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西塘的物象(1 / 1)

声音与物象 赵丰 2840 字 4天前

廊棚

廊棚,就是带屋顶的街。江南古镇中,西塘最具特色的就是千米廊棚了。建筑学家称廊棚为“灰空间”,因为它既不是室内,也不是室外,是一种介于室内与室外的过渡空间。一色的黑瓦盖顶,如乌鸦的翅膀在河边连为一体。一根根圆木柱子,支撑着向河边倾斜的屋顶,雨水顺着屋面流到河里,俗称“落水”。长廊的地面是斑驳的旧式青砖,有古典诗的感觉。有些砖是空心的,踩在上面,宛若听到琴瑟的颤动。当然,这是西塘人有意的铺设,可以使积水流走。廊棚下,曾经走过一些有诗意的人,比如柳亚子和他的南社诗友。他们在橹声桨影中,在廊棚滴雨中,享受着生命和自然的美妙。廊顶的横梁陈旧,每一块砖都被岁月磨损了棱角。是的,廊棚可以在渺渺烟雨中屹立数百年,那么这古老的横梁就还会继续支撑着西塘的岁月,支撑着西塘人的恬静与淳朴。

廊棚在西塘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它的起源有两个版本。其一与一个姓胡的寡妇有关,其二与一个叫花子有关。后者留下了“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的诗句。

我不喜欢那种杜撰的东西。事实是,廊棚的诞生不过是为了挡风遮雨。昔日,沿河的店家为方便顾客购物,也为了自己的出行,每家门前搭建一个斜屋面。随着店铺的密集,棚与棚也就自然连接了起来。西塘人在谋求经济利益的时候,也充分考虑到了兼济世人,于是廊棚下的商业往来中便有了浓厚的人情味。

过去,西塘的廊棚大多集中在北栅街,南栅街,朝南埭等商业区。现在,全镇依水建棚,挂起一盏盏、一串串大红灯笼,在白墙青瓦间与水中的倒影连成一片,点缀出生动的色彩。

我在那里的时候,正是盛夏。西塘人在廊下摆张小竹椅,一盘煮青豆,一壶**茶。盛夏就点点滴滴沁入心扉,化作波波涟漪,缕缕茶香。男人女人,坐在阴影里摇扇子。扇子的形状五花八门,羽毛扇、芭蕉扇、竹扇、绸扇……还有的,在几根竹节上绑几片花布,摇起来也一样带来风。有孤坐的,更多的是三五个人围在一起唠家常,或者聊什么逸闻旧事。老人们的身边,都搁着一个旧式的茶壶,聊一阵,端起悠悠地喝。猫或狗,或卧在树根下,或躺在主人脚旁。它们张开嘴喘气的时候,主人就端起茶壶给树根下的碗和碟里倒一点。猫或狗就直起腰过去舔干净。

廊棚下的店家多数为客栈或者是小吃店。我喜欢的是油炸的那种“罗记绍兴臭豆腐”,外脆内嫩,品尝起来有一种阅读美文的感觉。店主是一位老翁,模仿了旧式的翻牌吃法,把所有的小吃写在小牌上,供人们自由选择。冰镇绿豆汤、银耳羹、臭豆腐,都是纯手工制作,价格也合理。没有生意时,老头点一只烟,靠在廊亭的围栏上,廊顶上的红色灯笼,映照出他脸上的沟堑。西塘的风吹散了他吐出的烟,似乎与这位老人调着情,说着爱。缠绵绯恻,清新隽永。

廊棚是一种俗称,西塘人管它叫烟雨长廊。实用性很强的东西,也要赋予它以诗意,这是汉字的魅力,也是西塘人的想象力。

弄堂

西塘的另一个经典细节,是它的弄堂。弄堂,原本是并不起眼的一条条小巷,悠长地延伸向一座座深宅大院,又曲曲折折在那些厅堂楼阁间隐没。仿佛,要将人引向一条悠远的时空隧道,西塘有一百多条弄堂。分为三类:一类是宅内弄,属于整个建筑物的一部分,被称为“陪弄”;另一类是前通街后通河的,称为“水弄”,还有一类是将两条平行的街道连通的弄,叫连街弄。

西塘的弄堂犹如迷宫。弄中有弄,弄连弄,弄套弄,仿佛中国文化里的玄学和禅意。随意走进一条弄堂,不需要了解它的名字,只为感受那份淡然和沉静。转悠着,头顶就兀地架起一座空中楼阁,斑驳的弄壁藤蔓盘缠,几枝嫣红的石榴花夹在翠叶中探出高高的墙檐,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的脸蛋,衬着天上的淡云和细雨,别样的宁静和美。穿行在这样的窄巷之中,古老的青石板,在我的踩压下,发出轻微的呻吟,让我想起戴望舒笔下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孩。

喜欢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细节。西塘适宜这样的表述。那年我在西塘读书。读累了,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西街的石皮弄。

石皮弄的建筑年代无法考据。地面的石板是嵌在两边房屋的石墙基底下,应该是和两边的建筑一起形成的。而两边房子的样式,明摆着是明末清初时的建筑风格。这么说,它有接近四百年的历史了。石皮弄像一根人体内的肠道:窄长。我用步子丈量着它,走过去百余步,回过来还是百余步。地面的石板,平均厚度只有三公分。要将花岗石凿得如此薄,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最窄的地方只有八十公分,仅容一人通过。在狭窄的地方行走,是不能迈大步的。它的长度也就六七十米吧?有时会停住脚步,仰头,虔诚地体验“一线天”的含义。其实,石皮弄并不是最窄的。环秀桥西的野猫弄,最多30公分,只是两幢房子中间的一条缝。进去,要侧身。北方大汉,只能望而却步了。

我是一个喜欢幽暗的人。石皮弄的光线正吻合了我的性格。见不到阳光的弄堂,印证了江南人建宅“以暗为安”的理念:“银不露白,暗可藏财”。去过不少西塘人的卧室,幽暗寂静,适合读书人的心境。所以,历史上,西塘就出过不少进士、举人。记载中,有著作留世的就有一百零三人。南方出才子。大约,长弄深宅,野性的成分很少。

喜欢下雨的时候去石皮弄。其实,正像帕斯卡尔说得那样:“天气与我的情绪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内心有阴天,也有晴天。”人的心灵,如果能包容自然界的一切,那就不会有失意、烦躁、厌世这些影响生命长度的词语。我只是想在下雨的时候感受石皮弄的情调。如果是微雨,窄弄里几乎淋不到雨星,在其中躲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潮湿的空气,弥漫开来,滋润着人的思绪。如果是大雨,弄外的雨点声哗啦哗啦,雨流顺着弄壁的石墙泄下,星星点点的雨滴溅在脸上,带着久远年代的霉气,熏染着人的心灵。

那是一个微雨初霁的黄昏,石皮弄铺设的青石板不时溅起一朵朵浅浅的水花,左右两侧成梯级状的马头墙泛着潮意,印证着一个好听的词组:绿苔绿蚀。两侧的花格漏窗,灯火闪闪。一丝丝孩童的笑声,穿出建筑的空隙,在窄窄的长廊汇聚。这是我曾经梦幻的细节。一瞬间,所有尘世的烦恼,喧嚣,在此得以净化。

一阵绕身的凉风,从弄堂的一端走进。不经意间,会感受到时光的轮回。恍如,走进了一册尘封已久的历史线装书里。

茶馆

一根细长的竹竿斜挑着一面斗大的“茶”旗,插在桥孔。在我的注目下,它在飘动--那是风的灵性。一只乌篷船,静静地泊在旗帜下,聆听着它的声音。谁都明白,这里便是茶馆了。与西方人崇尚物质、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中国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闲适。闲适要寻找一个载体,于是茶馆就出现了。品着茶,聊着天。谁能说不是一种享受?老舍,还有鲁迅,他们笔下的茶馆其实就是江南小镇茶馆的缩影。西塘当然不乏这样的茶馆。临水的几间矮屋,几根石柱将半间屋子突起在水面上。这是建筑的空灵美,也符合国人对于飘逸的向往。自然,也有闹市中的茶馆。楼下是店堂,楼上是茶馆。茶客们左手置于方桌,右脚翘于长凳,右手端着紫砂壶,一边喝茶聊天,一边临窗欣赏风景。小河里橹声咿呀,水波悠悠,清风缕缕,衬托着超脱的心境。从高处,像鸟一样,看见黑瓦白墙的层层房子,沐浴在清的晨雾当中。这纯纯的黑白灰间,像一幅秀丽的书法,行书般的流畅布局高低起伏,有大开大合的酣畅淋漓,有精细秀美的巧夺天工。一幅画卷,以行舟为笔,以流水为纸,洋洋洒洒铺陈开来。

西塘人喝茶是要赶早的,一杯清茶,呼应着着淡泊的性情。清晨的心扉,修养一宿,茶的感觉淋漓尽致。国内外的大事,电视里的人物,是聊天的由头。谁挑开一个细节,就进入了身边的生活。小猪的价格、股票的行情、婆媳的吵架、天气的变化……午饭后,又会换成外地的游人。有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爷儿爷儿的杭州话,赵本山味的东北话,还有弄不明白的外国语。

在西塘大多数的时间,除了读书,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茶馆。我不是隐居在瓦尔登湖畔树林里的梭罗。况且,梭罗也会偶尔去那个叫康科德的小镇,和镇上的居民聊天。那个清晨,我去烧香港的一家老茶馆喝着一杯绿茶。是那种甘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伴随着孤独和忧伤,仿佛《瓦尔登湖》里的句子。那个茶馆小小的,破破的,适宜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隔窗,能看见河两岸牛郎织女般的两棵银杏树。两棵树,在西塘人看来,也是一种情感状态。

多么人性化的背景。一向木讷的我,也按捺不住,与茶客们闲聊起来,说说人生,说说琐碎的事,俨然一副梭罗的心境。

瓦当

现代城市里,瓦当这个词几乎消失了。消失的事物,并不代表着落伍。对于我这个有着怀旧意识的人来说,瓦当是一种古典的美。它当然是细节。辞书上这样解释:瓦当:古代称瓦背向上的滴水瓦的瓦头为瓦当,成圆形或半圆形,上有图案或文字。听听,多么精致的解释。可是,为什么它就被淘汰了呢?

瓦当,是一种历史文化的浓缩和积淀。在传统建筑中,它只是一个极小的细节,但在西塘,却传承着民族的精神气象。屋顶上的瓦片如龙鳞般覆盖,一正一反,两两相扣,阴阳搭配。现存民居建筑上的瓦当最早的约在明末清初,花形图纹最初是万年青,承袭了老瓦当的“延年”、“万岁未央”的文化内涵。后来发展为莲花、芙蓉。再往后,图案的形式就复杂起来。最常见的是四梅花檐头。四朵梅花并列,枝丫相连,呈怒放姿态。国人不喜欢四这个数字,但在艺术的范围,它却是高雅的。譬如,笔、砚、纸、墨为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为“四艺”。中国人自古爱梅,诗经云:“标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那是春秋时代在梅树下唱的诗章。梅花与松竹被称为岁寒三友,是中国文化所倾慕的植物,用来描述理想的人格。司马迁在描述屈原时云:“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梅花性格,使中国人常在最艰苦的时刻,能有极高的忍受。

在石皮弄东侧种福堂王家檐头的瓦当上,我见到了蜘蛛结网的图案。据王家家谱记载:其世祖是宋代御营司都统制王渊。在中国人的审美理念里,蜘蛛并非常规吉祥物,可是它依然出现在西塘的瓦当上。《全唐诗》卷563页有裴诚的诗句:“细丝斜结网,争奈眼相钩。”字面虽然没有提到蜘蛛,但我觉得,是描写蜘蛛的。结网,是封闭自我的表现。陶潜退避桃花源,梭罗隐居湖畔,我的理解,是在用心灵的丝线为自己结网。相传,王渊护驾宋高宗赵构南渡后,其子孙隐没于杭嘉湖一带。清顺康年间,其中一脉子孙移居西塘,兴此宅第。瓦当上一个细小的图案,表明了主人隐居的心理轨迹。

瓦当虽然不起眼,但西塘人依然通过图案、纹花、形状、材质,赋予它以文化品位。在简简单单的东西身上捣腾出一种精神气象来,这是西塘人的本能,也是他们的本事。帕斯卡尔认为,人是一颗会思想的苇草。西塘的大多数人也许不知道帕斯卡尔,但他们没有荒废自己的思想。他们觉得,既然人类的生活如此丰富,情感如此繁琐,那么身边的事物,也该朝复杂的方向进化。

西塘所在的嘉善,粘土质地细腻而粘韧,制成砖瓦后呈黛青色,相互叩击,声音悦耳。我离开西塘时,想捡拾一块瓦当的碎片收藏。以便,在日后寂寞的时候,通过敲击聆听一种悦耳的声音,可是最终两手空空。大约,高贵的瓦当,只能悬在西塘的空中。

西塘有一个民间瓦当陈列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木雕

老子说:“天下难事,必做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西塘人实践着老子的后两句话。在他们的心中,生活就是大事。因此,必须精细典雅,宛如房梁上雕刻精美、寓意曼妙的雀替、牛腿。一段普通的木头,经过艺人的构思、剔地、线刻,镂空,梅枝组成“喜上眉(梅)梢”,蝙蝠、桃子合上两个铜钱成为“福(蝠)寿双全”。百寿厅尊闻堂主梁上雕刻的巨幅“包袱巾”图案,由一百个圆形汉字组成宝相花锦地,几只蝙蝠翩翩飞翔,蝙蝠口衔缎带串起一枚铜钱,寓意“福至堂前,财源茂盛”。如此层次细腻、纷而不乱的雕件,让我流连忘返。就是普普通通的居家宅院,也是经过精雕细琢的。房梁、窗格、门柱上刻满了花草鱼鸟,秀美多姿。一些大户人家的梁上,甚至雕刻了古典名著或戏文传奇。这样,足不出户,就可以触摸到人类的故事,或者情感。如卡夫卡说得那样:“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我住的屋子,据说先前是个江姓的大户人家。屋梁上,隐约看到《西厢记》里的莺莺和张生若即若离的影子。我在想着屋的老主人,是不是也有着一段儿女情长的故事呢?那些细节,是否也如木雕一样,依旧守在居室的一角呢?

西塘的大木作注重整体的雕刻排布,恢弘瑰丽,疏密有序,而与之相配套的小木作,则体现着“无木不雕,雕则精美”的风格。华贵富丽、巧夺天工的木雕,运用在西塘的古建筑装饰上,浑然天成。隽秀的门额题刻,雅致的门窗格扇,点缀适宜的精细雕刻图纹,寓意高贵吉利,祈求富裕平安。这些木雕不是纯粹为了装饰,它是在满足了建筑的实用功能以后,进入了更高的层次--追求精神审美功能的具体表现和物化形式。

木雕自然是木头的气息。可是我嗅嗅鼻子,进入肺腑的,却是上一辈屋主人幸福的呼吸。也许,还有不尽的忧伤。但谁能否认,忧伤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呢?穷得揭不开锅,那是痛苦的感觉。正如蒙田随笔里引用奥维德的话:“痛苦得变成了石像”。哪还会有忧伤的感觉呢?

隔河望去,一扇雕花木栅窗前,坐在一个抽着水烟的老太太,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来往的游人,时不时瞥我一眼,流露出会心的微笑。她额头的皱纹,仿佛经过雕刻似的,细密如丝绸的皱褶。看不出她的年龄,偶然泛上一个念想,她会不会是戴望舒笔下的那个女孩?幸福的抑或是忧郁的回忆,在漫长的时光里散发着悠悠的香味。她的记忆,也该是丝丝缕缕的细节吧?有少女时代爱和恨的枝枝节节,有某个晚上梦境的闪闪烁烁。如郑愁予《错误》中的句子:“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窗帏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因为风霜的侵蚀,好多曾经鲜亮的彩漆已经斑驳剥落了,显得残痕累累。旧时的花团锦簇已演绎成繁华旧梦,木雕的花卉被岁月的风片片吹落。然而,透过那一缕缕刻痕,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花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