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阅读蒙田(1 / 1)

孤独无疆 赵丰 4228 字 11天前

1

这个夏天,我忽然无所事事。于是,我完成了一个夙愿,静心地享受蒙田的随笔。我使用“享受”这个词,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体验。阅读蒙田的随笔时,我尽量放松身体和心灵,很少有工整的姿势,就像蒙田的写作,随意,散漫。姿势并不代表一个人的思想,官场上,垂首站在上司面前的人,其内心未必就服服帖帖。

“无定性和不规则的话语。”这是蒙田的风格。在我们的写作中,常常固守着一些规矩,其实,这正是封锁作家个性的桎梏。“以变取胜,变得唐突,变得无绪”,是“蹦蹦跳跳”,“如水银泻地,飘忽不定。”蒙田摒弃了当时流行的华丽堆砌,用单线条的咏叹,陈述对于自身个体、人类生活方式等问题的思考,循序渐进地将读者引入一泓恬淡清澈的湖水之中。他重视的是话语的分量和用处,而不是它们的次序和连贯。站在大海前,我们首先感觉到的是它的力量,它的汹涌,而不是海水的构成。如苏轼所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

随意地写作,恬淡地生活。这是蒙田给我的启示。二十多年来,我都在苦苦寻找着所谓写作的真谛。好像置身于西行的路途中,茫然地寻找唐玄奘套在孙悟空头上的那个紧箍咒。或者说,我在寻找一座围城的入口。现在,我才恍悟,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十分严谨了,如果再模式化地写作,那就太窒息人的生命了。自由地写作,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在家里,不用拘束自己。光着上身,穿着短裤,随意地坐或躺,那样的姿势很惬意,仿佛一个仪式,在等待演出的开始。果然,神出鬼没的,蒙田的影子就渗入我的身心,引领我进入自由淋漓的境界。

2

阅读蒙田的文章,有时免不了头疼。按照每篇的题目,潜意识地想着文中的解释。可是读着读着,就迷了路。譬如,《论想象力》,应该是高深的论述,中间却谈到新婚夫妇的**。他在《谈维吉尔的诗》里这样解释:“我愿意说明我的思想的过程,让人看到每个想法当初是怎样产生的。”因此,他的随笔犹如一个在林中穿行的人,不时离开树林看看田野的风光,这里是溪流、小桥,那里是野花、老树,远处又有一只鸟儿在歌唱……这就是蒙田的“离题”。离题而不离意,这才是散文随笔的真谛。上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史上所谓“形散而神不散”的言论,我疑心是从蒙田那里学来的。

蒙田说道:“我的思绪接连不断,但有时各种思绪从远处互相遥望,不过视觉是斜的……失去我的文章主题线索的不是我,而是不够勤奋的读者。”按照我们司空见惯的阅读模式,蒙田的随笔可以列举许多不足:抽象、缺少逻辑性、语序的不连贯……总之,没有我们通常的阅读快感。剔除译者对蒙田语言风格的把握,还与我们轻松的阅读习惯有关。阅读着许多所谓的名著,我往往能够达到一目十行的速度。这不是好作品。对于思考者来说,阅读是一种停顿的过程。一篇文章,如果引不起思考,那无疑是为弱智者的口里喂饭。阅读的阵痛,这是当前许多文学作品难以带来的效果。日本厨川白村关于随笔的“以不至于头疼为度”的说法不适用于蒙田。

头疼时,合上书本,眼睛和文字分离,思绪云里雾里的漂泊。突然间,昏暗的地平线就呈现出一片亮色,犹如盲人刹那间看见了光芒。那种喜悦,是凝聚了的生命精华,是对绝望的否决,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理解蒙田并不难,你首先要跋涉过一条崎岖的狭路,然后方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头疼不是病。它是思想的快乐和精神的享受。

双手展开放在额头,两个大拇指按住太阳穴,轻柔地按摩,片刻,头部的痛感就会消失。这是我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你。

3

探究蒙田写作随笔的原因,不得不阅读他的《致读者》。蒙田首先申明这是一本真诚的书,他写这本书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他的家庭和他个人,丝毫没有考虑对别人有用,也没有借此赢得荣誉。他说:“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书上。再见!”

目光落在“再见”两个字上,我似乎看见蒙田的微笑。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家的微笑,高耸的鼻梁带着一丝冷漠,但又绝非嘲笑。我崇拜这样的微笑,我所见过的人类中,那样的微笑,是罕见的。

有批评家认为这是蒙田的“矫情。”我想表述的是,这正是蒙田的可贵之处,或者说,他实施了一个障眼法。与某些作家所谓的“拯救人类”式的写作目的相比,蒙田是真诚的。正因为真诚,他才能在整部书中对自己进行无情地剖析,并以一个智者的目光,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芸芸众生,林林总总。从古希腊到十八世纪,从法国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对许多人类共同拥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独到的见解,给人类以反省的机会。

写作,进入不了自我个体的体验,就无法震撼读者的心灵,也就更谈不上“拯救人类”。这是蒙田告诉我的真理。文学是为人民大众的,这绝对没错。但是,你的站位要正确。首先,你不能高高在上,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举手投足,你的精神指向,必须适合普通人的眼界。

蒙田所处的时代,许多风云人物,总是手不离刃,而蒙田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实践了自己非凡的品格。法国评论家圣伯夫说道:“蒙田最与众不同并使他成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样一个时代,始终是节制、谨慎和折衷的化身。”利刃刺伤的是人的肉身,而蒙田手中的笔却刺痛了人的思想。他以一种看似平和的方式,以一种暴露隐私般的序言,为这个世界打开了封闭许久的天窗。

4

在许多篇章中,蒙田都谈到了生命的意义。

生与死,是人类历程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对具体的个人来说,它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超越了历史、种族、肤色、地域、信仰这些概念而存在,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语言去表述它,会用不同的活动去展示它。在东方,孔夫子川上慨叹“逝者如斯”,王右军兰亭曼啸“修短终尽”,玉溪生惘然凄清悲吟“沧海月明”,苏东坡赤壁高歌“须臾如梦”;在西方,从古希腊德尔斐神殿的铭文“人呀,认识你自己”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思考,从哈姆雷特的“生存或死亡”到高更笔下的“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的探问……在对这个主题的阐释中,不会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但在众多的回答中,蒙田的《热爱生命》,应该能够对我们有所启迪。

在这篇短文中,蒙田展示了他对生命的深入思考和最终态度。要知道一个人在对生命进行思考的过程中,在年轻时未免流于肤浅,在年老时才会渐趋睿智。“我眼看生命的时光不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而这篇《热爱生命》,则是作者生命分量的砝码。

蒙田此文,从析词开始,娓娓而谈,随着思路的展开,自然成文,体现了作者思维的谨严,从而给人良久的回味。“死亡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其必要性不亚于生活”;“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 ; “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充实。”我们不应该只看到作者行文的过程,因为如果根据一般的认知规律来看,蒙田应该是先有了高屋建瓴的思考,才有了对“度日”鞭辟入里的分析。

掩卷,窗外已有月光。关了灯,那月光越加灿亮。白天,参加了一个朋友的遗体告别仪式。两天前的那个上午,他还参加了一个为残疾人募捐的活动,但下午,他就死于车祸。火葬场的殡仪厅涌满了哀悼者,那肃穆的气氛禁不住让我为人生哀叹,甚至一个下午都萎靡不振。但在窗外明亮的月光的提示下,我醒悟了:别把死亡放在心上!有些东西,你越在意它,它越矫情。

是月光的作用,还是蒙田给我的启示?闭上眼,我有些迷糊了。

5

关中今年夏天少有的凉爽,雨像秋天一般时断时续。不想写什么东西,长长的午后凄冷空虚,这时,没有什么能像阅读蒙田一样令人感觉好些。

他喜欢搔着自己的耳朵,说:“搔痒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赐之一。”

对他那个时代那些被人天天当作新闻报道着的奇迹,他是以怀疑之笔写着的。他写道,“以我看来,世界上的什么怪异,什么奇迹,都不如我自己身上这么显著……我越通过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骇异,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

蒙田的作品从未绝版过。这实在是我们这个文明社会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在他死后第一个十年,他一度因为人们热衷于政治的争斗而失宠,但即使在那一时期,他的随笔集还是出了四个版本,并被译成英文和西班牙文。到今天,从地球上所有书面语言中都读到他了,出版者赚足了钞票,学者们饱享了眼福。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原因,我无法读到弗洛里奥的译本。听说,那个本子由于文字古老而极其难啃,后来,还有唐纳德·弗雷姆的美式英语本面世,那两个译本,我恐怕无法见到了。我有个习惯,就是每遇到文章的佳胜处,都要把那一页折了角,或者夹一片纸,方便日后回首重温。我的记性生来就差,只好用一些方法来弥补。所以,书本像个孕妇,在书架上拥挤不堪。蒙田的集子,干脆就不进书架。不进书架的除了蒙田,还有尼采、梭罗。?很多书,读了几页就厌倦了,唯独他们三个,百读不厌,这对我来说,不需要理由。?他们的文字,如果有时间,我愿意一万次地欣赏。眼睛扫着书页,就像透过窗户看外边的草坪,等待什么有趣的事出现。

赞颂自我是蒙田毕生的事业。对蒙田来说、自然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最让人埋头热衷的物事,是他自己。??他为自己的矛盾而着迷,并进而认为,不一致性乃是人类区别于其他活物的普遍生物学特性。“我们都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他说,“如此不成形状,构造各异,至于每一小块、在每一时刻都在玩自己的游戏。”

那时,也许还没有精神病医生,?但假如有,?蒙田会向他们提出警告性的劝勉:“在我看来,即使最好的作家也常常犯错误,他们坚持从我们当中找出原型,塑造出一致的坚实的虚构人物。他们选择一种普遍的特点,进而安排和解释人的所有活动,使之适合他们的画面;假如他们不能使这些特性足够扭曲,就动手把它们异化。……对我来说,最难的事,莫过于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过于相信他们的不一致性。”他声明,我们自身在这么多时刻变成了这么多不同的人,结果,“我们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们跟他人的不同一样多。”??他感到毫无希望了解自己。他写道,“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所有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关于我自己,我不能讲任何绝对、简单和坚实的话。这样讲时,我不能不感到混乱和混杂,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蒙田说道,“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这句话,曾让我沉思许久。自己为自己做主。这是一个拗口的句式。而他的随笔,其独特魅力正在于此。

蒙田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庖丁解牛般,轻松自如地解剖了自我。

6

好不容易出太阳了,我沿着田埂走向田野的深处。路上的泥泞缠绕着鞋子,如蒙田书中纠缠不休的句子。远处有雾,蒙田生活和写作的那个城堡仿佛隐藏在其中的某个地方。高大、幽深、典雅。我曾经对那个城堡做过想象,但是很费力,是想象的贫瘠,还是阅历的苍白?1570年,三十八岁的蒙田卖掉波尔多最高法院顾问的职位,退出了所有的外界活动,把余下的二十一年都消磨在他的马匹、狗和书上面。他在自己城堡拐角处的一个塔楼上安排了“隐居”所。“自由、安宁、闲暇”,他在这个塔楼里“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又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此后,他虽然出任过市长的职位,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回归自己的城堡。

一位喜欢诗歌的朋友和我讨论蒙田的城堡时说:那其中铺排着蒙田孤独的呻吟。说完,他为自己的灵感陶醉。我嗅了嗅鼻子问他:你的身上好像沾染着酒精?按我过去的性格,我一定和他说声拜拜。我不会容忍一个人颠覆自己的偶像。虽然,那位朋友并无恶意。但自从阅读了蒙田,我学会了原谅别人。蒙田在《危险的谈判时机》中引用西塞罗的话说:“谁也不要利用他人的无知。”

我为什么要对蒙田的城堡产生想象?难道真的如蒙田在《论闲逸》中所说的:“如果没有一定的主意占据心灵,把它约束范围住,它必定无目标地到处漂流,入于幻想的空泛境域里。灵魂没有目标,它就会丧失自己。”这个夏天,我就陷入如此荒诞的思维中。困惑,携带着某种渴望,仿佛一条扭曲的泥鳅,**在阳光或者雨丝中。多年来,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寂寞,再寂寞些!可是,我真的很难做到,官场的**,钱币的魅力,色彩纷呈的生活,毕竟那样难以抵挡。像一阵旋风,我不自觉地卷入其中。是蒙田,让我挣脱了风的旋转,步入今天的现状。进来了,我发现,类似蒙田、梭罗般的生活,比外面的生活更让我眷恋。写作,思考,欣赏内心的风景,远比官场、钱币富有魅力。

田野的风光,只能缓解阅读的倦累。要饱尝精神的盛宴,就必须重新走进书房,打开书,咀嚼着蒙田的文字,领略属于蒙田的世界,并打开键盘,为自己定位并画像。说白了,我是想如蒙田那样向世界展示自己。起码,我的文字不应该只是鹦鹉学舌。

蒙田随笔中的句子,仿佛散落的一片美丽的毛羽,轻轻地划过我的心灵。越往纵深的地方阅读,我就越发自贱。我所受到的教育中,从来都是苍白的说教,毫无独立的意识。渐渐的,我会发现那个独特的蒙田,那个在随笔中迷恋自己而不自恋的蒙田,那个为自己的不一致而着迷的蒙田,那个感到毫无希望了解自己的蒙田。读过了,也许你才会更深地体味蒙田所说的:“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7

整部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我翻读最多的是179页。它的页面被我的目光已经审视得不够平展。它是我习惯阅读的那种风格。上面三行是尤维纳利斯的诗句:“身体不适,可以感到心灵的不安/但也能猜出心灵的快乐/因为两种状态都会反映在脸上。”以下便是蒙田散文诗般的句子。“心灵装进了哲学,就会焕发健康,应该用精神的健康来促进身体的健康……哲学确信能够平息人们内心的风暴,教会人们渴望欢笑……哲学以美德为宗旨,但美德不像学校里说得那样,种在陡峭崎岖难以接近的山峰上。”这段文字在陈述色彩浓烈的随笔集中,是难得的飘逸。心灵、哲学、健康、美德,这些词语被蒙田装进了登山的背包中,并且,沿途被他当作种子般撒了开来。风和煦地吹着,蒙田一扬手臂,刷——刷——刷——金色的阳光里掠过一道道携带着智慧的抛物线。一面面坡,一道道沟,一座座梁,草尖上,岩缝间,溪水的响声里,甚至,山雀的羽毛上,都跳**着着哲学的光辉。

阅读着,不自觉地,我也加入了登山的队伍中。果然,沿途的风光在哲学的辐射下,闪烁出朝霞般的绚烂。我捡拾着风景的碎片,用来编织心灵的乐章。

是谁说过?阅读足以促进人的联想。合上书页,闭上眼,想起雨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微笑就是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析蒙田的思想。将哲学运用于生活,用哲学化解烦恼,进而促进身心的愉悦,这也许不是蒙田的首创,但是,这样形象自如的文字表述,却是极为稀有的。

笑容,是用面部肌肉的振颤来表示对美好生活的陶醉,这是一种哲学的解释。而心灵的笑容,是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证实自己对大千世界所感到的无比欣慰。多年来,我经历的一切,包括生活中的所有喜怒哀乐,还有预想不到的挫折、磨难,我都没有上升到蒙田所说的哲学的高度。因此,很难用微笑去应对。别说用心灵,就是面部的装模做样,也是少有的。通常,我的面部表情如霜打了的茄子,对所有人,所有事物,我都严酷无情。这其实是我内心的忧郁,缺少阳光的滋润,潮湿、霉变。阅读过蒙田,我相信,面对以后的经历,我毫不质疑自己用心灵微笑的功夫。

心灵的微笑,是夜空闪闪的繁星,是人类价值连城的表情。

是蒙田,让我陌生了忧伤。

8

好像,哲学家很难享受到婚姻。譬如尼采、叔本华。

蒙田的生命离不开一个叫艾蒂安.德.拉博埃蒂的人。蒙田曾反复描述他和拉博埃蒂的感情,“一种神秘的命运的力量,把我们带到了一起,我相信这是某种天意造成的,我们相互心仪。”拉博埃蒂33岁逝世,蒙田在他书房入口的墙上写道,“我们的时代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优秀、更博学、更吸引人或者完美的这个最亲切、更可爱、最亲密的伙伴……”显然,拉博埃蒂是个男性,蒙田与他的友谊达到了同性恋的深度。

像蒙田这样的人,用中国传统的道德是无法评估的。爱上谁,是他的自由。拉博埃蒂死后,蒙田便转向了循规蹈矩的婚姻。两年后,蒙田娶了弗朗索瓦兹.德.拉夏塞涅。但显然,拉夏塞涅无法取代拉博埃蒂,男女**没有让蒙田享受到快乐。他认为,婚姻是一种交易。在《论三烈女》中,他描摹出理想的婚姻模式。文中写到一个妻子为了鼓励患病的丈夫自杀,搂着丈夫从一扇朝海的窗户跳入水中,担心坠落时会分离,她用一根绳子把她和丈夫捆在一起。

相隔着遥远的几个世纪,我无法透视到蒙田婚姻的实质,但从他的描述中,我窥视到他对婚姻的无奈。理想的婚姻,在他的眼里竟然是一场死亡的游戏。想想,蒙田的内心经历了多么沉重的磨砺。之所以,他的随笔集中有那么多的以“论”开头的题目,却没有一篇是关于婚姻的。庆幸的是,1587 年,蒙田重回旧居续写他的随笔期间,结识了对他狂热崇拜的德.古内小姐,认她为干女儿。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维持到蒙田逝世。

总有人喜欢猜测蒙田和德.古内小姐的关系,这显然是一个无聊的话题。他们幸福着,却要窥视别人的痛苦,并视之为隐私加以伤害。够了。如此的虚伪,在某些人的表演下越显丑陋。面对这些人,我选择的是鄙视的目光。这样的残酷,我们怎么能够无动于衷。我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不是德.古内小姐,我们不会看到这部集大成的《蒙田随笔全集》。我们不能一面饱餐着盛宴,一面嘲笑厨师们头上的汗水。

合上蒙田的随笔集,我到卫生间用冷水擦洗着脸,凉凉的,很爽快。我习惯以这样的方式暂时中止阅读和思考中的困惑。

妻子早已睡了。屋内的静,是那样的适宜。水哗哗地流淌,犹如蒙田内心的倾诉。

9

不用开空调,我坐在窗前拥抱着蒙田的随笔集,封面上他的目光斜过来,像是要窥视我的灵魂。真的,如果可能,我愿意被他作为素材进入他的文章。我所经过的几十个夏天,从没有感觉到有过如此的安详。阅读经典,像小时候听祖父讲祖上的故事一般,可以用虔诚、尊重和好奇的态度,得到其中丰富的阅历、经验和自己的根。

“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蒙田说。

彼拉多也曾戏言:学哲学即便是在学死亡。

当一个人一旦深入地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时,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悲观的深渊。世界上从苏格拉底或者更早的哲学家开始就已经陷入了这种思考,孔夫子一句未知生,焉知死,一下子把我们国人的关于死的思考置于无稽的境地,以至于谁研究或者思索这个,谁就给人感觉有些不正常。其实西方哲学家和文学家们对死亡和命运一直都念念在心,探索不止,那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几千年过去了,死是一个永远说不清的话题,却是一个永远缠绕着人类的话题。生命本来是一个偶然的产物,然而生命又是最不平凡的。“生寄,死归。”说生是偶然落入尘世的出去流浪的旅人,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即“死归”。然而我总是不能够坦然地面对,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死后归于虚无的事实。佛学说灵魂不死,我未曾体验,而且,我也不知道灵魂在失去了寄托的肉体之后算作什么?阴魂?飘舞的精神残屑?

有时不敢设想,我死亡那一刻的感觉。我目睹了许多死亡,如果不是死于偶然事件,一般人很难做到视死如归。他们对人生有种难以割舍的依恋情绪。这些人显然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本质。其实,他们对于人类已经谈不上什么贡献了,无非就是延长自己的呼吸而已。

假设,在某种悲哀到极致的情况下,选择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读蒙田吧,他从不欺骗我们,因为他从不欺骗自己。他的《论死亡》说得太明白了,人们往往在某种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情况下死去。像是古希腊伟大的戏剧家埃斯库罗斯,他刚从一次灾难中逃出来,未及喘气就被从天空中的老鹰爪间撒下的一只乌龟砸死(去看看他的著作吧,那些意外得多、不可思议得可以让您将手指长久地放在口中)。再后来,我们还看到雪莱是在一次海浪中翻落偶然水中溺死。除了这种突然的死亡,无论遇到什么情形,都不要选择死亡。自杀是对生命的恐惧,真正学会死亡的人不会选择自杀。

无法预定我死亡的时间和情境。我从来就不请人为自己算命。我觉得,保留疑问比知道谜底有意义的多。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才是我活着的理由。我也没有必要像蒙田那样随时准备静静死去——他告诉读者,自己已经作好了发生不幸而不引起自己走得太匆忙的感觉的任何准备。如蒙田般,我会坦然面对死亡。但不同的是,我几乎从来就没有预测过自己的死亡,更不会用文字表述它。

夏天即将逝去,暮色中,知了在树的高处咏唱。仿佛,它在为遥远的蒙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