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讲述一条河的故事(1 / 1)

孤独无疆 赵丰 1787 字 11天前

人类最初的历史与河流有着亲密的关系。河流是地球的血脉,是人类的远祖母。上帝创造了世界,又创造了人。上帝在东方开辟伊甸园,把他造的人安置在其中。那园子中间有一棵赐生命的树,也有一条河。人就吃着树上的果,饮着河里的水生存下来。我的初恋也源于一条河。上帝把我的初恋也安置在一条河边。夜间河水的滔声极像一首曲子的音乐。我在颤抖。我的初恋是从颤抖启蒙的,不像如今的少男少女那样直奔爱的主题。颤抖是集激动、紧张、兴奋、恐惧于一体的表现。前三者都可以理解,恐惧为何?我莫明其妙。恐惧导致了我的心智迷失,让我对爱情产生了错误的认识和判断。

恐惧是缘于河水的咆哮。那是青春孤零的秋天。连阴雨过后,河水暴涨,几乎要跃出河床。

我幼时曾随父亲渡过黄河。黄河那边是我的祖籍地。我和父亲是在夜间过河的。滔滔的河水让我预感到生命的恐惧。记忆中黄河宽长无边,令人恐怖。艄公在唱,似曲牌中的某一首曲。词意模糊了,然而韵律还畅享在身体中。

初恋的女友喜欢聆听河水咆哮时发出的声音。这与我的性格背道而驰。我们的性别颠倒了,最终她弃我而去。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她坚信我怯懦的性格并不适合她。她当然缺乏幼年时渡黄河心惊胆颤的经历,否则她就不会提出在河岸上和我约会。

而且,是在月光狰狞的夜间。

那条河叫曲峪河。上帝在伊甸园造的河流出园后分成四个支流。分别是比逊河、基训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曲峪河是哪条河的分支?谁也说不清。少年和青春时期接触到的河流是在书本上、歌曲里或是电影中的。顿河、多瑙河、莱茵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等等。它们的身边有的甚至发生过影响人类的重大事件。可是我没有机会走近它们,以后呢,依然难说。

我描述不出曲峪河的宽度和长度。但它绝对比不上大脑中贮存的那些河流。这是我的判断。

女友主动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喘息急促。是咆哮的河水**的吗?我却可悲缩回手,说声冷。我那时视男女间的肢体接触行为是可耻的、下流的。是谁教导的?我不知道。她脱下棉袄——是一件花棉袄,我记得清楚。那花的形状恍如岸上杨树的叶子。

我不知所措,瑟瑟发抖。这是令伊甸园的亚当感到羞耻和卑鄙的。我躲避着她的关爱。女友的眼神在月光下黯淡下去。那一刻她的手心冰凉了。她尴尬地穿上棉袄,面向咆哮的河水喃喃:“你真没出息。”

真的,我没出息。我流出了委屈和内疚的泪。无数个岁月里,我丧失了心灵的自由,沉浸在某种委屈和内疚中不能解脱。女友最终与我拜拜了。我松懈了一口气,从恐惧中解脱,此后却长久地陷入痛苦之中。

我二十二岁那年,妹妹十四岁。对我来说,十四是一个悲伤的数字。

妹妹的血管流淌着这条河的血液。河里的水草和浮萍、鱼和虾、青蛙和螃蟹,都衔接着她生命的链扣,为她披上精神的长袍。

妹妹的性格如我失去的那位女友一样,充满对河水的敬佩和深情。女友见过我的妹妹,她们似乎一见如故。我疑心女友是因为妹妹才对我有意思的。但我喜欢妹妹的勇敢,却无法接受女友的豪放。这好像很矛盾。妹妹曾在八岁那年在河水里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手绢,她只穿了一条裤头在阳光弥漫的河水里打捞了半个下午。妹妹终于没有捞出手绢,但她却灿烂地笑了。我恍惚感到妹妹并非是在打捞手绢,而是用心灵和这条河亲密拥抱。

妹妹出生在曲峪河边。那时我们全家刚刚从一个小镇下放到河边的这个村子当农民。幼年的妹妹整天疯在河里。我童年和少年的背上掠过她尖利的呼叫和爽朗的笑影。甚至在她能够独立行走时仍撒娇地要我背她去河边。“哥哥,我要你一辈子背着我。”妹妹俯在我的耳边神圣地发出命令。上初中后,她才不让我背了,而是让我牵着她的手去河边欣赏风景。她的欢声笑语让曲峪河受宠若惊。

她的情绪并没有影响和改变我与生俱来的忧郁。

十四岁那年秋天,妹妹患了淋巴癌。那个秋天我刚好栽在失恋的陷阱中。我孤苦伶仃,却也有幸陪伴过妹妹最后的生命。她正在上初中,因为病魔休学了。她奇怪地瞪着我:“哥哥,我会得病?我不信。”她依然在河水里发疯。按照父母亲的叮嘱,我在河边守护着她。妹妹明白女友弃我的原因,她伸出胳膊在水中呼唤我:“哥哥,下来呀。我教你游泳。” 母亲叮嘱妹妹只能在有太阳的中午才可以到河边,可是她偏偏在刮着冷风的阴天坐在河边。渐渐入冬了,河水冻僵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冰凉的石头上,瞧着浮冰下那些躲避她的目光的鱼儿持续着生命意义的游动。

冷风削瘦了妹妹的身体。她无力地偎在我的身上。那时我正在领略着河边抑郁的风景。

冬天,河水断流,蝉声匿迹,蜻蜓和蝴蝶也逃亡了它们美丽的翅膀。它们把这条河锁进了冬天的记忆。还有很早就撤离了的大雁和小燕,也只能在遥远的地方怀恋**漾在这条河上欢乐的时光。岸边没有芦苇,只有挺拔的白杨。风辣辣的诉说着男人的伟岸和雄浑。它是属于男子汉的风。可是妹妹却喜欢冬天的风,她扶着我的肩膀,调皮地说:

“多么好的风啊。”

她的病体难道对寒冷的风具备着抵抗力?

妹妹的目光那般优美,那样温暖。那不应该是十四岁少女应该具备的目光。我的心滚烫着,猛地跳下河水,在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地擦洗着男子汉的骨胳和泪水。

河水的底层是水草和浮萍。人类把河流拟化为生命,那么水草和浮萍就是弹奏着生命的琴弦。水发子分解着生命的思维,贯注着生命的理性。我从中发现了关于人与自然的秘密——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亲密。

岸上的妹妹忽然大呼小叫起来。她显然是怕冰冷的河水冻坏了我的身体。我从水里梦游一般钻出,仿佛渡过了生命的一个轮回。瞧着我上岸后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妹妹心疼了。

“哥哥,你冻着了吗?”

远处,母亲在喊着妹妹回家。

冬天一步步走向尽头。妹妹几近干枯。她皮肤下的肌肉萎缩下去,那应该是正在健康发育的肌肉。她的体重只剩下二十八公斤。巨大的悲哀围拢着一个家庭的院落。我们家庭的每个成员都感受到了生命行程的变化无常和命运的不可逆转。那个冬天的末日,那人的意志不可抗拒的时刻随时都会降临。

那个阳光很好的中午。妹妹哼着歌儿让我背她去河边。她已经无力行走了。母亲不忍心阻拦她的要求,父亲也用哀伤的目光示意我。他们明白妹妹生命的归宿。他们大彻大悟。

阳光依然无限风流。它从远古奔波而来为妹妹送行。伏在我背上的妹妹享受着阳光,那即将枯干的肌体接受着阳光最后的慰藉和祝福。父母亲在距我十米左右的后边相互搀扶。河岸上连一丝风也没有。风也许正襟危坐在神的教堂接受生命的训示。

神说:“关爱,仁慈,是美德。”

妹妹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她深情地凝视着干涸的河床,那是她精神境界中的天国。她呻吟着:“曲峪河,你也跟我一样吗?不……你还有春天……”

忽然,妹妹又一次垂下了头。我的眼前飞翔着一片羽毛,洁白的。我的躯体如轻盈的羽毛随妹妹的灵魂而去。我预感到一种不祥,回过头看见妹妹的脸色正如那洁白的羽毛般飘落。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我的腰间,倾尽了生命最后的呼吸:

“哥,你别难过。如果有来世,我做你的女友。”

似一声惊雷在河岸上炸响。妹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惦念着我的失恋?女友弃我而去的背景在这个冬天无情地折磨着我的尊严,瓦解我的意志。精灵的妹妹啊,你难道深悟我的忧苦?妹妹的眼神黯淡了,她把神所教导的关爱和仁慈无私地献给了我。

我的泪水咆哮而出。

那个月光狰狞的夜晚,曲峪河水的汹涌澎湃此刻跌**在我的胸腔中。

母亲从我的背上夺走了妹妹,父亲又号啕着从母亲的怀里抢过妹妹,疯了般朝村子奔去。路途中,妹妹的体温渐渐冰凉……天国的殿堂是冷清的。

妹妹生命最后的景致成为我精神意念的烛照。

这惊天的一幕让一条河惊诧。这条河叫曲峪河。它流淌过一个十四岁少女的青春和理想,贮满了她的血液和精神。少女为它仅仅生存了十四年,而它却为了等候这个少女流淌了数千年。

这个少女就是我亲爱的妹妹。

我的河流情结从此开始。人生如梦幻,往事若云烟。生命不可遏止地随着时光倾泻,我的灵魂中永恒地奔腾着曲峪河的流水。秋天雨后的时节,我站在河岸上怔怔地注视那簇簇拥抱着一个十四岁少女灵魂的白色浪花。我开始热爱和钟情那些浪花以及它的声响。我还会想到永远失去的女友——她难道逾越过情感的地狱之门么?

从此,面对着一条河我不再怯懦。

我的血液中流逝着河水。二十多年来,每当我的足迹涉入一片陌生的地域时,我都会在一条河的身旁躬首肃立,让灵魂伴随着它自由流浪。我坚信,每一条河都是上帝造的。人类永远和河相约着和谐。因此,每一条河的阳光都仿佛闪烁着妹妹的光辉,每一缕风都似乎萦绕着妹妹的英魂,我向它致敬,为它祝福。其实,大地上每条河都记载着许多关于人类的情节和细节,演绎着关于人类的情感故事。

逝者如斯夫。孔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