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纺车
外婆没有名字。如果,非要有名字,那就称她纺车。
外婆只和我的童年有缘。“吱呀——吱呀——”我的童年浸漫在外婆纺线的声音中。那属不属于精神贫瘠的象征?可是我,却是用梦幻织成的回忆。我、外婆、纺车都在北方的一面土炕上消耗着一些时间。我睡前或醒来,映入眼帘是土墙上的影子——外婆的身影和纺车的旋转。油碗里的捻线一寸寸短了,外婆就再续一根。织完黑夜,织完她生命的丝线。
纺车如今很难见到了。偶尔在参观民俗博物馆时才会惊喜地发现。我对它并不陌生。我家的土墙几十年前就有过它的塑像。可是我对外婆的确陌生了,这让我内疚,也给了我抚摸良心和灵魂的机会。
外婆的背影在土墙上是佝偻的。父母的影像在我的童年是一些问号和省略号。甚至,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外婆守护着一个童年。我的童年称不上出色,可是绝对真诚。外婆从不给我讲故事,也不许我哭笑。我一哭她就停下纺车用手捂我的嘴,我一笑她就皱起眉头瞪我,还有恶毒的呵斥。在哭笑不得的岁月中,我的童年徐徐进入尾声。
这时,外婆也用纺车织完了她生命的尾声。某个晚上,当土墙上消失了外婆的影子时,我惊惶万状,把炕栏上的油灯碗掀翻在地上。
外婆的影子呢?
那时我对死亡的概念和意义一无所知。
从此,土墙上就只剩下我孤苦伶仃的影子。
外婆普通得叫纺车,但在我的心灵中却是一尊神。土墙上外婆的影子曾慰藉了我寂寞的童年。那影子是我生命之初的思想源泉和精神支柱。
现在,当我晚上写不出文字时,我就关了明亮的灯,点燃一支蜡烛(我有收藏蜡烛的嗜好),在乳胶漆遮盖的墙壁上寻觅着外婆和她的纺车的影子。
秉烛夜游
孔子的《论语》是秉烛夜游的过程。两千年前的月光极其难见,黑漆的苍穹勾引着孔子的魂灵和思维。孔子白天睡觉,夜窗独坐,顾影凄凉,便举着蜡烛推开篱笆,在长满野草和童话的乡野漫游。那时是不应该有蜡烛的。可是我喜欢蜡烛,就让孔子受点委屈吧。
他和他的影子在烛光下散步。
他和他的影子促膝谈心。
并不浪漫,也并不轻松。
因为他肩负着塑造民族精神的重任。
虫儿在地上或地下啼叫(被诗人称为小夜曲)。为了不让孔子寂寞,有时它们也合奏。那音乐声就时不时地滞碍了孔子的脚步。他想捡拾起那些音乐的旋律,便把烛插进泥土,盘膝坐下,让他的影子在大地上晃**——因为有风。
什么季节的风,且不论了。
但夏秋交替的季节最为惬意。
孔子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地面拉长、倾斜或扭曲的影子。那一瞬间他忘记它们是自己的影子了。他在思索。他的思考张弛着一种外力,挤压得昆虫们的声带逐渐嘶哑。
其实,孔子当时想的并不遥远。他想的是他的母亲、妻子、儿子,隔壁夫妇的吵架,对门儿子的不孝,谁家一头猪或鸡的丢失……这些就是所谓的人生么?孔子没有觉得可笑。他扶正了自己的影子说:这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
孔子拔下一根草,在自己的影子上涂抹。于是,《论语》就书写在被烛光照耀的影子上。
孔子在那部书上睡着了。蜡烛摇晃着也熄灭了。
昆虫们也放心地入睡了。它们的睡眠在孔子思想的阴影中无比安详。
昨晚,我在田野捡拾孔子的旧影时,却意外地发现了月光——月亮姗姗来迟两千年前它干什么去了?月光下有我消瘦的影子。
月影消瘦,是不是一种禅意?
杯弓蛇影
大自然和现实生活给人类留下诸多美的影子。古人总结的“三影”当属影中之绝。“月中花影,水中月影,帘中美人影,所谓三影也”(清?陈星瑞:《集古偶录》)。而由这些美影所引发的文字和故事不计其数。
但有些影子呢?譬如杯弓蛇影。
这个成语很有意思。一张墙上挂的弓竟然化作酒杯中的蛇。那蛇在酒精体中向乐广的客人狰狞地笑,红色的舌信近距离地透视……我以为,乐广的客人的心理绝对出现了某种障碍。他一定是在某种场景中受到了蛇的伤害或惊吓。幸亏乐广及时让客人识破真相,否则后果难料。
俗语也有说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草木皆兵的故事人皆尽知。苻坚若不是处于极度惊慌、神经过敏的心理状态下,岂能将八公山上的草木视为晋兵的影子?
也许,在决定攻打东晋时,苻坚的心里就布下层层阴影。
在人类如影相随的岁月中,影子的审美意识早已潜移默化,但同时它也暗藏扼杀人性的消极性。我在做“知青”时就亲身历经过它的危害。和我同宿一室的另一个男知青和女朋友(另一个村的女知青)晚上去田间约会。他的女朋友近视,又适逢没有月影。巨大的幸福背后有时潜藏着不可预见的陷阱。这虽然不多见,但那位女知青应验了(我见过她。温存、寂静,连呼吸都排解着一种忧郁的美)。然而,在那个无月的秋夜,她不慎失足跌入机井……那男知青由于过度悲伤(因为约会的时间、地点是他提出的)导致精神分裂。倘若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就爬在机井旁,脑袋伸进井探视女朋友的影子。有月光时,他就拉我去村外,指着一百多米远的机井旁一棵柳树:你看,她在那儿。看呀,你看呀——那是棵极有女人味的柳树。
那男知青终于难耐寂寞,跳下那口机井打捞女友的影子去了。读了杯弓蛇影的故事后,我便悔恨自己。我为什么那时不具备乐广的心机和智慧呢?否则那男知青就不会……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呢?
歌德和女人
歌德是天才。是天才就不用熬夜,也不用“顾影凄自怜”(晋?陆机)。他的夜晚不是被女人的躯体占有,就是被女人的影子笼罩。有些人因此断言:没有女人就没有伟大的歌德。是女人成就了歌德。歌德是女人的影子。
我对这些断言说:不。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一个伟人背后一定有一位杰出的女性。这是形而上的谬论呢,还是夸大其词的主观武断呢?他们可以举出一些人例证:尤丽和裴多菲、贝亚德和但丁、凯思和普希金、卡蜜儿和罗丹、肖邦和乔治?桑、陆游和唐婉、徐志摩和陆小曼……我绝不否认女人对于男人的重要性。否则,上帝就不会在伊甸园创造出亚当,又创造出夏娃。一个伟人的出现也许与女性的灵气辅助和无私奉献有关。但如果因此就诞生一个公式、一个定律、一种规则,那实在是一种误导。
真理都是相对的。
我不想举出例证。但还是忍不住写出一些伟人的名字,让某些人用他们的定式去寻找一些女性对号入座。爱因斯坦、爱迪生、牛顿、柏拉图、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孔丘、司马迁、李白……再列举下去是不是有些无聊了?
就说歌德。热爱女性是他的精神和生理需要。他作品的题材绝大多数与他热爱的女性有关。这不假,但他只是从女性身上获得了更多的灵感而已。而要挖空心思说是那些女人把歌德铸成丰碑,那只是美好的想象而已。
在美丽的夜空下和温馨的丝**,歌德是否倾听到了某些后世的人对他的鉴定?他的在天之灵啊。呜呼!
是夏露笛、伍碧丝、魏玛娜这些女人塑造了歌德,还是歌德创造出了流芳百世的她们?这也许是相辅相成的结果。夏露笛在歌德的作品中出尽风头。在魏玛,夏露笛如果得不到歌德,其生命必将平庸。而伍碧丝这个打工妹,如果不是与歌德生活了28年,岂会被后人交口赞誉?还有魏玛娜,如果没有歌德,她会被誉为奥地利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女诗人?
她们的精神永远追随着歌德的光环巡游。
她们是歌德生命光环下的影子。
有雁飞过
我常在苍穹上搜索大雁的影子。当我们发现大自然中蕴含的美学意义竟然是人类心灵的影子时,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也照见了艺术的本质。
据说,对自然之美极为敏感的但丁常登高近距离地仰视大雁或欣赏大雁留在蓝天白云上的影子。他发现大雁的组织纪律性比任何一类鸟都要严明。他在想象那排列成“人”字形的雁子是飞行在悲壮的还乡路上,还是庄严地去参加一个隆重的节日或葬礼?悲壮和庄严,这正是但丁心灵的影子。他的心灵如雁一样,永远在路上行走,沿着柏拉图——基督教——文艺复兴这样一个路线,去寻找他的精神家园,完成人类的不朽之作《神曲》。
苍穹中有雁飞过,与欢乐的白云同返故里。在这里我倒希望大雁是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只有这样,大雁的横空才更具有悲剧的美。而但丁将灵魂的影子附着于一群大雁身上时,他的精神境界才能达到一个至高的所在,才能俯视理想的王国。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大雁深悟其妙。比大雁更有思想的人类也常常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精神家园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一些人看到了人类的本性,抑或,还有生命的本质。夕阳、明月、灯光、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是人类心灵的影子折射出的景色。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司空图《诗品》)。一“泻”一“照”,无数优秀的诗人为浪漫的影子写下绝世之作。他们心灵的艺术之影驾鹤西去。尼采用七弦琴弹唱道:灵魂不过是附在身体上的一个词。谁见过灵魂?它不过是人体中一个虚空的影子。但正因为这些抽象的影子,人类的精神世界才更为丰盈多彩。
人类是宇宙的影子。大雁展翅天宇,“挟带着哀怨痛苦的原始生命力一跃而起,仿佛是要力换万物,不使沉溺于过分甜美的情调之中”(罗洛?梅)。大雁的生命注定是悲壮和严肃的。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大雁要把美丽的影子驻扎在那里。这影子成为人类孜孜以求的目标。
而大雁呢,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后,义无反顾地踏上弥布乌云雷电的归途。
有雁飞过,这单纯是一幅景象么?但丁在高峰上看不到这幅景象时,就在心灵中描画大雁的影子。这种描画是他超越时空,心灵突破的艺术杰作,是人类精神殿堂的绝唱。我呢,追踪大雁的飞行或影子,其实是东施效颦般地模仿但丁,印证自己心灵的影子,遥望产权属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