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后院,生长着一棵榆树。那疙疙瘩瘩的树皮,像祖父沧桑的脸。无数的蚂蚁,在它的身上爬上爬下,不是为了觅食,如人类一样,它们也有闲情逸致。
小时,常常看见,祖父蹲在榆树下,用手掌量着它的腰围。我看见了祖父眉头的笑容。是的,祖父亲手栽下这棵树,就怀揣着一个希望:等它长大了,用做盖房的木料。对没读过书的祖父来说,这样的理想并不值得嘲讽。可是那时的我,哪有现在这样宽容的胸怀。每当看见祖父痴呆呆地蹲在榆树下,我就止不住鄙夷的表情。悄悄的,我蹲在他的身后,用一根小草的茎,去捅祖父的耳朵。开始,祖父以为是虫子,用手指在耳朵里抠着。他放下了手,我又去捅。三番五次,我被祖父掏耳朵的样子惹笑了。祖父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记忆里,在我面前,祖父从来都是温和的模样。毕竟,他的亲孙子,延续着他的血脉啊。
对我的恶作剧,祖父报以凶恶的目光。这是我未曾料到的。难道,一棵树,比孙子还贵重?很长一段时间,我赌气地疏远了祖父。从小,我就和祖父睡一个炕。睡觉前,他总是给我讲故事。三国的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水浒》里的梁山好汉,被他翻来覆去的讲述。讲着讲着,我就入了梦乡。梦境中,我拥有了关云长的大刀,还有一匹白马,载着我腾云驾雾。那时,我的理想,是那样远大,飘渺。科学家、文学家、天文学家……总之,绝对不是一棵树的念想。
我报复祖父的办法是不他睡在一头。我把枕头搬到炕那头,拒绝听他的故事。真的,那些故事已经烂掉牙了,有什么意思?炕那头,祖父叹着气,我却假装睡着了,打着响亮的呼噜。
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榆树的嫩叶,为它的枝干蒙上一层绿意。鸟儿,翅膀抖一个弧线,就扑向那里,欢快地啼叫。祖父的手掌绽开,搭在额头上瞧呀瞧的,好像没见过树枝发芽。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就故意在屋子摔东西。脸盆、小凳子、课本,拿到什么摔什么。我就是要弄出声响,让祖父静不下心。“你这个哇啊,没受过可怜。”祖父一个人在院子嘟嘟囔囔。
阳光渐暖,那些榆树的叶子里,结满了一串串雪白的花。每年榆树开花的时节,祖父都要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采摘新鲜的榆花。祖母把那些花洗干净,包在玉米面里,抹一点黄油做馅饼吃。热乎乎的玉米馅饼一出锅,那满口香甜的味道便弥漫了土屋。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粮食够吃了,祖父就不再上树摘榆钱花。而且,也禁止我上树采花。他说:如果真的不是饿着肚子,就让那些花挂在在树上吧。有时,我按捺不住,偷偷地爬上树,他的面目就狰狞起来。
对祖父的怨狠,在一个榆树开花的季节烟消云散了。上初中了,自以为,我已经长大了,有权利决定自己的行为。我攀援在梯子上,摘下一串榆钱花,大口吞咽着。一缕阳光,在我的眼前一晃,我就晕了。是祖父,听见了我的惨叫,用架子车把我拉到镇上的医院。清醒过来时,首先看见的,是祖父的泪花。是泪水,驱散了我心头密布的乌云。柔软的情感**漾在我的心灵。“爷爷……”多少日子了,那个音符未曾从我的口中吐出。
在医院里,祖父讲到他的童年。天气大旱,地里寸草不生,是我的老爷,带着祖父爬到树上,吃着榆树的叶子,度过了饥荒。 一棵树,它救过爷的命呀。
后院里,夏天已渐行渐远。阳光,清凉,凌乱,穿过榆树的枝叶,执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层层的榆树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现在,我终于悟出:一个人孤独的时刻,就是在享受什么。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用力嗅着。一会儿,用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
那幅画面,像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表面软弱、闷塞、沮丧,却掩饰不了内心的风景。那种风景,进入不了我们的感官,却能凝固我们的意识。
若干年后,瑟瑟的秋风中,祖父坐在榆树下的那幅画面**着我,让我的思想走进去。我企图探索一位老人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觉地退出。我意识到,保留一幅永恒的画面,要比挖掘人的内心要轻松得多,简洁得多。
少儿时代,我使用的是眼睛,来观察一棵树和一个人的风景。现在,我使用记忆来缅怀那个遥远、模糊的景致。皮埃尔·纳维尔这样说:“记忆和眼睛的快感,乃是全部美学。”人和树,被表现出的是一种物体,但如果,它和他具备了诗意的叙述,就赋予了美学的意义。
短暂的童年就那样过去了。此前,我是一个孩子,可是随着一阵秋风,我就步入了少年。我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那样仓促。对于祖父的一言一行,也就懂得了珍惜。因为,我分明感觉到,在我住院之后,他的脚步声不再那么沉重,那么稳稳当当。有时,他连走到榆树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站在后门那儿,静静地凝望。生命中,一个人久久的将目光落在一棵树的身上,需要执着、韧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树,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呻吟着,摇晃着——那是幸福含义的解读。一种静止的物体,被人的目光温暖着,也就有了人性的意义。
一棵树,一个人。如果,我们不了解他(它)们的历史,就无法洞悉他(它)们的秘密,以及某种契约。庆幸的是,在我的少儿时代,我读懂了一棵树,明白了一个人。而他和它,也见证了我的成长过程。
由于连阴雨的缘故,我家老屋的墙垮塌了。父亲就让人拆了老屋,在原址盖新屋。那棵榆树的身子,足以做檩木用了。但是,木匠带着锯子来伐它时,祖父却摆摆手让木匠走了。
“让他老死吧。”
祖父说完,伸开青筋突出的手掌,拇指对拇指,用手量着树的腰围。那天的记忆无比清晰,祖父量了满满六把。他皱起眉头计算着,这棵树二十三岁了。人,这个年纪,才是青春亮翅的时候。然而,一棵普通的榆树,它就奔着老年去了。它的身上,布满鸡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脱落了树皮,凹进一大块。它的形象与祖父满是皱褶的脸面,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共鸣。那个瞬间,我的眼睛就会有一些疲劳,心里就会堆积着一些悲伤。
明显的,祖父衰老了。父亲在镇上的照相馆上班,他把照相机用自行车带回来,要给祖父照一张像。父亲让祖父坐在屋门口。祖父二话不说,却走到院子,站在了那棵榆树下。我赶忙把凳子搬到榆树下,让祖父坐下。祖父抚摸着我的头,咳嗽了声,坐下,脸上布满灿烂的微笑。
毕竟,多少个岁月过去了,那棵老榆树已经消失了。是的,和人一样,它也有老去的时候。只不过,它老于祖父之后。这样,它就有机会目睹了祖父的最后时刻。那时,我正上高中。春天里,疏朗、透明的阳光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影像。祖父歪坐在榆树下,像打了个盹儿。树身上,成行列队的蚂蚁,争先恐后地为榆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间,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宛若,在为祖父送行。这样的方式,是它唯一的抉择。
祖父临终前的安详,恬静,是我们全家没有料到的。也许,祖父满足了。有一棵榆树作为背景,他平庸的生命,就具有了别具一格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