经分手,
就莫要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