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闰四月,矿工们普遍感到这个夏季特别长,天天火急火燎的,蚯蚓汗不住地从脖儿梗里流出,几乎是一天要换一身衣服,矿工们的心情也显示出了几分的狂躁。矿山唯一不变的,就是不管天气变化,是冷是热,那时时不断流的人群嘈杂,那刻刻接续的车水马龙,三班倒的矿工,你来我往的问候声萦绕脑际,倒是匆匆忙忙的轿车鸣笛声不绝于耳,增添了这座改制矿井----向阳矿的生机与活力。
也就在中秋节不到个把月的时候,向阳社区大街上被人搀扶行走的高课,确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个时期以来,工作紧张,业余匆忙,使得好些有点职务的人不是嘴歪,就是抑郁,或者是腿脚不灵便,在宽阔的马路上点一点、画个圈,他们,已经明显地没有了笑容,有的,是只有跟随他的人才能听懂的骂声和埋怨语。不大会儿功夫,高课被“拴”住了的消息,在方圆二里多地的社区上空撒将开来。
刚种玉米那会,高课几乎每年都在这个时节,回到离矿仅仅半小时车程的农村老家看看。家里的几个叔伯兄弟在村镇里混得不错,有从事个体倒煤发财的,有在镇上干副镇长自感逍遥的,还有在家干建筑包工头为所欲为的……有段时间不见,感到非常亲切,很自然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凑在一起,交流酒技,攀谈事业。更多的时候,是飚飚酒量,传播一下小道消息,痛痛快快玩一场。这天,提前预约的周六回家,自然有在镇上干副镇长的高振安排了新开的“读春饭店”。群山环抱中的“读春饭店”,遍地是肥桃坠枝,红桃绿枝满怀,赏读成熟之前的果实,自是非常惬意。
落座不久,简单寒暄几句,即进入了正题。二两二的玻璃杯,一人倒上了富溜溜的一杯。是泰山系列的“东方日出”。高课寻思着,镇上安排的饭菜,规格比矿上的高。矿上的招待费忒抠摸,有时来个客人,菜不够吃不说,撑时候的硬菜也不多,多亏酒还够喝的。
高课生活在六七十年代那种困难时期,就因为在吃上饿瘪过腰杆,穷的只是拾掇大人的衣服穿,也怕穷,因而对吃饭喝酒很是讲究。但是也知道饭食有小时候好的基础,就像老红军想当年吃糠咽菜的,都能高寿一样。高课经常在科务会上讲,那时的老红军吃的差,穿的差,但是吃的菜、嚼的根没有污染,没使农药,看看哪个老红军不是活到八九十岁,可现在,品种多了,花样多了,本该小妞子的黄瓜发育成了小孩胳膊粗的壮黄瓜,基因的西红柿放大成了小孩拳头大的大柿子,量是有了,可营养成分寥寥无几,这样子下去,人不得病才怪呢。饿怕了,穷怕了,高课在矿上被人请客,首先问的是在哪儿安排?一说那熟悉的地点,除了新开张的、在开业时没赶得上去庆典的矿区附近的酒店以外,高课自然有数。
经过这几年的摸爬滚打,高课尤为深知,碗里的饭和锅里的菜的关系。就像叔伯兄弟高振安排的这酒场,镇里经济宽裕了,自然也就放得开手,就是说,镇子这口大锅里有菜,家庭这个碗里才会有饭食。
“退一步讲,就是再穷,也得管个吃喝不是。”这是高振第一次组织酒场时说的话,高课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就是这第一场酒,喝的弟兄几个小辫子朝天,几天都不省人事。为这事,耽搁了月末的考核,高课回到矿上,还被分管副总经理恶恶地尅的不轻,要不是曾经的好友、现在的“三把手”暗暗使了活路,说不定就丢了乌纱了。从那天起,高课就立下誓言,不再飚酒较劲,终究,酒是公家的,身子是自己的。高课心里明白,参加工作几十年了,立下的誓言,许下的诺言,表出的决心,写下的悔恨,无数可计。但是相对于酒场的誓言来讲,还有个照头,有个实现的可能。唯独这酒场上的发誓,酒后的肠子悔青,都没有准头,更没有说头。有一次,上午应邀去陪一位领导的朋友,酒过三巡,话语渐多,加之老乡见老乡,不一会儿就眼泪汪汪,情意切切,灌下去的六十多度的斤把衡水老白干,似火在心中烧,似毒蛇在心中游,不可抵挡,不能自持,自然回家挨熊成了耳旁风。夜半时分,起来找水喝的高课,踢翻了餐桌的椅子,吓得老婆和楼下的邻居,一个晚上都没了睡觉的兴致。躺在宽大的**,迷迷糊糊之间,高课就信誓旦旦地对老婆说,下一次,就是叫我爷爷,也不喝了。
仅仅隔了一天,丽阳矿的老同学、同是干考核的老周来找同是同学的总工程师张力扬办事,坐在酒场上的高课早已将前天的誓言抛到了几里之外的矸石山上,这“誓言”,很像矸石山的矸石,经过灼热的烧烤,冒着青烟,袅袅娜娜似仙,轻轻柔柔似风,但是很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按照往年的惯例,高课仍旧坐在酒席的主宾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龄比坐在主陪的高振大几个月,大伙都清楚的是,还有有些事情得麻烦高课帮忙打通关节、为矿上进土产材料的缘故。这时的高课心里更清楚,即使是亲兄弟,即使是同级的同学、叔伯同学、校友,酒场的座次大都以管事的程度、官职的大小,或者是后台的硬朗程度为基的。在矿上,不是你请客,不是你亲自掏钱安排的场,就是领导的知己亲戚,也不会做主宾主陪的。如果坐了,反倒不好表达意思。
“今年能扶正了吧,兄弟。”高课问高振。因为高课知道,高振这小子很油滑、很老道,也很会来事,就是那一次副县长来镇上视察对他有好感,于是高振就像攀上了救命稻草般,紧抓不放。高振听到这里,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就是昨天,他才听线内人士说,兰副县长也要代县长了。高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点点头。
高课想起了自己的人生旅程。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瞒报了两岁到矿上复工,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年有余了。父亲干了一辈子煤矿,倔强的性格,朴实的作风,较真的工作,没能弄个一官半职,就在运行工区退休了。高课的性格不像父亲,自是遵循“下手狠站得稳”,不论是从事掘进、采煤、调度等各行当,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的权位不受侵害,很难有做不出来的事情。高课一直觉得,做人,先是谦虚,赢得人缘,翅膀硬点了,才能逐步树立权威,再者说了,也得有人支持你、看好你、支撑你。在掘进六区干区长时,面对一个维修工的趾高气扬,不听招呼,高课在班前会上傲天忽地讲,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随即更高嗓门说,更为关键的是,说你行的那个人,得行!一语双关,既说出了自己有后台,也压制了自称有后台的维修工的嚣张气焰。这后来,几句话在全公司广为流传,成为掘进单位几个区长的口头禅。
从事井上下的考核工作,事情繁杂,光会干工作不行,重要的是要处理各方面的关系。在与同级和下级打交道的过程中,高课也免不了一些酒场。看着高振兄弟安排的菜肴,他就知道这小子这几年混得不错,这还说明,镇子里家底殷实啊。这几年,高课几乎吃遍了矿区附近的酒店、饭店,特色菜、当地肴,特色店、专业店,变着法子吃,换着花样吃,同一种鱼,也有很多吃法。就是不同的厨师,做出的同原料的菜的味道也不一样。高课不光会吃,也是善于总结的主儿。会干的不如会吃的,会吃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算的,会算的不如会变的。高课总结,酒场很像仕途,人缘好了,来酒店捧场的人就多,生意自然红火;会来事,看长远,酒店自然就有回头客,生意也才长久。高课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一个不太管事的单位的副职时,家里来了客人,便去矿南大门的饭店里弄个炸肉回家吃吃。老板娘喋喋不休地说,原来一盘炸肉十五元,现在什么都在涨价,二十元也买不了多少了。高课无奈地笑着,又不是不给你钱,有必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吗。高课记起前几天曾到经常光顾的饭店炖了一个鱼汤,老板一直撵到门外,把五十元钱退给了他,还一个劲地说着,常来俺这儿,多带人来俺这儿,啥都有了,咋还好意思要你钱。相比之下,高课感到境界就是不一样,同样的买卖,不同的人做出来,就不一样的效果。最着名的,矿上的中层干部几乎无人不晓的,还是高课的名言。出外就餐,科长是吃么有么,书记是有么吃么,副科长是吃么点么,办事员是剩么拿么。高课深谙请客之道,也就自然而然地从高振的饭桌上了解了权威和地位。权威来自于下属们尽情维护的捧场,地位来自于大家看得清楚的即将擢升的岗位。至于人品,那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把握的东西,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评价得了的。
醉眼朦胧时,酒店的服务员轻轻敲门,又提进来两瓶“泰山日出”。醉眼朦胧中,高课再看那服务员,柳叶弯眉,适中小口,一头瀑布般黑发飘逸而下。那笑声,甜甜的;那话音,脆脆的;那眼神,勾魂的。揉揉眼睛,不该是远在三十里以外的小情人丽华吧。
服务员挨个倒酒,个个斟得很满。当地的风俗习惯就是,茶要浅,酒要满。高课吃着碗里的,还在想着锅里的。高课觉得这个服务员,远没有自己的丽华温柔且有气质。
在一个朋友请客的酒场上,朋友的朋友邀来了酒量颇大的丽华。都放了酒量卫星的俩人儿,在酒场散后的歌厅,对唱情歌,翩翩起舞,夜半时分,俩人儿互留了手机号,才恋恋不舍回到了矿区各自的家。业余时间搞点买卖、给矿上进点货的丽华,知道了这层关系,明白了高课的能耐,于是三番五次在高课的办公室交流,渐渐地,眉来眼去,肌肤之亲,关系有了进一步发展。
“想啥呢?大哥,不会是想嫂子了吧。”高振看着高课手里拿着爱吃的小葱却蘸不准酱,对着心不在焉的高课说。
“呵呵,在想你二嫂,哈哈哈。”高课无意搭回应道。
“可不能吃着碗里的,再想着锅里的,到头来会吃亏的。嫂子与你青梅竹马,拉巴两个孩子,困难的时候可都过来了,到了你们享福的时候了。”红脸小弟趴在高课耳边说。
高课经这一提醒,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到了年关,在矿上干工的父亲总要花掉大半工资,置办酒席,迎来送往。处于困难时期,高课和两个弟弟很少见到油腥的菜,甭说肉块了。老家的风俗,孩子是不准上桌的,只能是亲戚走后,拾掇了桌子,才将那残羹剩炙端至偏僻的饭屋,一扫而光。高课至今还记得的一件事,年届半百的父亲不住地让亲戚多吃菜:叨,叨,锅里还有。这时站在门框一直瞅侯的高课确是说了一句让他记一辈子的话:锅里早就没有了,已经刷锅了。自是亲戚走后,高课挨了父亲一顿不知名的打骂。
对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高课自从认识了丽华之后,才有了新的感知。老婆是饭,一天不吃也不行,就像老农民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而情人是菜,有的时候是小菜,添摆添摆适当做些引子,有一搭无一搭的。有的时候能帮些忙,也是相互利益的驱使。高课更是懂得,人没有菜的导引可以过活,可是忽而又一天,没有了饭,却是寸步难行。饭必须吃,菜可以不吃,那是从高振那里取来的经。
“可不能因为这,耽搁了终身大事,现在可是上升的趋势呀。”高课自言自语道。
正喝得高兴时,一阵眩晕,高课在高振没有来得及搀扶的情况下,直挺挺地斜身倒了下去。高课这才意识到,这,在这之前,已经有了前兆的。
在妻子的搀扶下,高课顺着到东意广场的路,蹒跚挪步,很是艰难。原来一天三见面的丽华早已失却了踪影,据说又有了一个新欢。高课的妻子趁着高课睡一会的功夫,打车去了省立中医院,找一个没出五服的哥哥咨询病情和治疗方法,哥哥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注意好当前,还得看长远。换句话说,就是要妹夫吃着碗里的饭,还得看着锅里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