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铁环
常常,念起滚铁环的游戏。好像,生命的源头是从那个游戏开始的。
一开始做铁环,用的是铁丝,捋成圆圈,两头相扣。后来,我们发现生产队榨油用的铁箍适合做铁环。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卸下榨油坊的门槛,钻进身子,卸下铁箍。那是偷窃的过程,掩藏着激动和紧张。宽宽的箍边,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但是,我们必须用黑色的漆把它遮盖。这样,就不会被大人怀疑了。
然后是做铁钩。用铁丝弯一个“U”型的钩,用细绳绑在一截竹竿上。用铁钩套住铁环,右手握竹竿,左手扶铁环,在跑动的瞬间丢开铁环,铁环就随着人的跑动前行。乡村的游戏,就是打开稚嫩的躯体,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细细的骨节,在铁环的旋转中脆响。跑累了,用弯钩钩住铁环,往肩上一挂,有些像解放军扛抢的姿势。
我是在沣河边的秦渡镇学会滚铁环的。在我的履历表上,那就是故乡。狭窄的黄泥路与青石巷,是我永不退色的记忆。我和伙伴们滚着铁环,像一列列小火车,不知疲倦地奔驰。铁环滚动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响彻童年的每一个晨昏。今天,透过都市的喧嚣,我依然能够分辨出生活里类似铁环那种独特的声音。
八岁那年,我们全家迁往庞光镇。我所保留的感觉里,那像是一次逃亡的过程。丢弃了老房子,扔掉了旧家什,永别(我以为那就是永别)了小伙伴……那正是对记忆留恋不舍的年龄。除了书本,我唯一舍不得的,是那个曾经用来榨油的铁箍做成的铁环。坐在一辆马车上,我把它套在脖子上。仿佛,那样就能把我套进故乡的记忆里。
庞光镇的孩子对我很陌生。他们不和我一起滚铁环。我左顾右盼地躲着他们,贼一样溜到田野。庞光镇离山近,冬天好像特别地冷。刚进入冬至,就会大雪纷飞,冰雪盖地。镇边的曲峪河,被寒风卷起的雪花围绕着,没有了沣河水的波光粼粼,只有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我滚着铁环,一次次摔倒在白色的雪毡上,半天爬不起来。无人掺扶我起来——这是孤独的代价。只好,自己擦干眼泪,弹掉身上的雪花,继续着游戏。
有时,孩子们也开恩,允许我加入他们的队伍。在进行滚铁环比赛的麦场上,他们一字儿排开。忽然,有人发现了远远站着的我,他们嘀咕一阵,就招手让我过去。我受宠若惊般的跑过去,排在他们的队尾,支起铁环。一声令下,一个个圆圈开始滚动,看谁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先到达麦场那头。这中间,铁环是不能倒下的。到终点了,孩子们振臂欢呼。最后一个自然是我——我个子矮,又瘦弱,跑得不快。他们丢下铁环,抱在一起开怀大笑。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不过,我并不感到耻辱。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摆脱孤独的滋味,对我而言幸福就从天而降。嘲笑可以接受,孤独难以忍受。这,就是少儿时代的心理阴影。
圆型的铁环,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是乡村孩子们的精神寄托。一个圆,宛若生命的轨迹。生活就像个铁环,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依附着它的轨迹,向着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时的我无法具备这样如此诗意的思考,但是,毕竟还要想着什么。累了,坐在小河边,将铁环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着。铁环垂落在胸前,想着儿童不该想的一些问题。譬如大地的边缘在哪儿?我是被母亲从沣河里打捞出来的么?太阳和月亮上有没有人?他们也孤独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常常折磨得我的头皮发麻。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街上流行起摇呼拉圈的游戏。孩子们的腰不停地旋转,色彩纷呈的圆环跟着转圈。女儿自然也不甘落后,不仅在街上摇,而且摇到家里来。我想起儿时的情景,就说,我给你做个铁环吧?女儿说好啊。我就让一个工厂的朋友用扁铁筋焊了个圆环,自己用铁丝做了个铁钩,绑在一节竹竿上。我骑车把女儿带到田野,给她做了示范动作。毕竟,年龄不饶人,胳膊腿硬了,推着推着,我就停下来喘气。女儿好奇地滚了一会,铁环只是倾倒。女儿说不玩不玩了,你这啥玩艺啊。失落感,顿时围裹了我的身心。我终于明白,一种游戏,是有它的背景的。那个温暖过我的童年的滚铁环游戏,将永久地被历史收藏了。
从滚铁环到摇呼拉圈,是两代人的选择。不过,游戏的道具都是一个圆。有种宿命的感觉。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玩累了,把铁环套在脖子上。现在的孩子,索性把呼啦圈套在腰上。仿佛,人的命运,被套进一个圆圈,就不会遗失在地球之外。岁月流逝过,才恍然大悟:滚铁环的游戏,不只是一种牵挂,它给了我一些生命的印记和启迪。有时,我在地上画一个圈,站在其中,我的影子就烙印在圆圈里,有种安全的感觉。
斗蛐蛐
蛐蛐,又名促织。虫鸣叫于秋风初起,可提醒人织布添衣。
对蛐蛐的印象是童年时从秦渡镇的废砖瓦砾中产生的。写完作业,伙伴们扎堆儿到胡同的墙角旮旯儿的草丛里、瓦砾堆里去翻弄。捉蛐蛐要声急有力、头宽足长、钳大坚锐的那种,这样的蛐蛐才勇猛善斗。那时纯粹是童心,捉上两只放在瓶中,用一根草挑拨它们相斗。钳牙相对,或虚晃一枪、或反牙相击……小小的斗盆成为两只小虫子的战场。蛐蛐的撕咬、对峙全凭主人手中那根草的指引。虫子毕竟是虫子,虚实相间的战术完全出自主人的引逗。
聆听胜利者愉悦的叫声,是一种精神的享受。那样的年代,想不出还有比斗蛐蛐更有刺激的游戏。因此,我总是盼望麦子的收割,玉米的出茎,秋风的袭击。一放学,回家提上一个瓶子飞似的寻找瓦砾堆。田野里也有蛐蛐,可是很少有体大善斗,叫声悠扬的。那种蛐蛐,大约喜欢瓦砾堆坚硬空旷的环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块砖块和碎瓦,发现一只看中的,双掌合拢,拘于掌心,放进瓶中。那样的过程和喜悦,现在依然记忆犹新。以后,就是为它寻找一个对手。
一只心爱的蛐蛐,如同一个恋人,需要想方设法的呵护。下雨了,我怕它冷,把盛装它的瓶子放在热炕的一角。为此,我受到了母亲的斥责。避开母亲的目光,我又把瓶子塞进炕洞。怕它渴,用一个瓶盖,盛上水放进瓶里。那时,我只知道它喜欢吃西瓜的籽仁。我们家很少吃西瓜,我就到街上的瓜摊边等待。人家啃着瓜瓤,我的目光随着瓜子的下落而漂移,现在想起,有些下贱的感觉。可那时,为了我的蛐蛐,一点都不脸红。以后,看到一份资料,蛐蛐的食物很多。大豆、米粥粒、鸡蛋白、绿叶菜、胡梦卜、生苹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蚂蚁、苍蝇、熟蟹肉、熟虾肉、熟鲫鱼肉……可惜的是,那时,我无法获得这些信息。
童年里的一些事,有趣,也有笑。可是,它很真实,记载了一个人的成长过程。
有个叫张石娃的伙伴,脑袋的中央有一撮黄头发,被我们瞧不起,说他是外国的杂种。其实,那时我们根本没见过外国人的头发。他抱着一个瓶子,里边总是装着不起眼的蛐蛐。没有伙伴愿意跟他的蛐蛐斗,因为他的蛐蛐是扶不起的阿斗。一见到别人的蛐蛐,它就退缩,颤抖。有一天,他拿出一个铅笔刀,要换我的那只“关云长”蛐蛐。那是一个塑料玩意,铅笔的一端伸进去,旋转,随着一层层薄皮的卷出,笔尖就又细又长。我从来没见那玩意。我们削铅笔,用的是小刀。我动心了。那时候,那塑料玩意对我是一个巨大的**。“你要保密”。张石娃和我约定。他用我的“关云长”和别的蛐蛐斗,总是取胜。伙伴们诧异了,这家伙从哪儿弄来了这么一只蛐蛐?此后,他的形象就改变了,垂落的头颅高扬起来。头顶的那撮黄头发,在风中飘扬。伙伴们对他肃然起敬,不再叫他外国的杂种了。
一只蛐蛐,竟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张石娃的天性里,跟蛐蛐一样,多了好斗的成分。不多久,学校就乱了,小小的年纪,也分成两派。张石娃是我们这一派的头头,他的嘴巴念起毛主席语录来,发出节奏感极强的声音,像蛐蛐胜利时的叫声。怪了,过去老师在课堂上提问他时,他总是吱吱唔唔,宛若蚊子的呻吟。他领着一伙学生,带着红袖章,举着语录本,开老师的批判会。在学校闹腾还不够,他们又夺了公社的大权。公社的大圆章,被张石娃装在了身上。冬天的晚上,他和几个学生围着一个火炉子在公社守夜。也许是太累了,他睡着了,倒在了炉子上,一条腿被烧焦了肉。因为没有及时去医院治疗,从此他落下残疾。走路的时候,一条腿跛着,如同在相斗时被咬掉一条腿的蛐蛐。
我常想,张石娃的性格和命运难道是由于一只蛐蛐引起的?由此,我就多了些自责。如果,没有铅笔盒和“关云长”的交换,他会在那个时代趾高气扬么?我又联想到《促织》里的成名。由蛐蛐而喜,由蛐蛐而悲。人的命运,系在一只小小的昆虫的身上,真是人类的不幸。而小小的蛐蛐呢?把它称为促织,本质上是体现人文关怀的,却为人类演绎出诸多的不幸。大约,它也感到委屈。
童年的乐趣也许是不可更改的。人类漫长的童年,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游戏。现在,科技如此进步着,我以为,儿童们不屑于那种从自然中得来的乐趣了。然而,我错了。十年前,我所居住的小县城里,不知何时,一些男孩子们逃离了游戏机,玩开了蛐蛐。竟然,影响我的女儿。一天,女儿手中捧着瓷缸儿,央求我捉两只蛐蛐来斗。看着不谙世事的女儿,我给她讲了《促织》的故事。女儿的眼泪流了一脸,一个劲儿地问我:“爸爸,是真的吗?”当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时,我以为她不会让我为她捉蛐蛐了,因为那小小的昆虫掩藏过无数辛酸的故事。然而,女儿用手抹去眼泪之后,还是要我去捉蛐蛐。这使我明白了,童心,毕竟是无法改变的。醒悟的同时,我更深层次地想到,人类往往不会因为别人的悲剧而醒悟,有许多事情他必须亲身实践,从而获取自己的经验和教训。
秋天,在收获过的田野里,我跨过铁路去寻找蛐蛐——那会儿,我们家还住在铁路边的一栋居民楼里。弯下腰,翻着瓦砾堆,拨开草丛,一种温馨的感觉扑面而来。寻找蛐蛐,那种久远的记忆,让我由衷的激动。在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和义务的同时。我恢复了一种天然的童心。
深夜,女儿熟睡了。我却坐在铁轨上,聆听着蛐蛐在旷野的啼叫。熟悉的声音在耳膜穿过,我想到一个比喻:一群歌唱家的聚会。我喜欢在漆黑的夜里想着一些与生活无关的问题。那夜的思绪一直离不开蛐蛐。人类宠爱蛐蛐,对蛐蛐来说又是不幸。不幸的原因在于失去了大地和自由。在泥土里、瓦砾间的某个角落啼叫,是它的自由,因此它的叫声真诚而坦**。它们在大地的怀抱中各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不会为敌。而人类一旦把它们聚在一起,挑拨它们相斗,它们就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了,而结果只能将怨恨发泄在“同胞”身上。因为,它对人类无可奈何呀!
那个下午,我为女儿逮了两只蛐蛐。女儿用草须拨动它们相斗,听着失败一方的惨叫,女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着看着,我的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滋味。
蛐蛐是鸣虫,可是,那优美动听的歌声并不是出自它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奇怪的是,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一直蒙在鼓里。现在,我才恍然大悟。
打陀螺
水曲柳,一个浑身长满女人味的树木,就站在我们庞光镇的曲峪河边。那三个字,拆开来,无一不是女人的品质。可是,那是我们根本没有联想的闲暇,一放学,我们就锯下它的枝干,做一种陀螺的玩具。
做陀螺的木头必须结实而沉重,水曲柳的质地就适合。它是那种外柔内刚的树木。别看它外形柔弱,内心却坚硬。不像杨树,看起来高高大大,木质却轻飘飘的。如果用杨树的木头做陀螺,那就没有定力,站不稳脚跟,像被大风狂吹着,飘忽不定。想想,如果一鞭就把它送上天,那会有什么意思?
削制陀螺的工具很简单:柴刀、斧头。把一根长不足10厘米,直径5—8厘米的水曲柳握在手心,一端削尖,而且要圆润光滑。底部做成锥形,锥尖部挖一小孔,塞入一粒车轴用的铁珠子,形状酷似海螺的陀螺就做成了。然后做赶陀螺的鞭。通常,我们是用棉花杆的皮做鞭。撕下一绺绺的皮条,拧成二尺长的鞭子,拴在一根木棍上。
少儿时代的玩具,都是就地取材。制作玩具的过程,也是启发智慧的过程。现在,居然有了玩具商店。这是我们的童年无法想象的。对那些花花绿绿、运用科技制作出来的儿童玩具,我有一种排斥感。我觉得,玩具的发明者是在扼杀儿童的智力。但是,令我疑惑的是,现在的儿童,竟然比过去的聪明。
陀螺和鞭做好后,我们跑到晒谷场,迫不及待地旋转自己做的陀螺。一种玩法是,先把鞭子放在地上,用两手把陀螺转起来,然后用鞭子**陀螺转圈。另一种复杂些。右手持鞭,将鞭绳按顺时针方向缠在陀螺上,左手拇指按在顶部,食、中指分别放在锥尖两旁,三指夹住陀螺放在地上,鞭子拉向右边的同时左手松开,陀螺就在地面旋转了。我们喜欢陀螺的旋转,以致头昏脑晕、天旋地转、跌跌撞撞,也乐此不疲。一个东西不断地旋转,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打陀螺,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你要不停地用鞭子抽陀螺,它才会不停地旋转。不像现在的玩具,开关或者按钮一扭,一拨,就不停运动。鞭子的绳头要落在陀螺的中间部位,太靠上或太靠下都容易将陀螺打倒。开始时抽力不要过猛,站稳后再逐渐加力。陀螺旋转着,真实与虚无结合着。它实实在在地旋转着,产生着并不真实存在的一圈圈圆弧,雾一样的虚幻。记忆里有一个细节,是个有风的傍晚,秋场上飘扬起草絮,旋转在地面上,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我挥鞭赶着陀螺。它在快速旋转,在旋转中喃喃自语。我疑心,它在向我诉说什么。我想起来了,白天,老师在课堂上讲述给我们的不曾见过的旋转:太阳、地球、月亮的旋转。莫非,这个宇宙是由旋转构成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切生命在旋转的世界里生存、繁衍、死亡,就把旋转刻进了生命之中。
打陀螺的游戏一年四季都在进行,秋天是**。因为,那个季节做赶鞭的棉花杆堆得满地。打陀螺的地方要非常平整,不然陀螺就旋转得不欢畅。碾过谷后的秋场自然是理想之地。几十个娃儿,几十条鞭,几十个陀螺,布满秋场。一个娃儿——它必须是孩子们的领袖,站在谷草摞上,一声令下,陀螺在秋场上旋转着,碰撞着,舞蹈着。俨然,辛弃疾笔下沙场秋点兵的气势。
比赛,这才是打陀螺最大的乐趣。比赛的花样有许多种:套圈、定点、撞击、过桥、叠罗汉、翻山越岭。孩子们常玩的是陀螺打架。两个人放活陀螺后,用鞭子将陀螺狠狠一抽,陀螺迅速剧烈相撞,叭叭直响。由于相撞点的旋转方向相反,陀螺像一只被刀猛剌心脏的小鸡抽搐几下就僵死。旗鼓相当的,要么同时奄奄一息,在呻吟中死去。比赛的时候,秋场上开了锅,鞭子抽陀螺的噼叭声、陀螺打架的叭叭声、围观者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翻天动地。要是娃娃多,就举行陀螺接力赛。几个不同颜色、大小相同的陀螺,逐个放活在圆盘里,全部旋转起来后,开始计算成绩。参赛者需全神贯注,那个陀螺快要停止旋转,赶快抓起来放回盘内继续旋转,直到最后一个倒下为止。谁的陀螺旋转得时间长,谁就是胜利者。
这种游戏也叫“打牛儿”,是男孩子的专利。“牛儿”这个儿化词在我们家乡专指男孩子的**之物,女孩儿听着就脸红。因此,这种游戏女孩儿不仅不参与,连围观都被禁止。说是禁止,其实是女孩儿的自觉行为。半下午,男孩儿拔够猪草回来,一声“打牛儿咧——”满街巷的男孩儿就奔跑着到秋场。阳光灿烂的日子,“牛儿”在秋场上旋转着朵朵金浪,那是我们开心灿烂的时刻。
比赛陀螺,我不行。胳膊细,劲小,陀螺转那么几下就倒下了。这时,我就悄悄地退出,躺在麦场边的草堆上看小说。姑父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他的房子有很多书。姑父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的目光从眼镜的边缘滑出来,说:玩什么玩?你也不小了,好好看书,将来才有出息。
姑父让我拥有了新的乐趣。秋场上,孩子们一阵阵欢呼,我却蜷缩在谷草堆里,沉浸在江姐、杨晓东、王柬芝、梁生宝、杨子荣这些人物的命运中不能自拔。火辣辣的阳光损害了我的眼睛,我的视力一天天减退。看累了时,回头望着秋场上旋转的陀螺,眼前晃动着模糊不清的曲线。渐渐地,伙伴们的面影也遥远了。
伙伴们疏远着我,以示对我的惩罚。我忽然有了寂寞的滋味。风吹散了书页,催促我恢复童心。天色渐渐黯淡,孩子们散完,我扔了书,独自扬起鞭,**属于我的陀螺——看书时,我的衣兜里依然装着陀螺。昏暗中,旋转着的陀螺,不堪皮鞭的惩罚,一圈圈抽搐着,像是对我的诅咒。
记忆,总习惯回到童年的游戏里。现在,曲峪河被黄土掩埋了,婀娜的水曲柳没有了踪影。田野里,也不长棉花了。理由是,产量低,不划算。是不是因为没有水曲柳和棉花杆了,打陀螺的游戏就因此消失了?我很困惑。
我的大脑被文字折磨累了时,喜欢在田野闲转。庄稼和果树总是长得旺势,可是却没有了幻想、**以及乐趣。远离了童年的天真和简单,沉浸在孔子、老子、尼采、蒙田一般的思维中,让我的心灵很累。有时,迷漫着怅然若失的感觉。与童年的缘分已尽,我只有带着沧桑的眼光来感知人生了。真的,想回归童年,挥动鞭子打一次陀螺。那种旋转的记忆,依然滞留在枝叶茂盛的田地间——带着不曾迷惘的失落。
**秋千
后院的两棵柿子树上,绑着两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个长形的木板。这便是秋千了。这是我少年时的秋千。去年,回到庞光镇,看到这样的景象:大街上,栽着水泥制作的立杆,两根钢筋绳垂下来,系着铁板,上面站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和隆胸肥臀的女人。看着,想笑。孩子们钻进网吧了,他们的游戏,轮到大人玩了。
秋千,古字两字均有“革”字旁,千字还带“走”字,意思是揪着皮绳而迁移。远古时代,人们为了获得高处的食物,在攀援中创造了**秋千的活动。最早的称谓是“千秋”。春秋时代,北方的山戎民族的人们,双手抓绳而**。后来,齐桓公北征山戎族,把“千秋”带入中原。到汉武帝时,宫中以“千秋”为祝寿之词,取“千秋万寿”之意,以后为避忌讳,将“千秋”两字倒转为“秋千”。以后逐渐演化成用两根绳加踏板的秋千。
秋千注定与季节有关。和春天的放风筝一样,**秋千是在秋天进行的。而那个“千”字,我认为写成“牵”,才能表达出这个游戏道具的本质。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祖父把我抱上秋千,他站在我身后,把秋千板牵到身后很远的地方,然后放手,千绳就牵着我前后晃动。坐在秋千上来回的摇**,心也跟着牵动起来。喜欢秋千滑落的感觉。下滑的那一刹那,心改变了跳动的速度,好像坐着飞机下落那一刻的感受。
那是秋天,柿树的身上爬满黄色的玉米棒子。冷风孤寂地从我的心海掠过。我倾斜着身子**进天宇。那是我生命之初离地球最遥远的一次。那一刻,我以为我永远背离了地球。我的身子倾斜在秋千上时,我只有惊恐。惊恐中,我看见了祖父得意的微笑。他蹲在树根那儿,目注着我惊恐的表情。平时,他总是郁郁寡欢,垂着头从屋子穿进穿出。在祖母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家务琐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走开。在我的童年里,我几乎没见过祖父做着家里的什么活儿。印象中,只有在收秋之后,他才坐在院子的阳光下搓着麻绳。他拿出一把麻线,缠在身上,抽出一根,两手展开,在手心里搓。搓成一绺绺的线绳,然后编织更粗的绳子。
祖父编织的麻绳,用处很多。拴上木桶,在井里提水;绑在两棵树上晾晒衣服;做架子车的拉绳,捆柴火的绑绳,偶尔,饲养员也会来要一条牵牲口。如果用作秋千的绳子,他会把几条绳合在一起。他是担心绳子突然之间断了。
有了第一个秋天的经历,第二年,秋风乍起,我就想体验**秋千的感觉。祖父拿出麻绳,搬出木梯,绑起了秋千。我不用祖父抱,自己登上了千板。千板嘎吱嘎吱的响,千绳麻木着干燥的手心。这种粗糙的绳链,握在手里,是一种牢靠的感觉。
我的记忆里,一到冬天,祖父就拼命的咳嗽。那年冬天,祖父的咳嗽声在夜空里骤响,在我的心头留下惊悸。没熬过冬天,祖父就去世了。悲哀之后,我在想,明年谁为我绑秋千啊?可是,第二年的秋天,忧虑就消失了。街那头,童爷家的院子,绑起了五副秋千。童爷家是地主成份,家里的院子很大。那个秋天,童爷家院子的秋千架下拥满了孩子。在童爷的指挥下,他们排着队,轮流登上秋千。秋风吹满大院,穿过那遮蔽天井的梧桐树茂密的叶子,留下了一片稚嫩的笑声。中秋的圆月下,**来**去的秋千的影子,布满了童爷家的院落。
记得,可能是我的身子骨瘦弱,在我登上秋千板时,童爷扶了一下我的腰。一回头,我看见他的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可是,我不会想到,那个慈祥的老头,竟然怀揣着一副“狼子野心”。第二年的夏天,他弯下腰,胸前挂着一个木板,上面写着“大地主童向荣”。一群人驱赶着他,走过一条条街道。他被拉上镇子的老戏楼,低下头接受批判。批判词很长,我只记得“狼子野心”那个恶毒的词组。好像,还有这样的话:童向荣想变天,用秋千拉拢贫下中农的子女……秋千,这个可爱的游戏玩具,竟然和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祖父,还有童爷。对祖父,我永远怀着一颗眷恋之心。可是对童爷,我一度对他产生了仇恨之情。他送我上秋千的那个微笑,是送给我的糖衣炮弹。扭曲了的灵魂,在那个扭曲的时代,同样,在我的人生中烙下了印记。
**秋千的游戏,从此就莫名奇妙的离开了我的少年时代。我不知道,那个游戏本身,有着什么罪过。我们带上了红袖章,举着语录本,急匆匆地去参加批判会,庆祝伟人某句话的诞生,或者,忙乱地排演着样板戏,舞蹈着“忠”字舞。没有思索,没有闲暇,曾经的游戏如烟云般消散。只留下,些许的迷惘。偶尔,闭上眼睛,心令会停滞在飞翔的感觉里。摇晃着舞姿,仿佛躺卧在儿时的吊**,旋转在转圈的铁环和陀螺上,飞翔在晃悠的秋千上。睁开眼,看看四周,一只只鸟儿唧喳着飞上树枝,就羡慕它们。想着,人啊,不如一只鸟儿自由自在。
也许,**秋千已经不适合十二岁的我了。但是,我依然那么固执的怀念着秋千。回忆像汹涌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漫过我少年的堤岸。梦里,我坐上了秋千,感觉到了风的存在。悠啊**啊,我升上了天空,看着旖旎的云,轻翔的鸟,沉沉的雾;听着地下的虫鸣,篱笆里的鸡叫,高树上的蝉鸣。坐在秋千上,不必绞尽脑汁背诵什么语录,也不用头昏脑胀的半夜爬起来到街上游行……梦境里浮现着儿时的情形,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我的眼前飞舞着……步入中年的我,目注着庞光镇的中青年男女在秋千上晃**,真地想加入进去,过一回童年的瘾。对我来说,那是精神的归宿。因此,我就为现在的孩子惋惜。人生,是从游戏开始的。倘若,沉溺在发达的科技其中,到头来,只能是一副机器人的骨骼了。遗憾的是,那种轻轻地摇摆,那种飞翔的感觉,以及,那种开怀大笑的快乐,只能从记忆中搜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