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都汴京(今河南开封),自蜀中赴汴,有两条路:陆路北上出汉中,穿越秦岭的一些山谷,到达关中,然后东折;水路沿长江出三峡,至荆州一带即可换陆路北上。苏轼一生凡三次出川,两次返川,陆路和水路都走过。嘉祐元年(1056年)随父携弟第一次出川,是走陆路。此年五月至汴京,住太平兴国寺浴室院[124]。
他们到京的时候,正碰上京城水灾。时仁宗皇帝年近半百,身体不佳,朝事的主行者是宰相富弼、文彦博,欧阳修任翰林学士,谏院的长官则是苏轼的四川同乡范镇。欧阳修以水灾为由奏罢了武将狄青的枢密使,结果让新任三司使的韩琦入掌枢密院,三司使由欧阳修代理。这样,庆历时的一批赞同范仲淹的“朋党”,分掌政权、兵权、财权,走向其仕途的高峰阶段。范镇、司马光不断地向朝廷上奏疏,王安石则是欧阳修家里最受重视的客人,以后的新、旧二党领袖,已在此时崭露头角。可以想见,欧阳修是在百忙中接待苏洵的谒见的,但接见的效果却很令人兴奋。
依北宋科举制度,士人应试须先参加州府解试,以取得被举资格。苏轼兄弟因未参加眉州州试,便要在开封府通过举人考试,然后才允应礼部省试,最后还要经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全部合格,方得进士出身。此年八月,苏氏兄弟通过举人考试,双双获选。礼部省试要到次年初举行,他们还有几个月温习的时间。苏洵自觉年高,不堪忍受被王公贵人玩弄其答卷的屈辱感,所以不再应试。在这段时间里,他投书于欧、富、韩等名公,获得欧公十分强烈的反应,“大称叹,以为未始见夫人也,目为孙卿子”[125],并云:“予阅文士多矣,独喜尹师鲁、石守道,然意常有所未足。今见君之文,予意足矣。”[126]尹(洙)、石(介)二人是欧公重振古文的同志,也是柳开、王禹偁以来,到三苏崛起以前,欧公本人以外最重要的古文家。欧认为苏洵的文章超过了他们,等于从文学史的高度上肯定了苏洵的地位,把他看成了天下文章的第一作者。韩、富等也给予苏洵很高的评价,韩琦还向苏洵问到了他的儿子苏轼。[127]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礼部省试正式举行,主考官就是欧阳修,梅尧臣参与阅卷工作。试题有一场为《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作六百余字一篇古文,明白晓畅,轻快通达,既无从前骈文的雕琢繁缛之病,也不似当时流行于太学中的奇怪僻涩之古文,表现了他驾驭散体文字得心应手的才能。与苏洵一样以不善作应试文章而屡试不中的梅尧臣,最能鉴识这样真正优秀的古文,一获此卷即大加推许,要求欧阳修录为第一。欧看了也十分惊喜叹赏,但由于试卷糊了名,深恐此文出于自己的门生曾巩之手,取为第一不免招来闲话,故决定委屈此文置于第二。梅尧臣仍感不平,但他没能打消欧阳修避嫌的心思,结果苏轼获得了省试该场的第二名。到三月份,经皇帝殿试,苏轼赐进士出身,苏辙也顺利通过考试,赐同进士出身。苏洵艰难一生也未取得的科名,这两兄弟轻易地一举而得。
嘉祐二年的这次试举,是北宋“得士”甚盛的一次,除苏氏兄弟并中外,曾巩、曾牟、曾布、曾阜兄弟四人加上妹夫王无咎、王彦深一门六人并中,极是热闹。这一榜中的文学之士有二苏、曾巩,以理学名世的有程颢、张载,后来成为王安石变法之得力助手的吕惠卿、曾布也在内,这些人对北宋政治、文学、哲学影响甚巨。欧阳修惊人的识鉴力,使他能够把这一批当年最杰出的人才收入门下,但在那么多杰出的门生中,他最欣赏的就是苏轼,曾对梅尧臣说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128]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苏轼待在京城,进士登第以后才出门拜见欧阳修、梅尧臣等座师,又因欧的引见而得识韩琦、富弼。这几个“庆历新政”时的核心人物,“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129]他们在一起怀念范仲淹,也可见出几位前辈对苏轼的期许之深。自此以后,苏轼成了十分耀眼的新星,父子三人的名声大振。欧阳修这样描述他们此番汴京之行的情况:
当至和、嘉祐之间,(洵)与其二子轼、辙偕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得其所著书二十二篇献诸朝。书既出,而公卿大夫争传之。其二子举进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学称于世。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130]
苏轼可谓一举成名,更重要的是,他被文坛宗师欧阳修看作了下一代的文坛宗主,并预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131],意谓未来的文坛属于苏轼。
可就在这时候,苏轼母亲程夫人于四月初病逝的消息传来,父子三人仓皇离京,回乡奔丧。这位程夫人在人世的最大期望就是想看到丈夫、儿子成名,她的这个期望也确已成为现实,但她却来不及闻听喜讯,就离开了人世。当苏洵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又看着眼下二子高中的现实,其悲天悼妻之情是难于言表的。对于苏轼来说,无疑是在一举成名的喜乐得意之际,遽然听到丧钟的敲响,领略到生命的本然的悲剧底蕴。按当时礼制,儿子须为母亲服丧二十七个月,谓“守制”或“丁忧”。因此,苏轼便丁忧家居。老苏已五十岁,丧偶的悲痛令他思考生死的问题[132],埋头钻研《周易》。直至嘉祐四年(1059年)十月,三苏才带同轼妻王弗、辙妻史氏,第二次出川赴京。此时的苏轼已经有了“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133]这种略显苍老的感慨。
这次走的是水路,他们舟经嘉、泸、渝、忠、夔等州,出三峡至江陵(今属湖北),已是岁末。这无疑是一次绝佳的旅行,一路上山川文物、名胜古迹甚多,激发起他们的才思,于是有了包含三个人一百多篇诗文的《南行前集》,编成于江陵的驿舍里。其中有苏轼诗四十余首,是现存苏轼诗的最早一批作品,可以看作其诗歌创作的起点。[134]苏轼还为此集作序一篇,[135]提出了他的自然为文的创作思想,并声明这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这篇序由苏轼自己书写,其时他的书法水平已甚高,老苏时有一些应酬文字,也请他誊写。这一年,王弗生下了长子苏迈。
嘉祐五年(1060年)二月,三苏到达汴京。因了欧阳修等人的推荐,苏轼兄弟得以参加一次皇帝特别下诏举行的考试,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举考试,简称“贤良科”,倘被录取优等,就可期望得到较快的升擢,故此俗称“大科”。按此科考试制度的要求,苏轼事先向朝廷献上他所作的策、论五十篇[136],系统地表达了他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及对今后施政的建议。制科考试在次年九月结束,苏轼的对策考入第三等。这是极高的成绩,因为按宋代“制科”评定对策成绩的惯例,一、二等皆为虚设,实际等级最高的就是第三等,其次是第三次等、第四等,最低是第四次等(第五等即未合格)。自北宋开制科以来,唯有一个吴育获得过第三次等[137],余皆在四等以下,故苏轼这次的成绩是破天荒的。据苏辙所记,考评官有司马光、范镇、蔡襄、胡宿等人,司马光本想把苏辙的对策也录在第三等的,但胡宿认为苏辙指斥时弊过于激烈,涉于不逊,主张黜落,结果由皇帝打了个折中,取在四等[138]。他们的荐主欧阳修高兴至极,又在书信中写道:“苏氏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139]兄弟二人再次给汴京带来了轰动。
时富弼因母亲去世罢相忧居,韩琦、曾公亮任宰相,欧阳修参知政事,司马光同知谏院,王安石知制诰。在这一系列重要人物中,只有王安石对三苏不以为然:
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公著):“见苏轼制策否?”
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140]
故王安石没有担任御试对策的考评官,应该是苏氏的庆幸[141]。考完后,苏轼被任为大理评事、凤翔(今属陕西)府签判[142],于嘉祐六年(1061年)近年底的时候,告别父弟单独赴任,正式开始了他的仕宦生涯。苏辙亦被任为商州推官,但任命状却迟迟下不来,原因是知制诰王安石“封还词头”[143],拒绝起草,遂令此事被长期搁置,至次年秋天,才由另一位知制诰沈遘写作了制词[144]。因苏洵在京修礼书,苏辙索性以养亲为由辞去了这个官职,留在家里。我们熟知苏洵的《辨奸论》一文是王、苏交恶的标志,倘此文不伪,其写作时间也应晚至嘉祐八年[145],所以,他们之间的不友好态度当起因甚早,而付诸偏执行为以引起恶劣后果的,却先在王的一方。《辨奸》之作可谓事出有因。
宋代官僚的差遣一般是三年一任,苏轼在凤翔任满三年还朝,已到了治平二年(1065年)正月。其间朝廷发生了大事,宋仁宗在嘉祐八年去世,由韩琦等人扶持着从宗室中过继来的太子赵曙继位,即为宋英宗,此年改元治平。苏轼还朝后,以殿中丞差判登闻院,又经过一次学士院的考试,授职直史馆。从当时仕途常况论,他的升迁可算顺利,宋英宗对他也比较重视。但此时他家里又接连发生变故,先是妻子王弗于治平二年五月病卒,然后是父亲苏洵于次年(1066年)四月逝世,享年五十八岁,留下的是刚编好的《太常因革礼》一百卷和未完成的《易传》。苏洵之死令朝野震动,朝廷给予了颇高的哀荣,由政府负责具舟送灵柩还乡。这样,苏轼兄弟扶柩上船,由京师出发,下汴河,经淮河,转长江,再逆水而上,途经几千里,送归故乡安葬。
苏洵的去世,标志着苏轼一生思想发展中第一个阶段即“以父为师”阶段的结束。苏洵一生赍志不伸,但他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对于经史有一套系统而独特的见解,作文“好为策谋,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迹”[146]。苏轼“治经独传于家学”[147],此阶段内的政论主要见于其进策、对策,亦具有“策谋”的性质,不蹈袭陈言,自成一家。当然,他的各方面的思想,后来也有许多变化和发展。
苏轼兄弟居丧二十七月,到熙宁元年(1068年)的下半年服满。此后苏轼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到十二月与弟辙一起还朝。这次又走陆路,先至长安过了年,次年二月才达汴京。这是苏轼最后一次出川,此后再未还乡。他告别四川的时候年三十三岁,距初次出川已逾十年,其间两返三出,进士及第,制科高等,名震天下,仕途顺利;不幸的是父母双亡,前妻早逝;不幸中之幸是一直有个兄弟相伴,才华相埒,学力相当,在以后的政治风波中,将出处相同,荣辱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