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保留童年生活的某些完整的细节,就如梦的影子,隐隐绰绰,迷离恍惚。可是,对于一棵香椿树,记忆依然那样清晰。
八岁那年,我在外婆家度过了一段时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树。它就生长在窗外,贴着窗户成长。是那种木格的窗,冬天里糊着报纸,过年了,外婆换上白纸,贴上窗花。天气渐暖,我就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抠破窗户的纸,看那棵树发芽了没有。窗户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阳光,然而,外婆总是怕我受冻,不让我出门。
香椿叶的**,是弥漫着整个春天的。但总是,春到深处的时候,外公才让舅舅上树折下它的叶子。我知道,它刚刚绽开的叶子是最嫩最香的。这样,我的目光,就长久地悬挂在它的树叶上。看见我痴呆的样子,外公总是重复一句话:“你这个馋猫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仅要让我吃饱香醇的叶子,还要让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捞饭。那时,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叶用水煮熟,拌进蒸好的小米饭里,撒些盐,一阵搅拌,就是一顿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铁锅,满满的一锅饭,外婆送给这家一碗,那家一碗,让一条街的人都尝尝鲜。那条街上,只有外婆家长着一棵香椿树。
夏天的时候,香椿树叶子浓浓密密的,树下,密密麻麻的一层小黑点,是蛾子随地大便的见证。没办法,外婆只好天天打扫,天天恶骂。不过,外婆扫的蚕粪,并不倒进茅坑,而是埋在院子花草的根下。对过夏的花草来说,那是难得的肥料。臭椿树叶子落得晚,它顽固得很,深秋了,它还不肯落完。在风的摇摆下,经常一片片叶子重重地摔落在地面。风要是大一些,连枝都会刮断,响起一串串“呱嗒板儿”的响声。
暑假里,香椿树的身上爬着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外婆允许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只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见它的身子,却无法扑捉到它。“大脑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这是蒙田在他的随笔里引用古罗马诗人卢卡努的原话。那时的我,不会像卢卡努和蒙田那样想着诗和哲学,只是想着,那只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过好吃吗?我见过,一些大点的孩子,用弹弓打下一只麻雀,架起一堆干柴,点燃,烤麻雀的肉吃。那香喷喷的吃相,让我羡慕不已。
冬天,总是要封杀生命的。漫长的寒夜里,我渴望香椿树叶的飘落。尽管是童年,我也知道四季的轮回。它的老叶掉不完,新芽就不会出来。虽然,还没有过失眠的滋味,但是梦境里,却无法抵御香椿叶的**。可是,冬天那么漫长。阳光是暗淡的,冰凉的,悠长的,在我的目光里,阳光被树枝遮挡的阴影,像一条条雨后的蚯蚓,在地上缓慢地爬行。我更讨厌落雪。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门了,就把我锁在屋子,任黑暗和孤独折磨我的身心。这时,我唯一快乐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户上的报纸,看天,看雪,看那棵光秃秃的香椿树,还有,偶尔飞翔在天上的鸟儿。它们有翅膀,会落在香椿树的枝干上,旁若无人地啼叫。
我想,那些枝干上,一定残留着我曾品尝过的香味。否则,那些鸟儿,为何叫得那么欢快。
这是我八岁时一个的画面。逼真、温馨。我至今记得,我的鼻子由于靠近窗户纸的窟窿,晶亮、清凉、带着一些咸味的鼻涕流进我的嘴里……门锁的声音响了。外公和外婆回来了。慌乱间,来不及吐出鼻涕,我慌忙地爬上了炕。
在外婆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把我接到新的学校上学了。父亲用自行车的铃声催促着我,可我的目光却不愿从香椿树的身上离开。如果,一个接近九岁的儿童懂得忧伤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对它最好的诠释。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树高处的枝干**着,被无限拉长……许多年后,回忆将那个瞬间一次次呈现在我的面前。
惦念着一棵树和它的叶子,这是我成长过程的一个插曲。正如帕斯卡尔说得那样:“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里,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体对他的影响。他还没有学会思想,就只有从自然界感知美的意义,填充空虚的灵魂。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的眼前,我的心灵,仍然不时地晃动着外婆家的院子,那扇糊了报纸的窗户,那个被我撕破的窗户洞,以及,那棵香椿树的枝干。
外公、外婆都没有食言。我不仅如愿吃上了外公送来的香椿叶,还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捞饭。香椿树一见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悦地摇晃起残留的叶子,仿佛欢迎的掌声。我想和它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出词儿,就久久地抚摸着它。它似乎长粗了,长高了,身上,长着一些青春痘。
外婆家的小院里,弥漫着我所向往的那种香味。后来,我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的作用。是的,生命的延续,不只是依靠现实的事物。常常,我们在往昔的时光里搜寻美好的影像,还有,岁月深处的芬芳。直到我走进中年的门槛,那香椿叶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体里散发,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