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带我们进入童年。”帕斯卡尔如是说。
最早的蛙声是从童年的记忆废墟中飘逝过来的。天气是否炎热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在于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声蛙鸣。在懵懂的童年思维中,蛙声留下一种美妙的旋律。我赤着脚丫,在小镇西边的一个水潭边闲坐。那洼水面安置在稻田的中央,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陪衬着绿的叶子,几只蜻蜓敞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都有节奏的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蛙声让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
春天的时候,我见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那时,我无法把它和青蛙联系起来。以至于,后来有人告诉我青蛙是蝌蚪变的,我还半信半疑。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总是穿着一身黑衣,又裹着脚,在院子里晃悠,看蚂蚁,找蚯蚓。童年的我常常把祖母和蝌蚪联系在一起,产生一些怪念头。譬如,坐在池塘边,脑子却在想:水里的蝌蚪整天想着什么?岸边伏着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么?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拥有蛙的肢体,潜入池塘并入那蛙的合奏之中。
正午的时分,我坐在水潭边的一棵树下,树荫罩着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绿的身体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斑点,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过了气,一鼓一鼓的,圆鼓鼓的眼闪着晶莹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珠,和那只青蛙进行着精神的对峙。我俯下身子想捉住它,回去用水养起来。突然,它做了一个跳跃的姿势,水面上就起了一阵涟漪。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涟漪,**漾开来。
这种对景物的感觉是从童年的思维中绵延流淌的。这种感知凝聚成一幅画面让童年的我进入了一种无序的生命状态。柏格森认为,宇宙的本质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生命之流”,即一种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动不息的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冲动,它永不间歇的冲动变化着,故又称“绵延”。那一刻我匍匐在池塘边,让一颗童心进入绵延的生命之流。
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人一生积存着诸多烦恼、孤独和沙漠般的空旷,影响着生命的进程,动摇着某种执着的追求,以及信念。这时我就躺在某个角落,尽力排除外部环境的干扰,任思维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状态完全进入了精神的载体,迈着舞蹈家般轻盈的步子穿过庸俗的人海,走向纯精神的目的地。不经意间,童年那幅画面就从心海飘过,蜻蜓、蛙声、清风、阳光,还有间隙的水面,这些禅意般的物象在慰藉着结满伤疤的心灵,呼唤继续前行的意识。闭上眼,让肢体舒展开,摆成青蛙仰面的姿态,脑海里此起彼伏的蛙声就激**着,那声音似乎在鼓励我“走啊——走啊——”
那声音渐渐就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再次对蛙声有着亲切的感受是在20岁那年的夏天。那是我生命过程中一个迷惘且无聊的季节。
20岁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理想和现实冲突着,我无法从生命的迷茫中突围。高中毕业了,那时推荐上大学,轮不上我,就只有下地干活。我瘦小的身子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间劳动方式,躯体在田野时时拉下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环境的泥淖里听不到救援的声音。而且,我痴心的女友随意地向我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似挥去一抹轻烟般若无其事。
我忽然想起童年时稻田里池塘的蛙声。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我向小镇的西边行走。
童年的那面稻田和池塘莫明其妙地失踪了,代之的是一片用方块构成的玉米田。循着一条小溪,我走近曲峪河。蜿蜒的河水牵着我的双足向下游走去——我完全是无意识地跟随着水流行走,不知道它要引我走向那儿。那路程很漫长,是我20年中走过最长的一段。我绕过一个村庄,两片竹林,三座小桥,之间没有人打扰我,很悠闲。走着走着,我就面临着环绕着树木、草丛、沙堆的一面水潭。
这是曲峪河的一个拐弯处。河水在这里淤积静止。我把疲惫的身心安置在草丛和沙滩相连的水潭边。我确信水潭里潜伏着无数只青蛙。它应该有心灵感应。果然,在风的召唤下,水潭里的蛙声响起来,热烈、雄壮——它们是从童年的稻田里迁徙来的么?傍晚,夕阳的红晕在潭面幻化成初恋的女友第一次被我拉着手时的面影——像现在的女孩儿喝过葡萄酒的样子。在蛙声的鼓励和启示下,树上的蝉呐喊起来,许多小鱼儿跃出潭面,击破了水的宁静。那片片鱼肚白似生命的音符,滑翔过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听了激越的蛙声。那蛙声相比童年记忆中的蛙声成熟了许多,添加了丰富的生命含义。壮怀激烈的蛙声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本质。蝉的呐喊,鱼的跳**,虽然只是生命自我的表现形式,但它们让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沦。那个傍晚,我获得了生命的解读方式。我想起几年前死去的祖母。她无法听到蛙的叫声,因此只能陷入一些怪诞的意识中。祖母裹着小脚,最多的时候走到小镇的边缘地带。但她死时仿佛受到蛙的感应,匍匐在炕上,胳膊和腿都弯曲着。
我站起来,脱光衣服,纵身跃入潭水。身体和水面相接的一霎间,我听到一声巨响,与此同时蛙鸣和蝉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鱼儿惊慌失措。
我听到了青春的鼓点。迷惘、惆怅,无聊,那些词语在我的心灵中体无完肤。
再后来,我走进城市,迷失了蛙声。但这种迷失只是客观的,而在属于主观的精神状态里我常常感受到蛙声。远离了蛙声,我才渐渐悟出:蛙声关乎农事,关乎收成,关乎民情。立夏听蛙,以卜丰歉。蛙声成为农人的精神向往。有时信手翻书,无意间就看到与蛙有关的文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辛弃疾的《西江月》。感觉里,就像回到了童年的乡下。在稻麦扬花,玉米拔节,洋芋开花的季节,一场透雨下过,庄稼地里的蛙声一声接一声,应和着农人丰收在望的喜悦。夜晚,曲峪河里的蛙声响起,与庄稼地里的蛙声遥相呼应。
我所居住的楼下是繁华的街道。平时我极少主动和朋友联系,寂寞了就伏在阳台上俯视车流,想象那一辆辆车就是一只只蛙。形状有些近似,区别在于颜色。绿色的车极其鲜见。那时城市还没有鸣笛的禁令,街上仿佛响起一片蛙声。可是,蛙的叫声是从口角两边鼓起来的声囊发出的,是大自然的杰作。而汽车的叫声算什么呢?
“一只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跃。”这是我在百无聊赖的夜晚写下的一篇文章的开头。写下这句,忽然思维就僵滞了。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写作的盲区。只好,让手里的笔沉默下来。
凭着虚拟的蛙声,我在城市运行着生命的流程。我向往乡村,可是又无法抛弃城市,只有在矛盾中困惑。心灵的不安静,让我写不出优美的文字。是的,我想有所作为,想当作家。但是我的熬夜换来的却是一堆堆退稿信。我在失望中怀念祖母,想象着她的一些细节,那种安静的姿态。晚年的她,除了必需的衣食住行,就是心念的生生灭灭。可那也是支撑她生存的精神力量呀!她生命的每一秒都经历了无数精神上、理念中的生死,只剩下一个肉体在支撑心理路程的延续——可是,谁说那不是一种活法呢?于是,我扔下笔,模仿着祖母的痴呆。那时,我竟然以祖母为借口,以消耗生命为荣耀,迷失了路标,享受着生命丧钟的美妙。
我终于厌倦了城市,厌倦了无所事事的日子。那种日子过得久了,让我疲惫不堪。再说,虚拟的蛙以及蛙声根本不具备生命的本质,以汽车的喇叭声替代蛙声,毕竟是一厢情愿的无奈。
几年后,我所在的小城颁布了禁笛令,囚禁在高楼上的我听不到虚拟的蛙声,便萌发了寻觅蛙声的念头。念头转化为梦是极其容易的。梦中,蛙鼓着眼从我的面前爬过。它昂首挺胸,眼神里膨胀着对我的蔑视。忽然,它停下来,回过头,温和的目光带着某种期盼。
弗洛伊德开启了研究梦的先河,但他的研究远远没有解开梦的本质。他说过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他认为心灵感应现象与梦绝无密切关系。但接着他又说:“探讨梦与心灵感应之间关系的唯一理由是,随眠状态好像特别适合于接受心灵感应的讯息。在该状态下,人们会做所谓的心灵感应梦。”那个梦醒后的清晨,我以为,梦里的那只蛙,在为我做着某种心灵的暗示。
梦中醒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城听蛙。为心灵寻觅一个合适的栖息地,是我迫切的精神需求。我骑着车漫无目标地寻找,潜意识中搜寻的当然是河流、水塘,甚至人工的鱼池。蛙是离不开水的。水是蛙最基本的生存基础。
下午,我在城东南10公里外的沣惠河边找到了目标。那是很大一片被淘沙者遗留的坑。坑不止一个,有十数个,面积在一亩到二亩间。荒草、芦苇和沙堆将这些坑隔离开,排列着无数的垂钓者。两手空空的我,躺在沙堆的高处虔诚地等待蛙声。
傍晚,垂钓者相继撤离,寂静开始笼罩这处环境。直到浑圆的月亮从东山走出,蛙们仍在沉默。蛙呀,你们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吗?我吃喝着随身带来的面包和饮料,与蛙们的意志对峙着。我确信芦苇、荒草与水的接连处藏着许多绿色的蛙。无数的岁月已经磨砺了一种意志与毅力,我有足够的耐心迎接蛙声在生命中的再现。
漫长的等待无聊而有趣。我掏出手机查看着朋友们的信息,也向他们送去祝福。不知发了多少条,其实只有一句话:
“让蛙声走进你的人生”。
我明白很多朋友都会面对着这条信息生出一些遐想。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21时46分,在月光的迷离中,我期待的蛙的合唱终于出现了,宛若为我精心准备的演唱会,此起彼伏,浑然天成。静下心,有一只蛙甚至在距我一米远的草丛中鸣唱。它的叫声执着,悠长,是我灵魂中苦苦坚守着的一种禅的旋律。我怀疑这只蛙是法布尔的《神秘的池塘〉中的蝌蚪变成的,尾随着我的童年,一直到现在。
我崇拜法布尔,他是那样痴情地倾听着昆虫们的轻声细语。他倾其一生的时间,为昆虫谱写了十卷长书,为人类展示了生动旖旎的昆虫生活。捧一册《昆虫物语》在手,我不由沉思:一百多年前,法布尔通过他的观察和思考告诉我们:虽然昆虫很小,但它们的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生活方式。它们和人类一样,经历了艰难的进化过程。因此,它们的生命一样美丽和重要,一样值得尊敬。今天,当人类正在前所未有地掠夺着这个星球的资源,破坏着生态的平衡时,读一读法布尔吧,你也许会用情不自禁的声音呼喊道:人类,为动物和昆虫留下一点生存的空间,让它们继续自己的劳动、婚恋、生育,享受自己的快乐吧。
以人性关照虫性,这是一种大境界,大胸怀。
我固执地相信,法布尔是能够听懂昆虫的语言的。在一个寂静的时刻,他和昆虫们促膝谈心,交流着对世界的感知。我也固执地相信,被人性关照着的昆虫,会用自己生命的独特形式,关照人的心灵。
沣惠河边的蛙声仅仅合奏了几分钟后便戛然而止,仅剩我身边的那只蛙的独唱。它一声一声地缓慢了节奏,浸漫着悲壮,仿佛为我的生命送行。
那一刻,我的泪溢出眼眶。
等到那只蛙疲倦地静息时,月亮已升至中空。水面晶莹地映出我的心灵,像一只绿蛙的色彩和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