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儿童文学作家中,梅子涵是一直坚持艺术创新的“少数派”之一,他以敏锐的文学审美直觉和理想主义情怀,坚持不懈地致力于儿童文学的形式探索与叙事创新,将自己对童年的独特理解、呵护和坚守执拗地放入对童年世界的书写当中。
《马老师喜欢的》是第一篇彰显梅子涵艺术风格的作品,它的发表和获奖背后有一个沉甸甸的感人故事,这在新时期伊始的儿童文学中具有特殊意味。在孩子们的美好想象中,一个迷人的老师需要外表美丽、开朗活泼、嗓音温柔、会讲故事等等。但小说中的马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孩子们就“怔住了,交换着眼色”,这个细节表明她并不符合这样的期待。她不介意孩子无意的取笑,也从维小珍身上看到一缕微弱而善良的光——这促使她去家访,因为在她看来老师就要让孩子受到“一样对待,而不应该把谁冷落在一旁……”。可以说,这篇小说叙事含蓄简约,语言纯净自然。作者采用情节心理化的方法代替小说惯常的情节冲突,有意淡化了小珍爸爸的“劳教”、妈妈的心酸以及小珍沉重的精神负担等可以渲染和煽情的地方,让时代背景若隐若现于字里行间,而突出了对儿童命运的关注和心灵呵护。因此,今天重读这篇小说,你丝毫不会感受到任何障碍,这也恰恰标注出梅子涵儿童小说的起点与高度:抵达人性深处而歌唱。马老师将爱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辉潜移默化地传递给每个孩子,激发了他们心中对真善美的向往。最终,马老师成为他们的“马老师”,成为童年生命中最值得信赖的“传道者”。
中国新时期儿童文学的开端确乎是绚烂极了,观念创新,思想多元,艺术表现更是异彩纷呈,或突破禁区,或梦幻诗意,或象征含蓄。《马老师喜欢的》从一开始展现出梅子涵的卓尔不群,那就是对儿童微妙处境和心灵成长的敏锐感知,这让他的作品充满一种柔软和纯净的调性。这种基调在《写信》《老牛》《小渡》《吹着小哨前进》《课堂》等作品中更加彰显。如果说《吹着小哨前进》是一首男孩快乐成长的奏鸣曲,那么《小渡》就是一个男孩隐秘内心的独角戏。最初,小渡并不明白他们父子为何成为病房里的焦点,他只是莫名地无法忍受那些窃窃私语,病友递来的苹果让小渡顿时明白,因为“爸爸的床头总是空空的”。这激发了小渡为尊严而战的勇气,那么善良柔弱的他向谁而战?病房中那些抱有“同情和怜惘的目光”的人们?这是小说的焦点所在,小渡内心的艰难也在于此,谁能理解一个男孩对怜惘的憎恶、对尊严的捍卫呢?所以,这只能是他与自我的搏斗。小说细腻地表现了孩子敏感、倔强而又无法说出口的内心世界,最后小渡通过在车站的劳动赚取报酬给父亲买营养品,体面地捍卫了童年小小的荣光。不难看出,梅子涵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者,因此他的儿童小说并不着力于情节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而是着力沉潜到人物内心深处,表达其饱满的情感和微妙的情绪,同时抒发着作家自我对生活的感动和感悟。这让他的儿童小说充盈着童年心灵的光影流变,也散发出温暖而轻盈的诗意。
与20世纪80年代的其他儿童文学作品相比,《走在路上》《蓝鸟》的先锋性主要表现为把“意识流”这一现代小说技巧引入儿童小说创作。《走在路上》发表于1984年江苏《少年文艺》第7期,现已成为一部儿童小说经典:小远一时冲动想带奶奶去看电影,年迈的奶奶行动磨蹭,小远不断催促以至埋怨。在路上,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场景,曾经无所不能的奶奶与眼前步履蹒跚的奶奶形成鲜明对比,记忆的温情最终化解了小远的焦躁,于是他迎着奶奶奔去……作者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小远的回忆及其情绪变化,从最初的焦躁、气恼到最后的等待和搀扶,整篇小说沿着小主人公的心理起伏不断变换叙事节奏,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浓浓的祖孙深情。今天看来,《走在路上》像一幕发生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情景剧,它定格了一条路、两个人,在一小一老、一快一慢、一急一缓的冲突中,双方的能力、等候、责任与承担都正在互换。在这里,“路”的象征意义更大过它的实际意义,路的一头是一个孩子的欢欣和迫切,另一头是一个老人的陪伴和守望,只要携手走完这一程便足以完成彼此的交付。因此小远最后“迎着奔上去”的这一动作携带着一种由内而外、自然生发的力量。小说最打动我们的不仅是浓浓的祖孙之情,还有生命之间的相互看见、爱与被爱的传递与回应。《蓝鸟》更是没有任何完整事件,主人公周明明听到老师窝窝囊囊的升学动员后内心极其压抑,他想要逃离班级里沉闷的气氛,决定独自前往一个叫作植树王的重点中学,寻找从这个山沟里走出去的“小德宏”。《蓝鸟》通过内心独白和片段闪回等技巧描写人物的冲动、亢奋又闪烁飘忽的情绪,也使儿童小说中的“意识流”走到极致。
正如法国童话《小王子》中所说,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子,但只有少数人记得。梅子涵是一个天生的儿童文学作家,独特而宝贵的童年是他的书写源泉之一,《饭票》《妹妹》《乡下路》等儿童小说就来自他对自我童年记忆的撷取。《乡下路》细腻描绘了主人公晓明和妹妹跟着外婆去乡下的见闻和内心感受,随着作家记忆的栩栩展开,大饼油条、橱窗的摆设、路上的见闻,以及毛毛、妹妹和外婆假装卖棒冰的嬉戏……作家用文字勾勒出一幅充满皖南风情的水墨画,重建了田园牧歌般安宁、淳朴的境界。长长的“乡下路”散发着夏日气息出现在我们面前,承载着我们对亲情、乡情和家园的永远依恋。《饭票》的故事稍显沉重。在生活艰难的年代,这个叫“明儿”的男孩因饥饿而一下吃完全部的饭票,却跟妈妈撒谎说饭票丢了。小说开始充分渲染了一个孩子的无奈与忐忑,他下了有轨电车,穿过热闹街市,再走进弄堂回到自家院子,离家越近,脚步越重,心里不知徘徊了多少个理由,到了嘴边最终成了一个谎言。妈妈用力拉着“我”匆忙去寻找饭票时,“我”心中的愧疚和自责达到顶点。而结尾是妈妈的一张写满了宽容和信任的留言条:“明儿,你丢了的饭票妈妈找到了。中午吃饱,不够就多买一个馒头。你是要长身体的。”这让“我”原本起伏不宁的内心瞬间得到安抚和温暖。是的,妈妈最终选择了相信并用善意的谎言安慰了他幼小的心灵,读到此处我们不仅为这宽容、博大而智慧的母爱悄然动容。
对成人来说,回忆童年意味着精神的返乡,优秀的作家总能在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中找到一条通往普遍人性的路。《乡下路》《饭票》等儿童小说虽充满作家的自传色彩,但细节丰盈鲜活,感情真挚自然,作者回望童年和亲人的深情与张惘让读者久久陷入时光编织的亲情之网中,感受着那平凡琐碎又诗意葱茏的美好。在这些小说中,梅子涵摒绝华美的辞藻而追求朴素的表达,其语言愈发自然有味,如会友人,如温故书。这是一种有情感、有温度的语言,一种高贵的“立诚的文学”。梅子涵非常善于选择具有色彩、声音能引发丰富联想的名词,这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种天赋。小说出现的饭票、乡下路、绿皮火车、红台灯等难以忘记的鲜明画面形成一种跨越时空、别具深蕴的象征,这种意象的营造便是作者为儿童小说叙事增添的另一方向,而他的小说也由这些质朴的意象氤氲出如诗如画的悠长韵味。
熟悉梅子涵的读者会发现,他会很容易走到你的面前与“你”亲切对话和交流,从创作上来看,这是一种独特的叙事视角;而从读者阅读上看,这是一种心灵的召唤。《侦察鬼》一开头就对读者发问:你看见那五个男孩儿了吗?”由此邀请和带领“你”去观看一群小孩儿蹑手蹑脚地去侦察“鬼”的游戏。作家借助“你”的叙述视角在虚实缠绕中向前推进小说的叙事并最终完成一个巧妙的套层结构:疗养院中神秘的“鬼”——儿童小分队去侦察“鬼”——抓住侦察“鬼”的孩子们的老伯——观看这一游戏的“你”。可以说,梅子涵自如地采用第二人称叙事手法让这个简单的故事妙趣横生。游戏是童年趣味最为盎然的表达,孩子们在游戏中全身心地投入和扮演,常常赋予游戏一种无比庄重的神圣感,而只有真正懂得童年逻辑的人才会尊重和欣赏这对童年生命的重要意义。儿童小说《游击队》为当下儿童提供了另一个鲜活的游戏样本:充满英雄情结的“我”自命非凡地要建一支“游击队”,目的是当队长,胖胖的小九子和义民成了“我”手下威武的游击队“战士”,而跟屁虫妹妹吵闹着加进来当了“侦察员”。但是这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侦察员”却出乎意料地改变了游戏方向,让“无花果”成为小说更为隐秘的情感纽带。
如果说《侦察鬼》《游击队》等是对自我童年生活的真实书写,那么在《小小的故事》《排长》等儿童小说中,作家越来越多地将一些“幻想”与“幻象”融入到自我的童年记忆和体验之中。《小小的故事》井述了“我”在上学路上被大孩子戴凯荣无缘无故地欺负的故事,但作家给出了三种不同结局:一个是“我”用扫堂腿挽救了自己的尊严;一个是警察及时出现并正义凛然地出手相救;一个是戴凯荣妈妈的碰巧出现为“我”解围——应该说,三个想象性的虚构结局都是孩子认同的解决方法,充满了儿童的逻辑和想象。在此,作家毫不掩饰自己创作的虚构,以真假并存营造出一种虚实相间的叙事效果,其开放性的结尾颇为耐人寻味。《排长》描写一个五岁男孩在军营大院里悠悠****又有些孤单的童年,这种独自玩耍的孤单促使“我”将陪伴的小马视为一个会说话的伙伴。从心理学上看,某一特定年龄段里的儿童会虚构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的“伙伴”陪伴自己,小说准确把握了儿童真实而奇特的心理,并通过幻想色彩的情节满足了小男孩对友情的渴望。不难看出,作家在这些儿童小说中充分融合充满童心、童趣的幻想,显示出更为幽深的童年心灵探究。
从踏入儿童文学开始,梅子涵不断创新儿童小说的叙事手法,不断挖掘儿童心灵的深刻意蕴,不断拓宽儿童文学的审美边界,在中国当代儿童文学中可谓独树一帜。你手捧的这部精美的书全面涵盖了梅子涵在儿童小说三个美学向度的收获:《马老师喜欢的》《走在路上》等展现出持续不断的叙事创新,见证了他对文学纯粹的热爱,以及拓宽儿童文学审美边界的执着与成就;《饭票》《妹妹》等是献给亲情与时光的咏叹,那些来自童年记忆深处的爱与美好温暖和照亮了漫漫成长路,继而温暖和照亮每个读者的心灵;《侦察鬼》等篇章则是献给永恒的童年,是啊,那些神圣而愚骏的童年中有哪一天不充盈着盎然的趣味和兴致勃勃的游戏呢?如你所见,这些优秀的儿童短篇小说集中体现了梅子涵儿童小说的独特艺术风貌,叙事人称灵活自如、故事节奏张弛多变、情感记忆无痕融入,枝蔓横生、涉笔成趣又意蕴丰富,它们宛如一颗颗精致饱满、自然圆融的珍珠,闪耀着童年的精神和爱的光芒。
作者:李燕(南京晓庄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