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悼亡哀思(1 / 1)

纳兰性德传 杨雨 5473 字 5天前

痛失爱妻的纳兰,沉浸在极度的悲伤和无尽的追念之中,有很多细节足以证明纳兰对卢氏感情的深度。

天人永隔

古代有个惯例,一般人去世之后不会马上下葬,而是要在家里停放一段时间,有地位的家庭也会借寺庙的地方来停灵,以表达生者对逝者的难以割舍之情。停灵的时间长短也有讲究,死者身份越尊贵,停灵时间越长。例如天子停灵的时间最长,古礼甚至规定天子驾崩要停灵三年。清代顺治九年定下了礼制:亲王停灵一年,郡王七个月,贝子以下五个月。[89]民间风俗则根据各家的情况尤其是经济状况的不同,停灵的时间可能从三天到七七四十九天不等。

卢氏去世以后,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双林禅院的遗址据说在今天北京西北海淀区的紫竹院公园。[90]卢氏于康熙十六年(1677)五月去世,直到康熙十七年(1678)七月才下葬,停灵的时间竟然长达一年多!按道理,卢氏的地位远远不能同亲王贝勒相比,可纳兰竟然违反礼制,停灵的时间大大超过了亲王贝勒。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一个:纳兰舍不得让妻子就这样离开自己的世界;他始终都不愿意相信,挚爱的妻子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在纳兰的心里,妻子并没有死,她还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这首《忆江南》即是纳兰在卢氏去世不久后写下的悼亡词:[91]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这首词前面有序云:“宿双林禅院有感。”这说明,纳兰是在妻子停灵期间,住在双林禅院的时候有感而发。在卢氏停灵双林禅院的这一年多时间,纳兰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到寺庙里去“看望”妻子,有时甚至会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天。

在纳兰所有的悼亡词中,这首《忆江南》并不是最有名的,可这首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词却格外动人。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冷冷清清的寺庙里,纳兰挑灯独坐,微弱的灯花把他的回忆带到了不久前他们夫妻厮守的日子。

“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也许就在去年的此时,也是这样宁静的夜晚,纳兰像往常一样挑灯苦读,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奋笔疾书,浑然不觉已经从薄雾笼罩的黄昏一直坐到了月上柳梢的深夜。卢氏陪在丈夫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绣着花儿或是写着“鸳鸯小字”,偶尔她会起身拨亮一下灯花,或者深情地凝视着忘我工作的夫君……

看看夜已经深了,妻子心疼熬夜的丈夫,会温言软语地催促丈夫:“天色已经很晚了,又这么冷,还是早点休息吧。”纳兰抬起头来,对妻子笑一笑,说:“还有最后一段文字没有写完,马上就好了啊,你先去睡吧。”妻子摇摇头,给他披上一件外套,往他的茶杯里添上热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顺手拿起没做完的刺绣,继续陪伴着熬夜工作的丈夫。

“催道太眠迟。”这是夫妻生活中最细小最平淡的事情,也许这样的小事每天都在身边发生,甚至妻子频繁的催促会让丈夫觉得唠叨烦人。可是当这样的催促将要永远地从耳边消失,你还会嫌她琐碎嫌她唠叨嫌她烦吗?

过了好一会儿,纳兰手头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抬起头来,看着低头刺绣的妻子,心里既充满着幸福,又觉得心疼。他站起身来,想要拥抱一下妻子,可是当他伸出双手时,妻子却不像往常那样娇羞地倚在他怀里——他扑了个空,刚刚还坐在一边的妻子突然像影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代词学大师唐圭璋先生也写过一首悼念妻子的词,词牌名也是《忆江南》。唐先生的悼亡词是这样写的:

人声悄,夜读每忘疲。多恐过劳偏息烛,为防寒袭替添衣。催道莫眠迟。

读书人往往体质比较弱,妻子怜惜废寝忘食的丈夫,担心丈夫太辛苦伤了身体,不单是为丈夫添衣加水,催丈夫早点去休息;在屡次催促,丈夫仍然不为所动、继续沉浸在书中的时候,妻子甚至还会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故意把蜡烛吹灭……

妻子看似“刁蛮”的举动,其实蕴含着最深沉的爱啊!唐圭璋先生中年丧妻,从此没有再娶,他将一生唯一的爱全部都奉献给了妻子。他的这首《忆江南》几乎可以说是纳兰悼亡词的翻版。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些最寻常的细节也许最容易被忽略,可是当这一切只能出现在回忆中的时候,这些最寻常的细节就成为无价之宝,成为沉淀在生命中最痛的那一处伤口。

如今,妻子的灵柩就停在身边,纳兰在长时间的呆坐之后,恍然觉得妻子好像还和当年一样,会轻轻地走过来,给他披上外套,在他耳边温柔地再次催促:“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妻子已经去了,独自留在人间的纳兰,他内心的憔悴,内心的痛苦又有谁能知晓?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在寺庙的这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也不知道这样呆呆地过了多久。当他从呆坐中突然惊醒,他的眼前不是妻子娇美的身影,耳边不是妻子温柔的声音,他看到的只有昏黄的香火,听到的只有寺庙里隐约传来的僧人诵经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寺庙里做早课的时间了,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呆坐了整整一个通宵。神思恍惚中,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明明妻子还在催促自己早点睡,明明还坐在身边绣花,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未梦已先疑。”刚才的这一幕,难道是在做梦吗?妻子是放心不下自己,所以在梦里也要来提醒自己早点休息,就像往常一样吗?

“天上人间俱怅望”,如今,妻子和自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只能遥遥对望,可是那份牵挂,那份心疼,仿佛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一丝改变。

此时的纳兰,心中只有一个愿望:他希望也能够得到仙药,飞到天上去和他的爱人相聚;他还希望在人间和天上中间搭起一座鹊桥,让他能够渡过天河,去会见他朝思暮想的爱人;他更希望他和妻子也能像传说中的裴航和云英一样,“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人间的时候,他和妻子是不能分离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仍然渴望和妻子是永不分离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可是,这样的愿望能达到吗?不能!我们谁都知道不能,纳兰也知道不能!所以他曾在《画堂春》词中说“浆向蓝桥易乞”,他知道像裴航和云英那样一见钟情,结为夫妻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离不弃的相守。妻子已经先他而去了,可“药成碧海难奔”,人间、天上相隔那么遥远,即便他能炼成仙丹,又怎样才能再见到他的爱人呢?

“若容相访饮牛津”,连牛郎织女都能一年一度相会一次,可那毕竟只是神话;现实中的纳兰,他也想乞求上天,哪怕是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只能见一次,他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功名富贵,去换取和妻子的一次拥抱。

如果说《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流露了纳兰对于神仙夫妻生活的期盼,那么《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就是词人无力改变现实的伤心咏叹,而《忆江南》(挑灯坐)则是用梦境的形式表达了词人试图摆脱现实、在梦中延续美好回忆的徒劳的努力。

在卢氏停灵的一年多时间里,双林禅院成了纳兰的精神归宿。虽然此时的纳兰已经高中进士,不久又被授予了官职,成为康熙皇帝身边的近臣侍卫。初入仕途的他,工作十分辛苦,任务也尤其艰巨,但是再繁忙的工作也无法驱遣他对妻子的刻骨思念。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来到双林禅院,在这里住上一夜,安安静静地陪着妻子。在他频繁的梦境和幻觉里,妻子常常会像以前一样,迈着轻悄悄的步子,笑意盈盈地来到他的身边。

“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92]他常常梦到妻子依偎在他的身边,在窗前和他一起吟诗唱和。在梦里,妻子就像过去一样,风情万种地跟他撒着娇。“薄嗔佯笑”,“薄嗔”就是轻声责怪的意思。一个“薄”字,说明卢氏并不是真的生气,被纳兰嬉皮笑脸地一哄,卢氏就忍不住笑了,还假装气呼呼地笑着问他:“哼,你还知道要来看我啊?这么久不来,是不是寂寞了才想着来陪我的呀?”

卢氏去世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出头,要放在今天,还真是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有事没事、有理没理都要跟心上人撒撒娇,发点小脾气,使点小性子。在相爱的人那里,女孩子的撒娇任性不过是恋爱中的点缀,甜蜜还来不及,谁会去当真生气呢?

纳兰也是这样,他哄着假装生气的妻子,忙不迭地解释来迟了的理由:这段时间好忙,总是加班啊;或者这段时间出差了,去了好多地方,其实心里哪里也不想去,就一心想着回来陪你啊……当然,妻子并不是真的要听什么理由,只是喜欢这样被丈夫哄着宠着的感觉。

对纳兰来说,这样“绮窗吟和”“薄嗔佯笑”的日子,这样娇美可爱的妻子,真是他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快乐总是短暂的。沉浸在温暖梦境里的纳兰,最害怕的就是梦醒的时候。可是,最害怕的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了——天亮了,寺庙里的钟声敲碎了他快乐的梦境,他又要告别深深眷恋的妻子,又要匆匆忙忙赶去“上班”了,又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来这里陪伴他的爱人。

下次再来的时候,妻子还会如往常一般“薄嗔佯笑”,和他一起“绮窗吟和”吗?

守望来生

纳兰的悼亡词,几乎每一首都是这样的“凄婉”,“令人不忍卒读”。不过,在他的所有悼亡词中,我个人感触最深的还是这首《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这首词用普通话来诵读并不押韵,因为当时填词用的并不是我们现在的普通话。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入声在现在的普通话中已经不再使用;但是古典诗词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的意象、典故和词汇,也在于它独特的声律美。因此,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纳兰在这首词中赋予的沉痛的情感,可以试试用方言——像吴语、湘语、粤语等这些相对来说更加接近古音的南方方言来诵读。如果自己不会讲这些方言,可以请来自江浙、湖南或者广东这些地方的朋友来读一读,这样一来,这首词的感染力就强烈了很多。

唐代诗人李贺有句很著名的诗:“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天到底有没有感情呢?当然没有!所以天是永恒不变的,它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叹气不会熬夜不会失眠更不会衰老。可是,在多情善感的人眼里,天又是有情的。纳兰的这首词一开篇就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天也好,月也好,本来都是无情之物,可是有情的人偏偏给这些无情之物赋予了深沉的感情。那么,在纳兰的眼里,天上的月又有怎样的感情呢?无情的月又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环和玦的本义都是玉,但环和玦有很大的差别——环是圆形(中间有孔)的玉,玦是半环形有缺口的玉。如果月亮没有感情,那它为什么每个月只有一个晚上是圆形的,其他晚上都是不圆满的呢?宋代大诗人苏轼有一首很有名的咏月词《水调歌头》,其中几句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亮的圆缺本来是自然界的规律,可是一旦跟人间的悲欢离合联系起来,这种自然规律就显得那么凄凉那么无奈了。为了仅仅一个晚上的团聚,月亮要积聚整整一个月的力量,这该是何等的辛苦!

可是在词人看来,月亮的这种辛苦跟人的辛苦比起来,又是微不足道的——毕竟不管怎么样,月亮一个月还能等来一次圆满。只要有一次圆满的相聚,再辛苦也还是有盼头的。可人呢?“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人也能像月亮一样,不管要等多久、等得多么辛苦,只要最终能换来皎洁圆满的那一天,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纳兰都会不惜一切地去付出、去投入的。这会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这首词里最令人感动的一句,也是这首词中力量最厚重的一句。在这里,纳兰给出了一个最悲壮的答案——“不辞冰雪为卿热”!

原来,“不辞冰雪为卿热”也是运用了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出自《世说新语》:

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少时亦卒,以是获议于世。

这个故事讲的是三国时候魏国的一位名士叫荀粲,荀粲字奉倩。魏晋时候的名士,大多很有个性,与众不同,荀粲就是特有个性的一位。荀粲没结婚的时候就很狂妄地宣称:他要是结婚,就要娶天下最美貌的女子为妻。后来,他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有倾城倾国的美色,于是他用最隆重最华丽的婚礼迎娶了曹家小姐。绝色美女娶回来之后,荀粲果然对妻子非常好;最难得的是,在那个风流浪漫的时代,荀粲对妻子忠贞不贰,夫妻感情深厚。

然而,不幸的是,过了几年,荀粲的妻子得了重病,高烧不退,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荀粲着急得没办法了,就脱光衣服跑到院子里,让风雪将自己的身体冻冷,然后再回到屋子里,用自己冻冷的身体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妻子“物理降温”。但是这样的深情、这样的努力还是没有挽回妻子的生命,不久,妻子就去世了。

妻子去世之后,荀粲悲痛不已,就像纳兰一样,他也始终舍不得让妻子的灵柩下葬,每天呆坐在妻子身边,“不哭而神伤”,没有号啕痛哭,没有眼泪,只是目光呆滞,黯然神伤。他的好朋友去吊唁的时候,看到荀粲这么伤心,就劝他:你的妻子只不过是长得漂亮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你又何必这么悲伤呢?

荀粲回答朋友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这样的回答,和纳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如出一辙:这个世界上,漂亮优秀的女人确实到处都有,可是爱人只有这一个,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不久,荀粲也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九岁。[93]

这件事在当时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也引起了当时人的“热议”,有人“顶”,也有人“拍砖”。在很多人看来,荀粲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没结婚的时候就口出狂言要娶绝色美女,结婚以后又儿女情长,甚至为了美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因此,《世说新语》把这个故事放在“惑溺”篇里,目的是为了警戒世人:你们千万别像荀粲那样沉溺于美色不能自拔啊!

的确,荀粲是娶了绝色美女,但是夫妻相处多年之后,感情的因素早就超过了美色的**。何况,在那个时代,名士风流是时代风气,就像荀粲的朋友劝他的那样:绝色美女多的是,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可是在荀粲的心目中,其他的女人再漂亮再有才再有钱再优秀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佳人难再得”!他最深爱的女人在他心里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取代的。他为了坚守心中这份唯一的爱,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

三百多年前的纳兰容若也是这样想的。纳兰在自己的词里不止一次地用到荀粲的这个典故,比如他还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檠。”[94]“檠”就是灯台的意思,这两句词是说纳兰内心的悲哀就像当年的荀粲荀奉倩一样,因为失去爱人“不哭而神伤”。可是这世间有谁能懂得他内心的这种悲苦呢?也许只有那盏夜夜陪着他一起失眠的秋灯吧!

正因为有这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悲痛,所以纳兰才会在这首《蝶恋花》中,重重地写下了这一笔:“不辞冰雪为卿热。”如果能用自己被冰雪冻过的身体为妻子降温,只要能够挽回妻子的生命,那么他也像荀粲那样,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代价,包括生命!至于别人会怎么看待他,嘲笑也好,批评也好,说他儿女情长也好,他都不在乎。因为在他心里,他最爱的女人的生命高于一切,他们之间的爱情高于一切。

有人曾经说过,古代的中国人没有真正的爱情。从来没有哪个中国的文人,像西方诗人那样骄傲地宣称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可是当你翻看纳兰的词集,你会发现,爱情就在那里。也许他不懂“爱情”这个时髦的词儿,也许他也不懂什么叫“爱情至上”,可是他却用自己的行动,用自己饱含深情的笔墨,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爱情至上”!为了爱情,为了他深爱的人,他愿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纳兰的悲剧,也许就在于他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正因为他太懂爱情,所以在失去爱情的时候,他才会比别人更痛苦,更不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可是,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对抗得了天的力量呢?

“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就是无奈的意思。上天夺走了妻子的生命,也夺走了纳兰一生的最爱。这是纳兰的宿命,他无力对抗这种宿命,他和妻子在尘世间的缘分已经断绝,可是纳兰不死心、不甘心。尘缘虽短,人间天上,他和妻子的缘分还能重续吗?

这样的问题,我们不忍心回答纳兰。可是纳兰自己给了自己回答,他曾经写过这样的词句:“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眼儿媚》)“香台”这里是指寺庙里的佛堂,有的贵族家庭自己家里也设有佛堂。纳兰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佛堂里,抄写佛家的经典。纳兰原本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可他怎么会这么虔诚地信佛呢?

原来,当他无力对抗宿命,无力挽回他和妻子的缘分的时候,他只有寄希望于佛教,因为只有在佛教里,人们才会相信有前生、今生和来生。所以,在佛的面前,他苦苦地哀求着:即使他和妻子今生今世“尘缘”已绝,那么他只恳求佛再给他一次机会,“惟愿结来生”,让来生他和妻子能再度相逢。

卢氏的离世,不但改变了纳兰的人生轨迹,甚至还改变了纳兰的人生信仰——他从一个执着儒家经典的读书人,转变成了一个痴迷于佛经的伤心人。这种转变还有两个非常明显的证据。

其一,纳兰曾经在二十二岁时第一次出版自己的词集,名为《侧帽词》,这个集名充分体现了他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的情怀(详见第二章《多情自古原多病——少年坎坷》)。可是,卢氏去世以后,纳兰再版自己的词集时,集名改成了《饮水词》。

“饮水”一词即来自佛家的故事。据唐代裴休集《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记载:“(道)明于言下,忽然默契,便礼拜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世间的冷暖甘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最清楚,种种细微的感受是很难用语言表述出来的,那是一种无法与人分担与分享的孤独。

由风流儒雅的“侧帽”改为凄凉寂寞的“饮水”,纳兰心境的转变可见一斑。

其二,在卢氏去世以后,纳兰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楞伽山人”,这个别号同样源于佛家经典《楞伽经》,表达了他对人世沧桑的空寂感与虚幻感。

一个沉浸在现实的幸福和充实中的人,是很难对人生产生如此不信任的感觉的。显然,卢氏的离去,带走了纳兰对于人生的眷恋和希望,他对佛家经典的痴迷,并不意味着他从此能够看破红尘。对纳兰来说,佛教的信仰,与其说是让他超脱世外,不如说是让他更加沉浸在现实的悲剧之中不能自拔。当他痴痴地期盼着佛家所承诺的“来生”的时候,他越发不能忘怀现实的痛苦。

因为,来生能不能再见面,其实谁也不能保证。即便是纳兰自己,在佛灯前虔诚的祈祷,也不能换来一个肯定的答案:“谁能许我一个来生,让我再和挚爱的人一起长相厮守?”

春天来了,熟悉的燕子又飞回来了,“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95]燕子仍然成双成对地踏上帘钩,轻柔的鸣叫声好像是在诉说着甜蜜的悄悄话。燕子那恩爱的样子,多像当年的纳兰和卢氏啊——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也是那样恩爱地倚在窗前,看着燕子双双归来,栖息在屋檐下。可现在,燕子还和从前一样;倚在窗前的人儿却只剩下了纳兰一个。

这让人不由想起北宋词人晏殊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这世上,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又有什么是变化无常的?“似曾相识”的燕子年年都会回来,那代表着循环不已、亘古不变的自然;可是时光和生命却在无法挽回的流逝中,那是世事无常的“无可奈何”。

纳兰正是在这种亘古不变的自然中,体会到了生命流逝的悲怆。在永恒与无常的对比中,他痛切地感受着生命的软弱无力。

“唱罢秋坟愁未歇。”[96]这句化用了李贺的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唐代诗坛有李白这样的“诗仙”,有杜甫这样的“诗圣”,而李贺则被称为“诗鬼”。李贺一生多愁多病,仅仅活了二十七岁便去世了,他的诗常常会运用一些很诡异的意象,来反映充满悲剧的现实和人生。甚至有人说,在李贺的笔下,“每一页书简都是一片招魂幡”[97]。

纳兰在词坛上也被称为是“鬼才”[98],可是纳兰唱了那么多悲怆的挽歌,都招不回妻子卢氏的魂魄,他只能寄希望于来生——“春丛认取双栖蝶”——这是《蝶恋花》词的最后一句。

这最后一句多像著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99]——活着的时候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了也要化为一双蝴蝶,不离不弃。这和纳兰“惟愿结来生”的祈祷是何等的一致!

《蝶恋花》讲到这里,似乎已经解释完了。不过,需要补充的是,在这首充满悲情的悼亡词里,最后的这一句“春丛认取双栖蝶”却似乎洋溢着淡淡的喜剧色彩: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一双蝴蝶,是春天里很美好的景色。这好像是纳兰给这首悼亡词安的一个“光明的尾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happy end”。可透过表面上这一点喜剧色彩,我们看到的是更浓厚的悲情——没有来生!

这也是我们前面说过的:“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感。”用快乐来反衬悲哀,悲哀会显得更加浓厚。

越是殷殷地期待着来生,越是清醒地意识到没有来生!

说透这一点很残忍,毕竟,在中国真正相信有来生的人很少,而像纳兰这样充满智慧的人,更不会相信真有什么来生。当我们殷殷地寄希望于来生的时候,我们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没有来生,化蝶成双只是一个虚幻的梦。纳兰也知道,不管他在佛前苦苦祈求过多少遍,他都知道:没有来生了!他这一生都将在孤独和悲伤中度过。他唯一能够再见到妻子的机会,只有在梦中。

只有在梦中,他才能重续他和妻子的情缘。纳兰在另外一首悼亡词《沁园春》前写过一段小序,序是这样写的: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在重阳节前的三天,纳兰又梦到了妻子,淡妆素服,握着纳兰的手,喃喃地叮咛着什么。虽然她的叮咛时不时会被哽咽声打断,但是纳兰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妻子临别时留下来的那两句诗:“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卢氏和纳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但是这样遥远的距离,也阻隔不了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在人间的纳兰说:“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在天上的卢氏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尘缘已绝,他们只能把满腔深情都寄托在月亮的阴晴圆缺上。生命和自然的变与不变是永恒的矛盾,他们无法把握消逝的生命,只有寄希望于亘古不变的自然,希望月光的永恒能够将他们的爱情永远地延续下去。

当卢氏去世以后,纳兰曾经发出悲痛的感叹:“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100]“知己一人谁是?”纳兰这一生,只有一个真正的红颜知己,那就是他的妻子卢氏。“已矣”,他的知己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赢得误他生”,留在人间的纳兰,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生”,等待下一辈子,他和卢氏还做永远的知己。

纳兰和卢氏的这份知己之爱深深感染了他身边的朋友。纳兰的一个好朋友叶舒崇曾经在《卢氏墓志铭》中这样说过:“于其没也,(容若)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这就是说在卢氏去世以后,纳兰写过很多悼亡词,了解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夫妻情同知己,因而纳兰的丧妻之痛也比一般人更深切。失去卢氏,对于纳兰而言,不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生活的伴侣,而是失去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亲人、爱人和知己。就像纳兰经常引用的荀粲的故事里说的那样:世上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多才多艺的女子多的是,优秀的女子也多得是,可为什么偏偏只认准了这一个呢?为什么这一个离开了,就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替代品”呢?

遇见她,是偶然的缘分;爱上她,则是因为在冥冥之中找到了唯一能够与自己身心合一的另一半。一个人身心的另一半,又怎么可能有其他的替代品呢?

可以想见,失去卢氏,对于纳兰来说,就是锥心刺骨的“知己之恨”;生活的伴侣可以再找,他还可以续弦,也可以纳妾。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离思》),“知己一人谁是”?“已矣”,今生唯一的红颜知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哀感顽艳之词

理解了纳兰和卢氏的这份爱情,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失去卢氏带给纳兰的是怎样的伤痛。纳兰的好朋友、同样是清词大家的陈维崧曾经这样评价纳兰的词,他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词评》)“哀感顽艳”可以视为对纳兰词整体风格的经典评价。

南唐二主指的是五代时南唐中主李璟和南唐后主李煜父子。“哀感顽艳”一词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繁钦的《与魏文帝笺》中,魏文帝即曹操的儿子曹丕。曹丕这人在当时“广求异妓”“兼爱好奇”是出了名的,对身怀绝技的人更是一心访求,一睹为快,而其中的音乐“达人”是他最感兴趣的。所以,当繁钦发现了一个14岁的男孩,运气的方式和声音特点都不同于常人,类似于胡笳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特别擅长表达强烈的悲情,于是他就郑重地向魏文帝推荐了这位少年歌唱家。“哀感顽艳”就是形容这个14岁的男孩的悲声具有一种特别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无论是聪慧的还是愚钝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所感动。陈维崧用“哀感顽艳”一词,也是用来形容纳兰词悲情淋漓的艺术感染力,并认为纳兰词的这个特色是继承了南唐二主的创作传统。

南唐二主的词都是以悲情的力量打动人心,尤其是李煜后期的词,蕴含了更深刻的亡国之恨和生命之悲,王国维评价李煜的词时引用了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句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而李煜的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人间词话》)因此,所谓“哀感顽艳”主要是指在作品中蕴含的强大的悲情意识,而这种浓郁的悲情对读者(听者)而言也是极具感染力和震撼力的。

纳兰出生于锦衣玉食的富贵之家,又生活在处于上升阶段的康熙王朝,就像前人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承平少年,乌衣公子”[101]。按道理,他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分忧虑的事情,更没有经历过像李后主那样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但是,纳兰的词,同样是“以血书者也”。纳兰和李后主的词,最相似的地方之一,就是他们赋予了词以最深厚最真挚最悲切的情感,而且这份情感不需要任何刻意的雕饰,只是因为情感浓烈到了不得不爆发的地步,这样的“血书”之词,才最具有感动人的力量。

在纳兰的人生经历中,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就是妻子卢氏的离去。这一场生离死别,几乎耗尽了纳兰对生命所有的希望。前人这样评价纳兰:“以承平贵公子,而憔悴忧伤,常若不可终日,虽性情有独至,亦年命不永之征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

“年命不永之征”,类似于我们平时所说的“情深不寿”,一个太多情太执着的人,往往心情总是处于忧郁惆怅之中,这样的人是很难长寿的。在与卢氏结婚之前,虽然纳兰也遇到过一些小小的挫折,可对他的人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卢氏的离去,几乎是彻底摧垮了纳兰生命的根基,本就多愁善感的容若如今更是终日“憔悴忧伤”。

在卢氏停灵的双林禅院,纳兰度过了无数以泪洗面的不眠之夜;在卢氏离开的那些日子里,纳兰沉湎在“凄婉令人不忍卒读”的悼亡词句里。甚至可以这样说,妻子的去世,成了纳兰人生的分水岭,这场爱情的悲剧彻底改变了纳兰的人生观。一位本来应该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翩翩相门公子,由此成为一位对人间悲剧有着最为深刻体会的“千古伤心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