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风,历史夹缝中的叹息(1 / 1)

声音与物象 赵丰 2677 字 4天前

不会有人对风产生排斥的念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的“人生三境”,第一境就是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冬天来了,万物全都萎缩了肢体,在寒冷中颤抖,人们都躲进屋子了。凄凉的月光下,一个人走上高楼,而且是孤身一人。当他眺望远方,是在悲秋伤逝呢,还是另有一种壮阔的情怀?

后来知道了,成大器者,首先要展示出一种内心的风景。忍受着寒风的**涤,在高楼上眺望。如孟子所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迷恋上了风。小镇外边的旷野,总是穿行着风的影子。夏秋的季节,傍晚的风一点点驱赶着白日的炎热,坐在田埂,解开衣扣,敞开胸膛,让风零距离抚摸肌肤。如果,有一处合适的草地,躺下,展开肢体,放纵心灵,自然是惬意不过的了。

少年时,还记住了一句歌词:“风从远古来,你在何方?”远古,我期盼那样的意境。从海面上迈着舞蹈家的步伐,踏浪而来的摇滚少年,在空旷的舞台上放纵着一种**,还有孤独。梦中,那少年依稀是我自己,摇滚着风走回远古。我随着风儿走出屋。风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不是偶然的举止,不是冲动,是对风的迷恋。

可是,一九七一年九月的某日傍晚,我却在风中颤栗。是在学校操场的沙坑里。白天,体育老师在上面教我们练习跳远。弯腰,摆臂,疾跑,跃起……裹挟着风力,我们一个个跌倒在沙坑里。

那个傍晚,操场围墙内的一圈白杨树上,蝉在惊恐地哀鸣。白天,我理解它是在歌唱。可是此刻,我只能理解为悲伤了。秋天即将问世,也许,它们是在举行着告别演唱会。

回到那天晚饭时的情景。父亲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出门,在一棵杨树下,他附在我耳边,告诉了我一个十分可怕的传闻。那个传闻对整个世界无异于一次地震,因为它所产生的效应是摧毁了中国人的精神、意志以及信仰。父亲之所以单独告诉我,是害怕弟妹年龄太小无法接受。“林副主席叛变了,逃跑了。”说完,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肩膀不停地摇晃,好像乡下人摇筛子那样的动作。他靠在树身上,搂着我的头叮咛着:“娃呀,你谁都不敢说,传出去了,这是要掉脑袋的事。”

可是,父亲绝对没有预料到,他卸去了精神上不堪忍受的重负,却转嫁到了儿子的身上。去学校上晚自习的路上,我没有约一个同伴。我担心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无法控制心理的恐慌和身体的颤动。没有月光。是的,月亮还没有升起。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但是总觉得后面有一个人,鬼鬼祟祟,脚步像勾魂似的:“沙拉--沙拉--”

忽然想起,在村口我遇见过一个人。是个少女,我家隔壁的秋花。她比我小一岁,可是发育得很好,就让我对她有了些朦胧的想法。放在平时,我是盼着和她结伴去学校的。可是那个傍晚,我却远远把她抛在身后。其实,我是那么急迫地想把那个传闻告诉给她,以换取她对我的信任和好感--这么重大的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可是,我又不敢告诉她。我知道,她是嘴巴不挂锁子的那种女孩。传出去了,不但她要掉脑袋,我和父亲也逃脱不了。

学校的大门近在咫尺,我才放慢了脚步。一回首,身后只是一片渐渐铺开的暮色。

上晚自习时,我偷偷地溜出教室,坐在操场的沙坑里哭。我不明白,那一刻我为什么选择了哭泣这种方式。恐慌而惊惧,是那一刻我的心境。唯其这样,我才会对那天傍晚的风有了切身的体会。

夜色的大幕已经拉开,视野里只有漆黑。是的,一片漆黑。沙坑里,白日里烤灼的沙子还烫热着。身体四周全是微软的风,屁股下却是滚烫的沙子,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淌下。我坐着,解开衣服的扣子,用衣角擦着头上的汗珠。偶然举头,暗淡的星光隐约闪烁。看得见零散着的黑色的云块,鬼魂似的移动着,堆积着。疲惫的头脑一片清醒,而心情如迎面圈起的风旋,仿佛叹息,仿佛咏唱。突然间,蝉的叫声犀利起来。它是不是有什么预感?果然,伴着闪电,一声沉重的雷声响起之后,风就狂欢起来,我的衣衫被风撩起,张开一页帆的形状。沙子的余热渐渐退去,我感到了寒冷的刺激,身子哆嗦着。我打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躺倒在沙坑里,沙子从脸上、身上滚过的瞬间,漆黑的天空出现了一抹短暂的亮色,风像一把把刀子穿过我的头发,剜割着我的皮肉,穿透我的肌体,抵达我的心脏。疼痛开始袭击我。风呼哨着,远处,高处,杨树摇晃的枝干和我的身体遥相呼应(此前,只是树叶在摆动)。就在这时,雨哗哗哗的从天而降。依稀记得,在暴雨如注的当儿,我并没有向教室的方向跑,而是离开沙坑,尾追着风,绕着操场的跑道抱头哭叫。

那晚的风,在一个少年的心灵里刻下了烙印。以至于,在随后的岁月里,夜晚,在旷野里一人行走时,突然,风响着尖利的口哨,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惊悸。现在,我恍然醒悟,如果不是具备着惊恐的心境,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是不会逃避晚自习来到操场的沙坑里,也就不会对那晚的风有着切肤的体会。在绝望中接受风的洗礼,在恐惧中体验风的残酷。暴雨中的哭叫过后,我缓解了心灵里的恐惧,减轻了精神上的重负,身子骨感到轻松了许多。之后,我没有敢回教室,落汤鸡似的回家了。

这个秋天,我在困惑中前行。我像是被秋风扫**的落叶,在迷惘的阳光里,喘着绝望的呼吸。是的,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特的年代,一个历史的夹缝。人的灵魂,龟缩、僵化在一个人的话语权中。

如梦似幻,风中凌乱。这是我喜欢的句式和意境。查不到它的出处,好像,哪一部武侠小说中用过这样的句子。在历史的烟云里,风所扮演的角色是梦幻者的舞台背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经历了那样的境界,至今仍然保留着那样的体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盲从成为炎黄子孙的代名词。帕斯卡尔说:“将人的尊严束缚在某某一个人身上的这些绳索,也就是想象力的绳索。”攀援着长长的绳索,我们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行进。

那个傍晚之后,那条绳索忽然断裂,人的精神恍惚间无处着落。我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一切,不再盲目地忠诚一种信念,不再为某一句口号发狂。我知道,那是风的力量。风就是伟大,当人类已经习惯于一种思维的定式之后,它就出来添乱。是的,它不喜欢墨守成规的东西。

两千年前,孔夫子推着独轮车在风中踽踽独行。凌厉的风中,他的影子犹如飘零的残叶。他坚信他的思想会像风一样千秋传播,沐浴后世。站在傍晚的风中,他感慨万千。独轮车的轮子,吱呀呀--吱呀呀--在渐渐弥散的风中又开始翻滚,继续它那永无终站的旅程……“风带着传说/传说带着绮丽的梦/你轻盈地走来/银梦里又多了一个你/啊/含笑的你/明彻的你/风吹着你/飘起/飘起/飘起”。

这是邓丽君唱过的歌。轻松的语调里,完全没有孔夫子的城府和抱负。听着,听着,我就皱起眉头。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我没有想到孔夫子。那时,孔夫子还没有走进我的心灵。我在为中国担忧,为一个伟人担忧。那个伟人不喜欢开窗,伤感的目光只能迷乱地扫视着那些发黄的线装书。忽然,他想到孔子说过的那句话:“我欺谁呢,我欺天吗?”我想,如果,他想到这句话,一定会顿足捶胸、抱头痛哭。天啊,他的亲密战友背叛了他。他逝世之后,谁来继承他的事业?

两千多年前,楚襄王曾在兰台宫游览,宋玉、景差随侍。有风飒飒吹来,楚襄王便敞开衣襟迎着风说:“这风多爽快啊!这是我和平民百姓共同享有的么?”宋玉回答说:“这只是大王您一个人独自享有的风罢了,平民百姓哪里能与大王共同享有它呢?”楚襄王又问:“风是天地间的一种气流,普遍而畅流无阻地吹送而来,不分贵贱高低吹到每一个人身上。现在你单单以为是我一个人享有的风,难道有什么理由吗?”宋玉回答说:“我从老师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枳树弯曲的枝丫上会招来鸟雀做窝,空穴之处会产生风。鸟窝和风是根据环境条件的不同而出现,那么风的气势也自然会因环境条件的差异而有所不同。”

这是两千多年前历史的一个夹缝。在那样一个四处弥漫着战火的烟云时期,楚襄王能够有闲情逸致谈风论道,不愧为大家风范。那个宋玉,不失时机地以风为喻,为主子谏言。他对风的解释让一个皇帝尴尬。而两千多年后的那个伟人呢?他独享清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然而,很快,他就陷入孤境。因为一个费尽心思的、荒诞至极的许诺,他享受到了孤独的滋味。秋风吹过,草要变色,树要落叶。红墙内虫鸣唧唧,像是在附和他的叹息。

试想,因果是谁的因果呢?我无心评价一个人的功绩和过失,那是史学家的责任。佛陀讲:“一切有为法,如梦欢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还说:“如是因,如是果,如是本末究竟”。佛法都在里面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中觉悟呢,还是让我们静下心来,聆听大自然的音声吧。

千百年来,风就是那样穿行在历史的缝隙里。它以一种穿透万物的力量,叙述着历史的枝节。如果,没有对自然的崇拜,没有对社会的拷问,以及人生的反思,风就不会带有情感的色彩。在阳光和月光的辐射下,在风的吹拂下,我们一如既往且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忙碌的是自己的生活、工作。我们是平民,平民就得谋食。这是颠覆不破的真理。当一个人只是为了物质而奋斗时,就忽视了精神的探索。很多时候,我穿行在傍晚的风中,大脑一片荒芜。真的,没有感觉。无非,它就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悄然滋生的一种情绪,暗淡了所有的风景,日的野心和欲望支撑着扭曲的心灵,如昙花一现。经历了那个傍晚的风,蓦然回首,我悟出了自己的麻木不仁。

风是思想的翅膀。写下这个比喻我想到了尼采。尼采是时代的承受者。19世纪末,是西方资本主义第一次发生文明危机、社会出现重大思想转折的年代。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的距离不是缩小,而是加大了。尤其是财富的悬殊,导致社会阶级矛盾的激化。就在这时,他结识了瓦格纳。瓦格纳是当年德国浪漫派的音乐家,他的演奏具有狂飙的风格。尼采是从瓦格纳的音乐中,发现了风的影像,以及与他生命气质中极其相似的东西。于是,在这个历史的夹缝中,他叹息着,把风的翅膀安置在自己的头颅中,使劲地扇呀扇,头颅中就飞翔出奇形怪状的语词,挟带着锋刃和利箭,让人类固守千百年的思维屏障鲜血淋漓。

尼采的“勇敢”显然难以承受世俗的汪洋大海。风张扬着个性时人类可以束手无策。可是尼采是人,由血肉和毛发、指甲和骨胳组成的躯体难以击破钢铁一般的墙壁。他29岁开始头痛,45岁被送进耶拿大学医院精神科治疗。我却在想,尼采的疯是伪装的,他无法改变这个世俗,就只有通过伪装把生命交给风。

我欲乘风归去!尼采显示着天才的**与感悟。

那一刻,风的声响跌落在尼采干燥的唇边。风说:“知音啊,我爱你”。尼采在接受了风对他最后的关怀后升入天堂。所幸的是,风把一个“超人”的思想传播到天涯海角。风的意志所向披靡。相比之下,我们缺乏的是尼采思想的风轮。我们循规蹈规矩的生活习惯,千年不变的道德观、价值观维系着一个民族的生存方式。没有个性,没有创新,更没有风一般的狂飙。我们沉湎于一种生活模式,满足于一种僵死的教条。我们思想的轨道简露而直白。我想如尼采一样随风作一次不归的旅行,捡拾尼采遗留下的思想残渣,甚至也想创造一些陌生的、不为世俗欣赏的语言。那么若干年后,我的精神会不会也似尼采一样错乱呢?

清代学者金缨先生有句名言:“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写这句话时,他未必就是针对的风。可是,我却感到,他说的就是风。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风尤其如此。现在的我,已经深深地感悟到了大自然的妙处,不再陷入个体的烦恼。这是经历了几十个岁月磨砺之后的醒悟。如果傍晚有风,我会情不自禁地推开窗或步出斗室,遥望天空。要是炎热的季节,我会去得更远一些,到田野、树林、河流,甚至更远的山口。望着四周满山郁郁葱葱苍翠欲滴的松树、柏树,还有更多不知名的草木,湛蓝的天以及在天空中悠闲漫游的云朵,我不觉陶醉其中。往往,这时,我会有新的发现。譬如,自然界的植物,如果不能在风中舞动,那么就只能倾倒在风的脚下。再譬如,没有风的时候,鸟的叫声就张扬不出韵律,河水的流声就柔弱无力。还有,山口的风,在傍晚会不遗余力,释放出它所有的能量,摇晃得树杈间的鸟巢左右摇摆,树枝、山石瑟瑟作响。如果,时间再持久些,山涧里,精细的草叶会摇曳出延绵起伏的月光。山谷里,不分明处暗处,铺展开一波波辗转不定的海浪。

风止,树静,而我的心仅动了一下。“月印潭底水无痕,影扫阶前尘不移。”禅心,这便是禅心了。自然界的一切物象,能借助凤仪态万方。我确信,人之所以总是会不断地产生联想,是因为风的作用。凤的踪影,总是将眼前的景物牵向远方。

自然界迄今为至充满风的情怀。风是大自然内心的絮语,是大地的长笛和洞箫。它披着思想的翅膀,攀援着古老的松枝,逾越过坚固的城墙,深入到深邃的丛林;它穿着青藤编织的草鞋,走过大海和岩石,在人类以及生物呼吸过的每一处地方,**漾起起生命的旋律。

庄周这样说:“你感觉到风的重量了吗?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站在从远处吹来的风中,我会忘却了白日的躁动和忙碌,潜伏在风的灵魂里,静静地想着物质以外的东西,这样的境界很难。是的,很难。尤其对已经步入中年的我来说,逃离喧嚣的街头,临风眺望,或者遐想,是一种精神的盛筵。即使在冬天,我也不会讨厌风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