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打过很多年仗,所以当了师长。他什么仗也没有打过,所以当了排长。是谁让他当排长的呢?是他自己。他对自己说:“我是排长!”结果他就是排长了。如果他对自己说:“我是师长!”那么他也就是师长了。可是他没有说“我是师长”,因为爸爸是师长,所以他还是当排长算了;如果他也当师长,那么家里就有两个师长了,怎么命令呢?
他有一把枪,还有一把刀。他有的时候拿枪,有的时候拿刀,有的时候右手拿枪左手拿刀,有的时候也会左手拿枪右手拿刀。他很想有一匹马,骑在马上,嘴里喊“冲啊!”可是他没有马,所以只能不骑着马冲,“冲啊!”冲的时候他自己就是马。
他对自己喊“立正!”他就立正了。
他对自己喊“向右看齐!”结果却向左看齐了。他没有发现自己看错了。不过他喊“向前看”的时候倒真的是向前看了,没有向后看。他是排长,前和后不会错!
他喊:“齐步走!”他就往前走了。可是应该走到哪儿去呢?他就在大院里瞎走,他家住在解放军大院里。
瞎走挺好玩的,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啊一二一,结果他走到了伙房里去了。伙房就是做饭的地方,他经常瞎走到伙房里,因为伙房里总飘出香味,肉的香味,馒头的香味,很多香味,而且热气腾腾。他还被奶奶抱着的时候,就会指着伙房的大锅说:“吃!吃!”解放军炊事员叔叔就盛了一大碗白炖肉给他,可是他却说是萝卜。后来他就说“吃萝卜!吃萝卜!”结果炊事员叔叔就总盛“萝卜”给他,结果他就吃腻了,不要吃“萝卜”了。但是馒头不会吃腻,所以他说:“我想吃一个馒头,叔叔。”
炊事员叔叔说:“报告排长,馒头还没有蒸好,你等会儿再来。”
排长没有办法,只好向后转,齐步走。
他看见了一辆吉普车,在墙壁那儿。他每天都能看见吉普车,这是爸爸他们以前在战场上缴获的,美国式的,车门只有下面“一半”。驾驶员不用开门,脑袋就可以伸出来,外面的人也不用开门,就可以把脑袋伸进去。他每一次看见吉普车,都想爬进去坐一坐,假装开一开。不过他一次也没有爬进去,因为他虽然是排长,可是也是一个听话的小孩,听话的小孩很想开吉普车,但是不会爬到吉普车上去乱开。
可是今天他爬上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也不是,只不过是他克制不住结果爬上去的日子。车门没有锁,所以一拉就开了。他坐在了驾驶座上。他的屁股太小了,根本不像一个排长,排长的屁股应该大得多,可是他的屁股比班长的屁股还要小。他也太矮了,哪有这么矮的排长,头刚碰到方向盘,所以他只是一个屁股很小的小矮子排长!
他摸摸这儿,摸摸那儿,真没有想到,车子就开动了!这是会把人吓死的。可是还没有等到吓死,车子就撞在墙上了,车灯碎了,稀里哗啦。
他没有屁滚尿流,排长怎么可能屁滚尿流,他只不过是赶紧爬下车,往家逃。一个排长逃跑的时候也很像一个逃兵。没有大人追,没有解放军叔叔追,更没有连长营长和团长追。他们都不知干吗去了,大院里安安静静。喂,人呢,你们怎么不抓住这个排长啊?
他逃到家里三楼的窗前,偷偷地侦察,看看有没有人来抓他,可是没有人来抓。他侦察的时候比较像侦察兵,因为他不是立即出现在窗口,也不是完全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而是在窗角的位置蹲下,一点一点站起来,露出眼睛;然后又蹲下,悄悄走到另一边,一点点站起来。他没有射击,因为一射击就会暴露目标,被发现。
一直到他早就成为一个大人,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抓。大人会做坏事,小孩也会做的。所以小孩啊,你应该承认,如果小的时候没承认,那么就等长大以后再承认吧。
你是不是不相信呢?那时他还不到五岁。
不到五岁就不会把车开到墙上去吗?那么你说几岁才会呢?
没有人抓他,所以差不多还不到第二天他就已经把这件坏事给忘了。
院子很大,排长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东逛逛,西逛逛,而且还可以南逛逛,北逛逛。
解放军叔叔住的宿舍窗外有好东西:空牙膏壳。那是叔叔们扔的。牙膏壳可以在马路对面的小摊上换糖和橄榄吃。所以他经常到这儿来碰碰运气。用脚很仔细地在窗下的草丛里踢来踢去,拨来拨去,然后猛地看见一个丢弃的牙膏壳,那是喜出望外的时刻!不过那些叔叔一定也知道了可以用它来换糖和橄榄吃,所以越来越难捡到了,用脚在草丛里踢半天拨半天还是一个空屁。他换糖换橄榄吃,都是不敢让爸爸妈妈和奶奶看见的,尤其是不可以被奶奶看见,否则奶奶会骂他。因为奶奶不会相信他是捡到牙膏壳去换的,会认为他是偷的。奶奶这个人很莫名其妙,她喜欢把你往坏的地方想,不喜欢不往坏的地方想。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如果一个大人要把你往坏的地方想,那你总是没有办法的。有什么办法呢?你不可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因为你没有水平,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有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水平呢?你明明说清楚了,可是大人不信,那么还是等于不清楚,一五一十也是浪费。清楚不清楚不是小孩说的,而是大人认为的。你如果不同意大人认为的,那么就是顶嘴。其实你根本就不是顶嘴,而只是说话,但是小孩在这种时候说话就叫顶嘴。这真是有点儿无可奈何。不过没有关系,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等你长大了,你就让小孩不要顶嘴。如果万一当了师长,你也许还可以让团长、营长、连长不要顶嘴呢,那不是很好玩吗?
他是非常想在大门口站岗的。那两个站岗的解放军叔叔,手里的枪是有刺刀的,他们站在那儿,外面的人就不能随便进来。他经常会走到他们身边转两个圈子,看看很尖的刺刀,刺刀很亮,他甚至用手小心地摸一下,很想拿过枪也那样站岗,当然,他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排长,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小孩。解放军叔叔会对他说:“排长,你还是到别处去玩吧!”
这和到伙房要“萝卜”和馒头吃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次,他跟着几个大孩子在大院的外面玩,大孩子用竹竿抽人家的一只鹅,他也用小棍子帮着抽,然后又跟着大孩子逃回大院。养鹅的人家追到门口,看见刺刀就不进来了。这一件坏事,排长,你有没有忘记?如果你还记得,那也承认吧!小时候不知道承认的事,长大后可以一五一十承认,承认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地承认是很重要的,这说明你是真正的大人。真正的大人不是只会让小孩承认错误,把小孩往坏处想,而是也承认自己小时候的错误,一五一十承认。
不能站岗,但是他可以到马厩里去玩。那里有一长溜的军马,白的、黑的、黄的、枣红的。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儿,摸摸马的身体,拍拍它们的屁股,拉拉尾巴,闻着干稻草暖烘烘的香味,地上有一坨坨的马粪,既不觉得臭,也不觉得脏。那就是马粪的味道,而不是臭的味道。他还捡起过干的马粪扔到窗外的河里,看看能扔多远,马粪肯定把河里的鱼吓了一大跳,但是他手上却干干净净,好像没有捡过一样。马儿不会喧闹,偶尔才嘶鸣,所以不管是上午、中午、下午、傍晚,马厩里都是静悄悄的。天热的时候,那暖烘烘的香味让他想睡一觉,所以他真的躺在地上睡过觉。地上也铺着稻草,他起码睡过好几次觉呢,头上和裤子上都沾着稻草,回到家里,奶奶说,你到哪里去野了啊?
马有的时候吃稻草,有的时候吃豆饼。它们站在马槽前,高高地吃,专心地吃,目不转睛,嚼的声音很轻,比猪轻多了,好像比人都轻,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从来不互相抢。
他有的时候也吃豆饼。他站在马槽这一面的长凳上,和马面对面地吃。豆饼是大豆炸完油之后的渣子,被做成一块块的饼,有点儿酸味,也有点儿香味。人也可以吃豆饼,至少小孩可以吃,吃了不会死,也不会肚子痛。他吃的时候,马不看他,不会像人那样说,你吃我们的饼做什么?也不会像狗那样,朝你叫。马好像从来也不看他。马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很想知道马有没有看见他吃豆饼,但是他看不出马有没有看见他吃豆饼。马的眼睛和人的眼睛难道不会对看吗?
不过他只吃一点儿,要不然就变成马了。如果一个人能变成一匹马那也很有趣,就可以不用骑马,自己奔,奔得和马一样快。但是那样的话,枪和刀谁拿呢?如果既是人,是排长,拿着枪和刀,又是马,自己骑自己,想往哪儿冲就往哪儿冲,自己命令自己,自己服从自己,还能躲起来,让敌人根本看不见,奔到敌人面前敌人也看不见,敌人大喊:“啊哟,这是哪儿来的子弹啊?把我屁股都打穿了!”那多好玩,打仗就永远胜利了。那么,肯定不用过很久,他就能当军长了,甚至当总司令。那么他就可以指挥他爸爸了,不许他顶嘴!如果顶嘴,就让他去当排长。
他也会站在马的对面吃馒头,把馒头往马嘴边送,想试试马会不会咬一口,可是马理也不理。马安心吃草,安心吃豆饼,不理馒头,也不理他。
可是今天有一匹马理他了。这是一匹小马,它在蹭他的背,好像还闻了一下他的耳朵,他回头一看,是一匹小马。这匹小马和大马不一样,它会看着你,还会眨一下眼睛。在这个马棚里,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马,这匹小马是从哪儿来的?
他决定请小马吃馒头,可是小马也是连闻也不闻。小马说:“我不吃馒头。”
“你会说话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玩。”
“你是马吗?”
“我是一匹小马。不过我也是一个小姑娘。”
他觉得这匹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马很奇怪,说自己是小姑娘。这到底算是说了玩呢,还是瞎说?他是不喜欢和小姑娘玩的,所以他现在也不想和这个小姑娘马玩。他有个妹妹,他也从来不带妹妹玩,所以每当他这样在院子里当排长,一二一瞎走的时候,妹妹都是在家里玩。他也曾经准备让妹妹当班长的,这样他就可以指挥了,可是想想还是不让她当。再说,妹妹刚两岁,就是当也不会一二一走,摔了跤还会被奶奶骂。奶奶是不会管他是不是排长的,奶奶有时还会骂师长呢,比如奶奶会说:“你看你那死样,喝了酒,连扣子都扣错了!”
他离开了马厩,到别处去玩了,没有和小马一起玩。东逛逛,西逛逛,南逛逛,北逛逛,结果长大一些,上小学了。后来继续长大,当中队长了,不当排长了。
有一次,他遇见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说:“我知道你喜欢吃馒头,但是你不喜欢和小姑娘玩。”
“你是说我小时候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你。”
“我好像也认识你。”可是他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但是他觉得很喜欢她。他开始想在哪儿见过,但是不知道想起来的是不是对的。他觉得不会是那匹小马。因为当他回到家里告诉奶奶,有一匹小姑娘小马不吃馒头,但是会说话,奶奶立即说:“瞎扯!”后来他就不瞎扯了。
“你现在喜欢和小姑娘一起玩吗?”
他想说喜欢,但是不好意思说。
后来他就稀里糊涂长成了一个大人。他没有像他爸爸一样当师长,因为他当了作家。他就开始写些这样的故事,他写的故事都是真的,有的是遇见过的真,有的是想到过的真,想到过的真就是心里真。遇见会说话的小马和后来的女孩也是真的,只是他忘记了那匹小马的颜色,也忘记了那个女孩怎么见到一次,后来就不见了。想来想去,都有点奇怪。
如果你认为不是真的,也没有关系。那么你就认为它是一个真正的故事吧。因为一个真正的故事往往的确不是完全真的。但是一个完全真的生活又往往不好玩。真矛盾呢!
《排长》是个有奇趣又有意义的故事。视角虽然是第三人称,用词却全是五岁小男孩的口吻。看似啰里吧嗦、颠来倒去的“小积木”,搭出的却是一个立体且丰盈的小男孩的精神大世界。
而那些小孩子看待大人的困惑,更是大人们应当思考并警醒的。所谓“比真更真”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
——黄文军
读梅老师的文字,和聆听他的讲座,或是与他面对面交谈,感觉一脉相承,他就是这么从容舒缓地娓娓道来,领着你在解放军大院东逛西逛,从炊事员手中拿过热腾腾的馒头,遇到“小姑娘小马”——到底是小姑娘还是小马?我不曾疑惑,那种从容舒缓里自带“谙天时、解物语”的优雅,就像面对一牧水仙花球茎,不必研究层层表皮,只把它放入泠泠清水,看它发芽抽叶,抵达芬芳四溢。这是梅老师用自己的作品给予我们的祝福,让童年回归童年,即使是成人也忘记生活的重量吧,“把清晨视作万物的生长”。
——田俊
假装校长
我来讲一个假的故事给你听。是假的故事,因为是我瞎想出来的。
我是一个小学生,刚上五年级,可是我已经是老师了。不但是老师,而且是校长。
我现在站在校门口。早晨上学的时候,校长都是站在校门口的,看着大家来上学,对大家说“你早!”大家说“校长早!”“你早!”我说。
你知道我说“你早”的这个人是谁吗?是我们班级的姚依。他说:“咦,多耳朵,怎么是你?”
我很生气:“姚依,你别给校长起绰号,你小心放了学我把你留下来,让你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的名字叫董尔东,我们班的同学就喊我多耳朵。董尔东的确很容易喊成多耳朵,我问爸爸妈妈,这个名字是谁起的。爸爸说不是他起的,妈妈说也不是她起的。这非常奇怪,不是他们起的,那么我怎么会有这个名字?爸爸说,是你爷爷起的。这我倒是忘了想,爷爷也是可以起名字的。还有奶奶、外公、外婆,他们都可以起名字。因为他们都比我早生出来,如果我比他们早生出来,那么我也可以为他们起名字。爷爷的名字叫董和声,如果我给他起名字,就给他起个“董事情”,因为他经常对我说,小孩子要懂事情,而且还问我“知道吗?”我当然说“知道的”。如果我说“不知道”,那么太不懂事情了。早生出来挺好的。所以我现在当校长也挺好的。我们班级的戴高乐说,他的名字是他叔叔起的,因为他的叔叔崇拜戴高乐,还崇拜丘吉尔和罗斯福,他们都是总统,戴高乐是法国总统,丘吉尔是英国总统,罗斯福是美国总统。我问戴高乐,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丘吉尔或者罗斯福呢?戴高乐说,他怎么知道,这应该去问他叔叔。我根本不认识他叔叔,怎么问?不过戴高乐说得也很对,因为他的爸爸姓戴,不姓丘也不姓罗,所以他估计他只能叫戴高乐。就算他叔叔更喜欢丘吉尔或者罗斯福,他也只能叫戴高乐,否则他爸爸妈妈肯定不同意,因为一个姓戴的人的儿子,怎么会姓丘姓罗呢?就像我爸爸姓董,所以我就只能叫董尔东,不能叫戴尔东、丘尔东、罗尔东。如果我叫戴尔东,那么我肯定就成为带耳朵了。
“带耳朵,你今天究竟有没有带耳朵啊?难怪你没听见我跟你说话,原来你今天没带耳朵!”要是每天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你说我会不会烦死?
爸爸警告我,不许去问爷爷为什么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害得同学叫我多耳朵,爷爷会不高兴的。我当然不会问,否则我太不懂事了。爸爸说,多耳朵就多耳朵,多耳朵也挺好玩的,比少耳朵好玩。妈妈说:“你才少耳朵!”因为妈妈经常喊爸爸做家务,爸爸假装没有听见,妈妈就问他:“你是不是少了一只耳朵?”可是爸爸继续假装没有听见,好像的确少了耳朵,因为如果他听见了,那么他继续不做家务,就不好意思了。我问爸爸,他小时候有没有绰号,他说,怎么会没有?
姚依嬉皮笑脸地说:“多耳朵,你假装校长胆子挺大的,你当心被校长发现了,把你留下来饿得你肚子咕咕叫!”
我不理他,对他摆摆手:“赶快进教室,马上要升旗仪式了!”今天是星期一,要举行升旗仪式。
“升旗仪式怎么啦,我难道怕升旗仪式吗?”他边说边不情愿地往教室走,走了几步又转身走过来,“多耳朵,你难道不进教室吗?我和你一起进教室吧。”
“我进教室干什么?我是校长,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校长都是很忙的,校长等会儿还要进办公室呢。
结果他只好缩缩脖子,进教室去了。我估计,他现在已经在心里深深地认为我像校长了,我也觉得自己挺像校长的,当校长一点儿也不难。
我决定如果再看见我们班的同学,一律假装没有看见,不和他们说话,要不然他们又会和姚依一样嬉皮笑脸对我没有礼貌,不把我当校长,喊我多耳朵。我是校长,不愿意生这样的气!我现在要训一个四年级的同学。其实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应该训一训,因为他们来上学,都让家长送,爸爸送或者妈妈送,爷爷送奶奶送,外公送外婆送,牵着手送,骑自行车送,开小轿车送,放学还要接。只有我不要送不要接,我从一年级就开始了,所以我要训一训。一年级送,二年级送,不训没有关系,可是四年级还要送,我可以不训吗?我一定要训!
这个四年级的同学我认识,他叫大肚子。这当然也是绰号。不过他的肚子的确有点大,我说:“同学,请你过来!”
他说:“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我说:“你应该说‘校长早’。”
“你是校长?我们校长不是女的吗?校长早!”
“我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好好回答。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每天上学都要大人送?”
“我每天放学也都要爷爷接的。”
“我知道,所以我要问你为什么。”
你问我妈妈可以吗?”他拿出手机给我,“你打电话问我妈妈吧,我妈妈知道,我爸爸也知道。”
“那么我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
“你第一个问题没有问好,怎么又问第二个问题了?问题应该一个一个问。”
“我不用问你妈妈已经知道了,你妈妈肯定和我妈妈一样,说,因为马路上有很多坏人。”
“你每天上学放学也要大人接送吗?”他问我。
“我是校长,我要什么接送?”
“哦,对了,我忘记你是校长了,可是你看上去很像小学生。”
“第二个问题是,你准备让你爷爷接送到什么时候?接送到你上大学吗?”
“你怎么像个傻瓜?怎么可能到大学,我又不是傻瓜。等我上了中学,就不要他们接送了。如果他们还要接送,我就拒绝上学!”
他还说他不是傻瓜,我看他和傻瓜没有两样,四年级还要接送,而且五年级六年级继续接送,难道不是傻瓜?我从一年级开始就不要大人接送,我妈妈说如果不要她接送,那么就不要上学!可是我说,如果她要接送,那么我就不上学!结果妈妈只接送了一天,后来看我没有被坏人拐跑,就一直不接送了。
你想想,一年级就自己上学放学,是不是牛得比牛还牛!不过,我上学很近,我家和学校在一个小区,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学校大门,如果路上有坏人想把我骗了,或者去卖钱,然后买一部好的手机,那么站在我家阳台上就能看见。我妈妈肯定经常站在阳台上偷偷侦察,只要坏人一出现,她就会大声喊:“抓坏人!”但不管怎样,我反正没让他们接送。
“我现在要问你第三个问题。”
“校长,马上要举行升旗仪式了,我迟到了怎么办?”对了,马上要升旗仪式了,我差点忘记了;就摆摆手,让他走了。我想问的第三个问题是,别人喊他大肚子,他是不是生气?如果他说很生气,那么我就让他别生气,一个人要大气点,同学们给你起绰号,只是好玩,没有恶意的。如果他说,不生气的,无所谓,那么我会对他说,不能无所谓,应该严肃地对起绰号的同学说,要尊重人,怎么可以起绰号,而且是难听的绰号。如果是好听的绰号那倒无所谓,比如“大眼睛”或者“美丽的花”,可是却起一个“大肚子”,请问,如果我喊你“大屁股”或者“小屁股”,那么你会很高兴吗?一大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你这样说,他就会那样引导;如果你那样说,那么他就会这样教育。我现在是校长,所以我肯定也要这样说那样说,说来说去。大人是有权利说来说去的,校长更加有权利!
升旗仪式开始了!我从一年级开始就想过如果什么时候能让我到升旗仪式上去发言就好了,现在我是校长了,可以了。
说什么呢?我看着操场。其实站在这儿是很吓人的,那么多人,老师都看着我,他们肯定想,咦,他要干什么?认识我的老师会想,这不是董尔东吗?老师看我们,有时格外亲切,有时凶得要命。不过每次上公开课的时候都亲切得要命,还会叫我们“亲爱的孩子们”“宝贝”,叫得我们好像都变成了幼儿园小朋友,不知道是暖乎乎呢,还是凉丝丝,反正皮肤上有点毛刺刺。不过这肯定比凶得要命好,所以我们还是很喜欢经常上公开课,喜欢毛刺刺。
我看见我们班级的队伍了。他们都站得笔直的。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我能站在这儿。姚依大概在想,这个董尔东真的当校长了!还有那个四年级的大肚子,是不是也在想,他真的是校长哦!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了。我要批评老师!你看,升旗仪式的时候,同学们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可是老师却一点也不笔直,有的还歪歪斜斜,相互说话,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根本不懂要为学生树立榜样。可他们批评起我们来,每一句话都是笔直的,切中要害,就算根本没有切中要害,他们也以为切中了要害。有一次,有个作家到我们学校来,我们激动得要命,买了书排队请他签名,排很长的队,老师也买了书。他们说,排好队排好队,我们看哪个班级的同学最守秩序。可是他们自己却不排队,跑到前面让作家先签名,还让作家为他们的小孩写几句勉励的话。他们一定以为我们看了以后任何想法也没有,其实我们看了以后任何想法都有,我最大的想法就是:这算什么老师!不过我不敢说出来。我回到家里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说:“这算什么老师!”可是他们又立刻对我说:“你在学校千万别这样说,你应该说:‘老师辛苦了,你们先签名吧!’”我问爸爸妈妈:“如果我这样说可以吗?‘遵守秩序是我们小孩的事,你们老师可以不遵守秩序,请你们先签名吧!’”妈妈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这是讽刺老师,你脑子没有毛病吧?”其实我根本不会这样说,我是故意想让爸爸妈妈急一急,因为他们肯定不会让我这样说,他们是最懂应该怎么说话的。他们让我说真话的时候就说:“小孩子必须说真话!”他们让我说假话的时候就说:“小孩子不能都说真话!”反正不管他们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们都必须听话。
可是现在我敢说了,因为现在我是校长。
我说:“你们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吗?你们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最想说的就是批评有些老师。有些老师算什么老师啊,刚才升旗的时候,同学们都站得笔直,可是你们不但不笔直,还在说话!五星红旗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你们这样说话,让革命先烈们听见,他们会多难过啊,他们肯定懊悔牺牲了,因为你们一点儿也不尊重他们的光荣牺牲。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哈,因为我妈妈在家里总是‘丑话说在前头’,所以我也说一次丑话,我的丑话是什么呢?你们听好:下个星期如果再有老师说话,不站得笔直,那么放学以后请你到我办公室来,把你说的那些话默写十遍。十遍不算多吧,然后再写十遍:‘以后升旗仪式我一定要站得笔直,不交头接耳,不让革命先烈难过,为学生树立光辉榜样!’我说的丑话你们记住了吗?记住的请举手,没有记住的别举手,如果没有记住的也举手,万一我让你说说我的丑话是什么,你又瞠目结舌、脸颊绯红,那么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老是让你放学以后到我办公室来,你老是到我办公室来默写,那我就不能回家了,我不能回家,你们布置的那么多作业我就不能完成了。不对,我说错了,我现在是校长,校长是不做作业的,校长的任务主要是让老师布置作业给学生做。但是现在我规定你们,不许给学生布置很多作业,不许让他们做到晚上十点多钟还不可以睡觉,我看做到八点钟就差不多了,八点以后他们就可以看电视,看动画片,看童话书。对了,同学们,你们也听好,动画片要看,可是书也要读。不要只读漫画,还要读童话。童话知道吗?就是上次那个作家来我们学校告诉我们的那些书。你们记得是哪些书吗?你们大声告诉我!对,《绿野仙踪》《安徒生童话》《宝葫芦的秘密》《长袜子皮皮》。什么,《优秀作文选》?那个作家说过《优秀作文选》也是童话吗?那个作家讲课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交头接耳、废话连篇?难怪老师经常要批评你们,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废话连篇的……害群之马。害群之马懂吗?就是一粒老鼠屎脏了一锅汤。我们都不要当老鼠屎,现在你们异口同声地说一遍‘我们不当老鼠屎!’……亲爱的孩子们,宝贝们,你们说得太异口同声了,太好了!我不说别的了,现在升旗仪式结束,都回教室上课,下个星期我还要讲话!”升旗仪式的时候讲话太好了,很容易就会讲出好词好句。你看,我刚才连脸颊绯红都讲出来了,不过绯红是什么红我不知道,但是它肯定比平时的红更加红。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呢?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不能一个人在操场上逛,校长是不会一个人在操场上逛来逛去的。我是不是应该到校长室去呢?我很奇怪刚才我在升旗仪式上讲话,校长怎么一声不吭?她难道不在吗?或者是脑子突然蒙了,糊涂了,还以为自己已经不是校长了?如果我现在到校长室去,她脑子已经不蒙了,那么会不会认出我,让我写一百遍“我怎么可以假装是校长?如果大家都假装校长,那么升旗仪式怎么进行?革命先烈会非常难过、非常懊悔的!以后绝不可以再假装”!我还是不要去,我宁可不当校长,也不想写一百遍。我刚才升旗仪式讲话,只让老师默写十遍废话,然后再写十遍保证,可是她怎么可以让我写一百遍?
那么我现在到哪儿去?
校长应该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可是我怎么才做了几件事就想不起来了?
我还是到班级里去算了。我到班级里去,大家会不会说:“董尔东,你不当校长了?你刚才不是当校长了吗?还讲话,你讲得太牛了,好滑稽啊,我们都想朝你喊:‘董尔东,你太帅了,我们这些老鼠屎都支持你,我们听你的话,绝不做一粒老鼠屎!’”他们不敢这样说的,因为第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课是哇哇老师上,哇哇老师上课对我们讲话永远都是哇哇叫的,她连上公开课也不会满脸笑容。上公开课她也是这样说话:“你们眼睛看着哪儿?要看着我这儿,数学在我这儿!我告诉你们,别以为上公开课我就会笑嘻嘻,我不会笑嘻嘻,我只会上数学课!我才不会喊你们宝贝,宝什么贝,你到家里去宝你的贝!”所以我现在进教室,哪个敢对我说:“董尔东,你太帅了!”要说也是哇哇老师说:“你校长装得很像,你怎么不到校长室去继续装,让校长到这儿来装董尔东,上数学课?你如果能让校长来装你,那么这一次期中考试你就别考了,我让你得一百分,让校长不及格。你相信不相信,我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那么下个星期升旗仪式,你就训我,我就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等你训完了,我就大声喊,董校长,你太帅了,全世界第一帅,你就是真校长,以后再也不需要假装了。我们天天喊你校长早、校长好、校长再见、校长Good evening!Good evening懂吗?就是晚安。”
Good evening我怎么会不懂,她真把我当傻瓜了。
我还是去好好上数学课吧。上一次考完试妈妈已经说过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下一次考试,如果还是九十分以下,别怪我不再做饭给你吃。我可不想天天做饭给你吃,忙得披头散发像个鬼,你却连个九十分也得不到!”爸爸说:“你不做饭给他吃,那么你做饭给我吃吗?”
“我当然做饭给你吃,我那么喜欢你,你少一只耳朵,我怎么会不做饭给你吃!”
如果妈妈刚才听见我在升旗仪式上的讲话,那么她就肯定不会说什么做饭不做饭的话了,她肯定只会说:“董尔东,你怎么这么帅,我简直想永远做饭给你吃,你不想吃我也偏要做。以后每天吃饭,我们也先听你讲话好不好?就叫‘董尔东餐桌演讲’。不过,你最好别训我,要训就训你爸爸,让他以后别少长一只耳朵。你讲话的时候,我们一定坐得笔直笔直,肯定不说废话,你同意吗?你说同意好不好,因为我太喜欢听你讲话了,你到底同意不同意?你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做饭给你吃,让你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说的这些瞎想是不是挺好玩?我的假故事讲完了。如果你觉得挺好玩,很滑稽,那么以后就继续讲给你听。不过你也
别以为它真的就是假故事,其实我是真的很想当老师,当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讲话。不过以后再在升旗仪式上讲话,我就不训别人了,而是要好好把自己训一顿,我可以训的地方太多了。训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反正肯定很多。等我想好了,想笑出来了,我就开始讲。结果,你们听了,也就笑了。
下次再见。See you next time.
在扮假作真的游戏中,孩子是永远不变的主角,他们往往通过对成人世界的模仿来表达内心的某种反抗与诉求。作家借由一个孩子瞎讲的假故事,展现了儿童内心历险的惊奇探索与发现,从而使假想游戏拥有足以匹敌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与可塑性。梅子涵热衷于讲述这样一些小小的故事,他把思维表达上的瞬间灵感与客观存在的诸多可能进行巧妙联结,以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赋予作品非同寻常的艺术魅力,让读者充分享受阅读的乐趣。
——钱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