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的确没想到,在他们进入东宫之际,张易之、张昌宗与杨再思,新任凤阁侍郎、同平章事的韦承庆等人也正在秘密聚会,商议皇上病体不愈时的应对之策。
韦承庆乃光宅年间左肃政台御史大夫韦思谦之子,此前任过凤阁舍人、天官侍郎,前不久才被张易之举荐到皇上面前,任为宰相,因此,他一直对张易之怀着感恩之心。
张易之先是恭贺韦承庆晋升宰辅,接着说道:“大人之父在朝为肃政大夫时,刚正不阿,官至鸾台三品,韦门父子皆相,可喜可贺啊!”
韦承庆忙欠身打拱道:“下官有今日,全赖恒国公提携。日后国公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痛快!眼下就有急事需与各位大人商议。”张易之闻言便举起酒杯,接着他转脸对张昌宗说,“你将陛下的境况知会各位大人吧。”
张昌宗一边邀请两位宰相吃菜,一边说道:“依在下观之,陛下凤体违和已久,加之春秋八秩,不敌疾侵,每况愈下,如今已是久不上朝,难免使大家人心惶惶。今天我等邀请两位大人小坐,就是来议议应变之策。”
韦承庆忽然觉得,自己入相的时机与父亲当年何其相似,都是多事之秋啊。
此时,杨再思眉头紧皱,心生一计道:“下官倒有一策,不知当行否?”
“哦!大人有何妙计?快说说看。”
“陛下凤体染疾,一半乃阴阳失和,一半乃为国积劳。倘能觅一静处,暂绝案牍之劳,也许康复有望。”
“此计甚好!本官夜观国史,乃知帝王寝疾,多在长生殿。长安有长生殿,洛阳亦有长生殿。若陛下移驾彼处,止百司奏事,所有上疏、章奏,悉由本官与昌宗转呈,或可凤体安康。”张易之分析道。
“仅仅这样还不够,”韦承庆从思绪中回转过来,打断道,“姚崇、唐休璟、韦安石虽然离京,李峤也被罢为地官尚书。然据下官所知,朝臣中尚有左台中丞桓彦范、凤阁舍人宋璟等,此皆姚党中坚,不可不防。”
“这有何难。一则不让他们与陛下见面,让他们有话无处说;二则,说动陛下将宋璟调出京外即可。”杨再思却不以为然道。
听闻此言,张昌宗很自然地想到了武氏兄弟,便提议传书给长安留守武攸宜,并密联武懿宗,让其枕戈待旦,以备事变。
张易之听了两位宰相的话,顺势站起,击节称快道:“此计甚妙!为护卫陛下,除贼安国而畅饮。”说完,几只酒杯便“当”的碰出一声脆响。
散席之后,韦承庆有意留下没有走,向张昌宗建议道:“下官近来结识一术士,号曰邙山真人,其人可测前程,且十分精准,大人可愿一试?”
张昌宗沉吟良久道:“倘是有人禀奏陛下,岂不要落个诅咒圣上之罪么?万万不可。”
韦承庆笑了笑说道:“天下事有欲为而成之者,大人何不事前禀知陛下,就说作法为陛下祈福祛疾。”
“这……”张昌宗仍是举棋不定,孰料张易之在一旁应道,“陛下最为揪心者,莫过于凤体康复,因此必会恩准,此事就由本官去办。”
送韦承庆出了门,张易之便站在府门口抬头看天,刚才还可见一轮朗月,皎如白昼,此刻便被从龙门山飘来的黑云覆盖了。他顺着门口西望,几盏街灯发出昏黄的光,徒添了这夜的神秘和阴森。此时,城中角落里传来几声凄厉的枭鸣,仿佛鬼魂的哭泣。张易之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急忙转回院中,要府令关了府门。
张昌宗看到兄长的脸色有些苍白,便问道:“方才还好好的,如何出去一趟就不适了。”
张易之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且回府歇息去,为兄想一个人静一静。”
当厅中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张易之忽然就产生了想照一照镜子的欲望。秉烛自照,铜镜里就显现出他青春的面容。他十分感谢父母,几乎把男人和女人最美的地方都给了他。相传那个魏晋时的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可他的身体不堪劳,遂生病而死。看卫玠的,不过是些市井平民罢了,而看重他张易之的,却是当今的公主,是皇帝陛下。
的确,在刚刚入宫的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天天都在感谢上苍,感谢自己能有这陪伴君侧的机会。可几年过去后,他亲眼看着掌握大周江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一天天老去,以致卧床不起,他就有了一种无言的失落和害怕。皇上给了他如此奢华的宅院,却不能给他一个年轻的女人,他只能属于皇上。这对他来说,既是一种恩宠,也是一种桎梏。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他拿什么来补偿这些年流逝的青春。他终于明白,必须把皇上紧紧地抓在自己手中,挟持也罢,架空也罢,他要借这行将就木的老妪实现自己对权力的占有!他要将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屈辱,转换成作为男人的荣耀。
张易之放下铜镜,回到座上,开始筹划明天如何说服皇上离开瑶光殿,搬进长生殿……
腊月初五的夜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降临在中原大地。飘飘洒洒的雪花把神都一夜间装点成了一个银色的都城,昔日错落参差的楼台、亭榭掩在白雪之下,倒是少了许多的喧嚣,而多了些许的静谧。
武曌一觉醒来,睁开眼就看见张昌宗和张易之正在埋头翻阅奏章的身影。
大殿的夹壁墙和殿中央的木炭,在这隆冬也能营造出春天的温暖。殿宇的一角飘来淡淡的梅香,武曌侧目看去,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一盆蜡梅正开得正盛。那瘦枝横斜,几多黄花,正于孤寂中期待着春日的到来,她的心顿时也飞出了窗口。
武成殿与长生殿只一墙之隔。当年从长安来到洛阳,后来在这里称帝,武成殿留下了她多少苦涩却又欢悦、温柔却又冷酷的记忆啊。长孙无忌、褚遂良的罢官去职,李义府的埋骨他乡,刘仁轨、裴行俭的人生起落,刘妃、窦德妃的悄然而去……数十年春秋寒暑,在这一瞬间“复活”。唉,人生啊!再怎么轰轰烈烈,风云叱咤,到头来属于自己的,也就是连接生与死的一寸光阴。
宫娥上前掖了掖被角,武曌问道:“朕在这长生殿中待了多久了?”
宫娥小心翼翼地回答:“启奏陛下,已经月余了。”
“太子、相王和公主没有来过么?”
还没等宫娥回答,张昌宗放下手中的奏章,来到床前道:“陛下,微臣已知会太子、相王和公主了。”
“既是知会了,为何不来看朕?”
“微臣想,他们不久就会来的。”张昌宗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不知孝道,何以立国!”武曌觉得心口不禁堵得慌。
这时,武钦引着宫娥来到榻前道:“禀奏皇上,该吃药了。”
望着褐色的汤汁,武曌便一阵发呕,摆了摆手道:“这药都吃了数十服了,就是不见好,朕不吃了。”说着,她便孩子般地背过身去。
武钦悄悄来到二张兄弟面前使了使眼色,他们只有停下手中的事情,来到床前,双双地跪地劝道:“陛下要回到瑶光殿,就得好好服药,臣僚们盼望陛下康复,若久旱盼甘霖一样迫切啊。”
说到这里,张昌宗不禁眼睛湿润了,又道:“陛下就是为了大周江山,这药也该服啊。”
武曌还能说什么呢?她紧闭双目,憋着一口气,将苦涩的汤药咽进腹中,宫娥急忙递上净水,为皇上漱了口,又扶她躺下,才退了出去。
武曌喝完药便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想心事,想太子和相王、最疼爱的太平公主为什么不来看她?难道他们真的如此恨朕么?她决计一旦自己能够坐朝问事,定要将他们一个个叫到面前责问。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就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晃晃悠悠又睡了……
“陛下……”张易之放下正在翻阅的奏章,轻轻呼唤了两声,却没有听见武曌的回答,但她均匀的呼吸声让他悬着的心落了地。
张易之来到外间,张昌宗便问道:“陛下真的睡了?”
张易之点了点头,小声道:“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要不,这些奏章……”
张昌宗将一道道奏章摊在案头,眉头蹙郁地说道:“你看看!这些千刀万剐的贼子,竟敢向皇上举报你我。”
张易之接过那一卷卷奏章,看着看着,额头就汗水津津,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东平王李续(唐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的儿子)的外孙杨元嗣竟飞书皇上,检举张昌宗召术士李弘泰占相,卜天子之运。幸好他们事先禀奏了皇上,否则,早就被姚崇他们抓住不放了。
还有那个先是做了肃政台中丞,而今又检校司刑少卿的桓彦范也在奏章中说:“张昌宗无功荷宠,而包藏祸心,自招其咎,此乃皇天降怒。陛下不忍加诛,则违天不祥。且张昌宗既云奏讫,则不应再与弘泰往来……”
还有那天官侍郎崔玄暐之弟崔昇竟也跟着趁火打劫……
可如果说这些奏章还都是以举报为主,那刚刚由凤阁舍人迁为御史中丞的宋璟直接送到长生殿的奏章则更是字字都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张昌宗宠荣如是,复召术士占相,志欲何求?弘泰称巫得纯《乾》,天子之卦。张昌宗倘以弘泰为妖妄,何不送有司?虽云奏闻,终是包藏祸心,法当处斩破家。请收付狱,穷理其罪。倘不授罪,恐其摇动众心。
“哼!这不是必欲杀之而后快么?”张昌宗咬着牙道。
“罢了!罢了!”张易之将数十份奏章掷于案头,就觉得眼前昏花一片,一个趔趄就跌倒在地上。
张昌宗急忙上前扶起兄长,给他递上一杯热茶道:“现在,皇上就在你我手中,看彼等能奈我何?”
张易之摇了摇头:“姚崇之辈,盘根错节,我等须小心应对才是。”
午后未时,武曌再度从昏睡中醒来,吃了些午膳,便歪在榻上叫来二张兄弟,询问起近来的朝事。张昌宗正要回答,就听见殿外传来嘈杂声,武钦急匆匆地进来禀奏:“崔玄暐大人要觐见陛下。”
张易之瞪了一眼武钦说:“我不是对公公说过,陛下寝疾,百司不得扰动么?让他回署中,有何事等到陛下康复了再奏不迟。”
一言未了,就听见武曌在内室问道:“武钦,有何事进来说。”
武钦趁机来到内室,将崔玄暐要觐见的消息禀奏给了皇上。
“朕今日精神尚可,宣他进来吧!”对于崔玄暐,武曌素来印象很好,而且刚刚任他为检校天官侍郎,相信他会带来好消息的。
“老奴遵旨。”武钦转身就跑出去尖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崔玄暐觐见。”
崔玄暐在殿门前掸掉身上的雪花,又顿了顿足,才进了殿。武曌隔着幔帐,就看见他的身影,道:“爱卿不必拘礼,进内室回话。”
崔玄暐是从太子李显那里来的,他的目的就是要问清为什么皇上不让大臣们觐见,还没等他开口,武曌便先问道:“你等何以不来向朕奏事?”
闻言,崔玄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奏陛下,自陛下采薪长生殿,诸位宰相忧心如焚,结伴前来探视,都被张易之、张昌宗阻于殿外,言说陛下有旨,患病期间,不见朝臣。微臣今日冒死觐见,还请陛下恕罪。”
武曌瞪了瞪二张兄弟道:“怎么回事?”
张易之、张昌宗跪倒在崔玄暐身侧道:“微臣担心陛下凤体违和,不堪其扰,故而……”
崔玄暐接着道:“太子殿下、相王殿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要微臣奏明陛下,愿不令异姓人出入。”
武曌沉默了一会儿道:“百行孝为先,心到可矣,你转告太子、相王,朕知他们孝心若此,足矣。至于昌宗、易之,他俩忠贞不贰,你等勿复多疑。爱卿可以告退了。”
崔玄暐一走,张易之就对武曌道:“臣等谏言陛下移驾长生殿,本欲为陛下凤体着想,孰料却遭到贬斥、误解,微臣闻之,战战兢兢,还是请陛下宣太子进宫伺候吧。只要陛下凤体康复,臣纵死无憾矣。”
张昌宗更是声泪俱下:“微臣召术士是为陛下祈福,然则其人口吐狂言,竟然推卦谓臣有天子相,臣当即指斥其为妖言,并奏陛下得知。孰料宋璟、崔玄暐揪住不放,必欲置臣于死地。臣请陛下圣裁,陛下要臣死,臣毫无二话,陛下……”
一声声啼哭钻进武曌的心,那种酸楚就来回折磨着她,毕竟耳鬓厮磨数年了,她绝不相信他们会存有异心。如此想着,她侧过身子,抚摸着张昌宗的脸道:“六郎于朕,不可须臾不在矣。你等起来,朕心中有数便是了。”
从此以后,凡是朝臣们举报二张罪行的上书,武曌都搁置一旁。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张柬之、宋璟、崔玄暐等人感到危机正一步步临近。
腊月十五,皇上以崔玄暐非议朝政为由,要司刑寺官员议其罪。会议是由武攸宜举荐的司刑卿崔神庆主持的,司刑少卿崔昇因为替兄长辩护,而被处以大辟。
腊月二十三,大雪送崔昇上路。他没有丝毫的悲痛和恐惧,含笑着走向行刑台,对前来送行的兄长道:“二十年后,崔昇又是一好汉矣,兄长勿复悲伤,替为弟膝下尽孝可矣。”
他们的母亲卢氏竟没掉一滴泪,只是道:“老身有此子,乃列祖列宗之荣矣。”
而就在这一天,御史中丞宋璟接到了皇上的敕命,要他前往扬州处置当地发生的一起聚众叛乱案。敕命是由杨再思送来的,他在宣读完皇上的敕命后,又传达了武曌的口谕,要他即日离京。宋璟接过诏命,置于案头,对杨再思道:“请内史转呈陛下,就说臣知道了。”
“陛下想知道,大人何时动身?”
宋璟埋头书卷,不再回答,却对外面喊道:“送客!”
府令进来,看了一眼杨再思便道:“请吧!”
杨再思脸上无光,悻悻而去,只留下一句话道:“请大人想想抗旨的后果吧。”
第二天,崔神庆带着皇上的第二道敕命来了,要宋璟奔赴幽州查都督屈突仲翔贪腐案,宋璟一如头日一样回答。
第四天,杨再思再度登门,捧着皇上的第三道敕命,又任命宋璟为陇、蜀安抚副使。
宋璟心明如镜,皇上所做的这一切,无非就是一个目的,要将他外放京城。这一回,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对杨再思说道:“看来大人口拙,没有陈明本官的意思,不劳大人枉费口舌了,本官直接去面见陛下。”
杨再思刚刚回到长生殿,向武曌禀奏了宋璟拒不肯行的举止,武钦就来禀奏,说宋璟求见。
武曌重重地应道:“宣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说?”
宋璟肩头的雪花还没来得及拂去,足上的雪泥还没来得及掸掉,就匆匆进殿来了,宫娥们忙上前为他脱下斗篷。宋璟顺势就跪在武曌面前道:“微臣参见吾皇陛下。”
武曌一脸的不快,问道:“你知罪否?”
“微臣不知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哼!朕三道敕命你外行,你竟敢抗旨,该当何罪?”
宋璟向前挪了挪膝盖道:“启奏陛下,往者,州县官有罪,品高则得侍御史,卑则监察御史按之,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使,请陛下明察。”
见武曌没有阻止的意思,宋璟继续道:“今陇、蜀无变,不知陛下遣臣外出何故也?故而臣皆不敢奉制。”
杨再思在一旁插话道:“古语云,君叫臣死,臣若不死,乃为不忠。今宋璟抗旨,即为不忠之举。”
宋璟听罢,仰天大笑,笑得张易之、张昌宗和杨再思毛骨悚然。杨再思又指着宋璟问道:“中丞大人为何发笑?”
“若说有罪,臣确实有罪,臣之罪在于没有将与术士妖言欺君者绳之以法,愧对列祖,愧对大帝,愧对陛下。”
武曌辩道:“术士作法,昌宗已自奏闻。”
“非也!”宋璟站起来,挺立在殿中央,慷慨陈词道,“张昌宗为奏疏所逼,穷而自陈,纯属狡辩。且其谋反大逆,无容首免,若张昌宗不伏大刑,安用国法?”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曌也不好再一味维护自己的近臣了,于是,她转换了面容,语意也温软多了:“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然谁能无过,改之者善也。依朕之意,令其面壁思过可矣。”
孰料宋璟并没有给武曌这个台阶,而是声色俱厉道:“臣知祸从口出之理,然义愤填膺,虽死无恨。”
宋璟的义正词严,让武曌一时无言,也让二张兄弟深受震慑。杨再思见事情陷入僵局,忙在一旁道:“陛下有敕,宋璟退下。”
宋璟忽地转过身来,以讽刺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杨再思道:“圣主在此,不烦宰相擅宣敕命。”
杨再思又落了个大红脸,只得退到了一旁。
武曌这才对张昌宗道:“总是错在爱卿,你就随宋爱卿去肃政台说清楚事情的原委吧。”
“陛下……”张昌宗情知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便苦苦地哀求着……
宋璟却不由分说,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禁卫立即拥了进来,将张昌宗押出殿去了。
“陛下!救救六郎!”张易之扯着武曌的衣袖,跪倒在病榻前……
杨再思叩响梁王府门环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了。
武三思正在灯下看《战国策》,那还是许敬宗亲手抄写,送给他父亲武元庆的,后来父亲在流表期间病逝,弥留之际,又转送给了他。他随手一翻便看到了“鹬蚌相争”四个字,目光也定格了。当前神都的情势可不就是如此吗?如果二张兄弟与拥戴太子的臣僚就是这“鹬”和“蚌”,那么自己不就是渔翁了?任何一方的败北,对自己都是一个机遇啊。
张易之有一点说对了,就是要有所准备,可这不是为二张准备,而是为自己准备。如今,他只需作壁上观,看这“鹬”“蚌”相争即可。武三思如此想着,便拉开了书房门,却见府令匆匆走来了。
“有事么?”
“王爷,杨内史来了。”
“哦!”武三思立即想到,一定是长生殿那边出了事,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前厅。两人一见面,杨再思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张昌宗被宋璟带走了。
“什么时候?”
“午后未时。”
武三思顿了一下问道:“陛下呢?陛下怎么会同意?”
杨再思道:“有人飞书陛下,而且也向左肃政台举报了。这宋璟真的好生厉害,一副无惧生死的架势,陛下也是无计可施了。”
武三思没有再往下问,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杨再思道:“大人不来,本王也要遣人去造访大人呢。眼下时局扑朔迷离,你我皆要清醒些,切不可为人所用。”
“请王爷明示。”杨再思眨了眨眼睛。
“二张窃幸蒙宠,但其恃宠生娇,迟早会惹起众怒,大人不可陷得太深。”
杨再思这才明白,连连在心里感叹还是武三思高明,忙回道:“谢王爷提点,下官定然谨遵王爷吩咐。”
送走杨再思,武三思向远在长安的武攸宜修书一封,大致的意思是要他做好准备,以应突变,然眼下万万不可轻动。
他传来府令,让他将书信送给武攸宜的司马带去,又嘱咐道:“你从驿馆出来后,不要急于回府,亲去左金吾大将军府上,就说本王请他过府议事。哦!对了,传安定郡王亦来。”
在这个雪后的黄昏,张柬之的府门也被一个陌生的身影叩响了,府令拉开门问道:“壮士这是要问路,还是要借宿?”
来人道:“请您禀告张大人,就说有一位从荆州来的杨姓汉子求见,他自然明白。”
府令转身回府,对正在想事的张柬之如实传达了,他立即不胜欣喜,起身就向门口走去。
来人果然是荆州前任长史杨元琰,故旧相逢,两人好生欢喜,一见面便抱在了一起。
进得厅里,张柬之立即要府令准备酒菜,为杨元琰驱寒。
忆起昔年旧事,两人都是满腹感慨,那还是圣历元年,张柬之因反对武延秀前往突厥和亲而得罪了武曌,被贬为荆州长史,接替了杨元琰。在交接的日子里,两人经常徜徉于荆州山水,泛舟于浩浩大江。一天,两人说起武周革命,杨元琰慷慨抒怀,声言一旦有机会,定要匡复唐室,张柬之至今想来仍是十分钦佩,便道:“就为大人当年的一腔壮志,老夫亦当敬你。书信大人收到了?”
“不唯收到了大人的信,连司卫寺的文书也收到了。”杨元琰回道。
“正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相王殿下早知将军中直,期待多时了。眼下神都波谲云诡,人心浮动,正用人之际。”张柬之言道。
杨元琰双手打拱道:“士为知己者死,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去岁的除夕还历历在目,新的年节又说到就到了。
除夕夜,武曌因为在病中,不仅没有参加祭祀宗庙,而且传下口谕,除了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及武氏诸王,臣僚们从除夕夜到元日,都不必进宫恭贺新春。然而臣僚们还是收到了朝廷送的“名刺”,官员们也通过司宫监向皇上呈送了新春贺词,期待皇上早日康复。
大年初一,皇上颁布了制书,宣布改元神龙,大赦天下。
可武曌的病却并没有因为改元而减轻,反而益发地重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口口声声恳求原谅自己早年的错失,仿佛她对面坐着一个人似的;有时候,她突然在睡梦中就会悚然大呼“皇上救我”;有时候,她人躺在榻上,眼睛却盯着门外讷讷道:“弘儿、贤儿,你们回来看朕来了。”
武钦见状,便在一旁抹泪。
这一日的长生殿显出少有的寂然,昨夜武曌闹腾了半宿,直到黎明才睡去。
“也不知武攸宜收到书信没有?”张易之有些焦急。
“想来也该有回音了。”张昌宗沉闷地回答。比之张易之,张昌宗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虽说在宋璟审讯的紧要关头,他被皇上特赦了,又回到了皇上身边,可他明白,事情远没有结束。随着年节过去,宋璟还会追究的,“为弟感觉杀机四伏,危在旦夕啊。不知长生殿禁卫可靠否?”
张易之说:“长生殿卫将余仲乃心腹,尽可放心。至于宫外,武大人定会襄助的。”
“事关生死存亡,兄长不可不慎。”张昌宗还是不放心。
张易之点了点头道:“你且在此守候,为兄这就去找余仲细细筹谋。”
然而,从元旦到破五,一切平静如常,除了太子和太平公主过来请安外,并无任何不妥。
元宵节,武曌已不能登上则天楼与臣僚同乐了,节日的气氛也就淡了许多。朝会也许久没开了,官员们有要紧事,还是由二张记下转达,至于不要紧的事,即往东宫向太子禀奏。这一切都让张易之觉得,也许是庸人自扰罢了,只要皇上一息尚存,就没有人敢怎样。
正月二十二日,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姚崇从灵武道回到了京城。但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趁着暮色到了张柬之府上,适逢左台中丞桓彦范也在,两人一见姚崇,立即眉头大展,急忙要府令准备饭菜:“大人远途归来,先果腹再说。”
姚崇的确有些饿了,他也不客气,抓起一张蒸饼就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桓彦范见状,忙奉了一杯茶。姚崇口中含着饼食,说起话来便有些含混不清:“陛下凤体如何?”
张柬之回应道:“陛下疾甚,除夕祭祀都是太子主持的,元日也谢绝了百官的恭贺。据武钦说,陛下如今膳食锐减,脸颊浮肿。”
桓彦范接着介绍:“麻烦的是,陛下越是病重就越是依赖二张,已到了不可须臾离开的地步。”
姚崇用完膳,净了手说道:“太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唉!太子担心惊扰中宫,会加重陛下病症。”张柬之捧起雪白的胡须继续道,“老夫去日无多,若不能扶太子正位,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见状,姚崇做了个斩杀之势,眼睛闪着冷光,又指了指外边问,“那边呢?”
张柬之明白他指的是武氏兄弟,便回道:“还看不出异动迹象。”
“依在下观之,不要看平日里武氏与二张阿党比周,然若真的诛杀二张,他们未必会出手相助。他们是等我等与二张厮杀起来,好坐收渔利。”
姚崇又问起举事兵力,张柬之道:“老夫已与李多祚、杨元琰将军盟誓,共杀国贼,两人现都在相王属下任羽林将军。”
桓彦范还提到一个叫李湛的散骑将军,姚崇立即道:“此人不是李义府的儿子么?”
桓彦范忙解释:“李将军虽为李义府之子,然性格与乃父殊异,为人刚正,不畏权贵,对李义府生前所为颇为不耻。”
姚崇便又问起太子身边的兵力,张柬之便道:“除了狄光远、娄云两位带刀侍卫,还有安阳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王同皎,左威将军薛思行。半个月来,老夫已同他们反复商议过了,他们对二张的恣意横行早已义愤填膺了,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姚崇十分感佩张柬之虑事周密,断然道:“万事俱备,事不宜迟。吾等须抢占先机,一役除贼。”
姚崇回到府上时已是午夜,母亲和夫人见他深夜归来,十分不解。母亲很生气地埋怨儿子道:“皇上任你为灵武道行军总管、安抚使,你不在边城保境安民,却回到京城。若是陛下知道了,岂不降罪于你?”
姚崇先向母亲叩首拜年,又从囊中拿出一件羊羔毛的冬衣,对母亲道:“孩儿知道,此物神都不缺,然这毕竟出自灵武草原,乃上好的皮货,可为母亲御寒。”
但老夫人的神情并未好转,依旧训斥道:“你当知晓,为国者乃大忠,亦即大孝;事父母者,乃为小孝。你若不说清为何归家,纵然老身可以原谅,然姚门家法定不轻饶。”
闻言,姚崇便扶着母亲坐下,再向母亲拜了三拜,才将回京诛杀二张,护卫太子的计划从头至尾说与母亲听了,末了道:“儿虽久怀报国之志,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夜归来,孩儿是探视母亲,也是辞行,若孩儿遭遇不测,还请母亲保重。”
老夫人闻言,自是惊讶不已,过了许久,才上前扶起姚崇道:“儿啊!你乃社稷之臣,不为江山而战,生欲何为?为母岂能不解?纵然事败,老身与你同往。”
“夫君!”妻子也在一旁道,“如此大事,夫君岂能瞒着妾身。妾身虽一女流,然亦知为国尽忠乃男儿本分,岂能阻挡于你?”言罢,她怆然涕下。
“谢母亲、夫人。”说罢,姚崇拱手相别,消失于夜色之中了。
正月二十三日丑时三刻,神都还沉浸在梦乡之中,下弦月清冷地悬挂在早春的天际。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就在此时悄悄地来到了玄武门。
夜色中,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散骑侍郎李湛、驸马都尉王同皎等来到姚崇和张柬之面前小声道:“启禀大人,已到玄武门前。”
张柬之看了看姚崇道:“李将军率军在此接应,请驸马都尉进宫谒见太子。”
“遵命!”禁卫们迅速散开,在暗处埋伏。
张柬之对杨元琰道:“玄武门内有一千骑兵,乃由殿中监田归道统领。田归道当年与阎知微一起护送武延秀赴突厥和亲,阎知微叛国,然田归道正气凛然,不为敌动,此真忠义之士也。将军可遣使说明利害,不可强攻。”
“大人所言,在下记下了。”杨元琰点了点头,当即找来一位司马,令其上前叩门。
值守的队正喝道:“你等为何深夜到此?玄武门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
司马抱拳道:“末将要见田大人,烦请通禀。”
队正见来人不像是寻常之辈,便进去通禀了。不一会儿,田归道来到门口,看眼前的司马很是面生,遂警觉道:“司马夜闯玄武门,可是死罪!”
司马打了一拱道:“末将奉张大人、杨将军之命,前来诛国贼张易之、张昌宗,请大人交出骑兵。”
田归道大吃一惊道:“本官在这里值守,事关陛下与太子安危,未得陛下旨意,太子之命,焉能轻信!”
“张柬之大人如今就在玄武门外,大人可出门一问。”
田归道却并不理会,转身就要离去。熟料杨元琰仗剑上前,对身后的禁卫道:“护送田大人出门,不可慢待。”
几位禁卫立即上前对田归道彬彬有礼道:“请吧!田大人!”
田归道便不得不随了禁卫来到门外,面对张柬之,他不无纠结地问道:“大人完全可以面奏陛下,弹劾二张,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张柬之微笑道:“大人忠厚,本官不难为您,待日后详说。”
这时候,杨元琰已将门内的一千骑兵集合起来,言明了来意,骑兵们平日里早已看不惯二张对他们作威作福,便纷纷道:“我等愿意听命太子,共诛国贼。”
张柬之于是让王同皎进宫去请李显。
王同皎率领十几名禁卫进了东宫,到袭芳殿前时,恰逢王晖夜间出来。他忽然看见几个黑影,以为是刺客,正要喊叫,被王同皎捂了嘴拉到暗处:“别喊!我乃驸马都尉王同皎。”
王晖舒了一口气,差点软瘫了,低声道:“驸马爷为何深夜至此?吓死老奴了。”
王同皎轻轻附耳几句,王晖惊慌地点了点头,急忙进殿禀奏。李显正拥着韦妃在睡梦中,忽然被叫醒,他以为武曌病危,急忙起身。待王晖说明情由后,李显的脸色顿时变了,倒是韦妃镇定自若地对王晖道:“宣驸马进来回话。”
不一刻,王同皎进殿说明了情由,接着道:“姚大人、张大人都在玄武门外等候,小婿来接殿下。”
李显仍然很犹豫:“你等为何如此?”
“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横遭两废,人神同愤,二十三年矣。今北门、南牙同心协力,以诛凶竖,匡复社稷,愿殿下至玄武门,免负众望。”
然李显却是惴惴不安,进退维谷:“凶竖诚当夷灭,然上体不安,得无惊怛,请你转告诸公,此事宜缓图。”
“存亡大计,岂能缓图?”韦妃在一旁说话了,“殿下此言差矣。诸将相不顾家族性命以殉社稷,殿下如何能让他们枉死?”
“王妃所言甚是。”王同皎忙附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显也别无他法,战战兢兢地与韦妃一同走出殿外。此时,狄光远和娄云已手按剑柄,英姿勃勃地站在面前了。王同皎便要两位护卫东宫,绝不使逆贼近皇宫半步,自己则扶了太子上马,来到玄武门外。
久等不出,姚崇都有些着急了,看见太子过来,他忙拉了一把张柬之,就率领将军们跪倒在地道:“让殿下受惊了。”
李显忙抬了抬手:“诸位爱卿平身。”
张柬之拱手道:“请殿下发令,微臣进迎仙宫(长生殿在其内)诛杀二贼。”
李显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张柬之立即转身对李多祚和李湛道:“二位将军到迎仙宫前,与杨元琰将军会合,进殿杀贼。”
李多祚等立即领命,此时已是卯时二刻。
此时,迎仙宫羽林将军余仲已巡查完岗哨,回到营所就在心里笑张昌宗、张易之成了惊弓之鸟。整个一个正月,一切都很平静,会有什么事呢?尽管如此,他还是荷甲坐寐,以备不测。连日来的劳累,使他很快就入梦了,如雷的鼾声从窗口一直传到院内。
正朦胧间,他忽然被人叫醒,睁眼一看,一位旅帅在面前惊慌失措道:“不好了,宫门外火光耀天,恐有事发。张大人要将军速去长生殿护卫陛下。”
余仲二话没说,从剑架上拿过宝剑就冲出了门。这时候,潜伏在宫中的内应早已开了城门,羽林军一拥而入。火光之中,余仲挥动宝剑,对跟在身后的禁卫大喊“诛杀叛贼,护卫陛下”,只是迎面就遭遇了李多祚。
余仲仗剑而立问道:“陛下病笃,将军夜闯长生殿,不怕落下谋反的罪名么?”
李多祚应道:“张易之、张昌宗挟持皇上,矫制横行,本将领太子之命,诛杀二贼,请将军速速闪开。”
余仲没有回答,手执宝剑就刺将过来,李多祚奋臂挥刀,镇定迎战,两人大战数十回合,余仲终被李多祚一刀结果了性命。
等李多祚提着余仲的首级到长生殿前时,杨元琰和李湛手里也各提着张昌宗和张易之的首级。
姚崇、张柬之进到殿内,武曌刚从昏睡中醒来,她似乎在梦中看到了血腥的厮杀,睁眼看见两位宰相,忙问道:“乱者谁也?”
张柬之回答:“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奉太子之命诛之,恐有漏泄,故而没有惊动陛下。”
“臣等称兵宫禁,殊非得已,罪当万死。”姚崇言罢,来到外面,请李显进来。
武曌这会儿已完全清醒了,情知事已至此,难以挽回,于是当着太子的面褒扬了诸将相。
李显跪在武曌面前,凄然流泪道:“二贼欲挟主以令天下,儿臣命诸将诛之,母皇若降罪,就诛儿臣,与臣下无涉。”
武曌便换了宽怀的口气:“二贼咎由自取,你等何罪之有?现叛乱既平,你还是回东宫去吧。”
见状,张柬之上前问道:“太子安得东归?”
武曌不解,问道:“爱卿这是何意?”
“昔天皇以太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实为不妥。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之令诛杀国贼,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左台中丞桓彦范上前请道。
武曌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一位年轻将军,遂问姚崇:“此乃何人?朕似曾相识。”
崔玄暐回道:“他是李义府之子。”
“朕对你们父子不薄,奈何有今日?”武曌终于低下了头。
李湛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有沉默地退向一边。
武曌又对崔玄暐道:“他人因人而进倒也罢了,你是朕亲自擢拔的,却也来倒朕。”
崔玄暐并不提崔昇被杀之痛,却道:“此举正是报陛下之大德。”
武曌彻底绝望了,她看了看身边的臣僚,只说了一句:“朕已决计,即日传位给太子,请姚爱卿、魏爱卿择定佳期,请太子登基。”
当日,武曌发了在位的最后一道制书——
朕以虚寡,宿承先顾,社稷宗庙,寄在朕躬。亲理万几,年逾二纪,幸得九元垂佑,四海乂安。何尝不日昃忘食,夜分辍寝,战战而临宝位,乾乾而握圣图。忧百姓之不宁,惧一物之失所。但以久亲庶政,勤倦成劳,顷日以来,微加风疢。逆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比缘薄解调炼,久在园苑驱驰,锡以殊恩,加以显秩。不谓豺狼之性,潜起枭獍之心,积日包藏,一朝发露。皇太子显,元良守器,纯孝奉亲,知此衅萌,奔卫宸极,与北军诸将,戮力同心,剿扑凶渠,咸就枭斩。斯乃天地之大德,幽明所赞叶者乎!岂惟朕躬之幸,抑亦兆庶之福。朕方资药饵,冀保痊和,几务既繁,有妨摄理,监临之寄,属在元良。宜令皇太子显监国,百官总已以听,朕当养闲高枕,庶获延龄。可大赦天下。
制书是由上官婉儿草拟的,她含着热泪一字一句地斟酌着,直到觉得恰当时才落笔。她想,这大概是自己为武曌起草的最后一道制书了。她丝毫不记恨武曌曾让她血洒宫中,也不记恨祖父死在她手中,反而为她的今日感到悲凉,为一个女人的命运而忧伤。
两天以后,李显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唯张易之余党不在其列。李旦加封安国相王、拜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加封太平公主号镇国太平公主。以姚崇为太仆卿、同凤阁鸾台三品;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为内史;袁恕己为同凤阁鸾台三品;桓彦范为纳言,并赐爵郡公;李多祚赐辽阳郡王;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将军、赵国公;田归道授为司仆少卿;其他在诛杀二张中建立功劳的,也均有赏赐。但不知什么原因,宋璟在凤阁舍人位子上没有动。
接下来,张昌期、张同休、张昌仪先后归案,被枭首于天津桥。韦承庆、崔神庆等一干二张余党先后也被革职,投入了牢狱。
张柬之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杨再思仍留在相位上。
正月二十六日,武曌徙居上阳宫,由散骑侍郎李湛任宿卫。
正月二十七日,李显率百官到上阳宫朝见武曌,尊之为则天大圣皇帝。
尊号典礼后,群臣很自觉地退下,将空间留给了武曌母子。
一场神龙事变使得武曌的病体已成不愈之势,勉强参加完典礼,她便很疲累地被李显亲自扶到了榻上。看着眼前几度被自己废黜的儿子如今又重新登上了皇位,她心底五味杂陈,心里对自己说, “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应该是李贤才对。”
往事如烟,一切都已逝去,一切无可追回。此时,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曾经同自己姐妹相称,最后圆寂于西山的明霁,明霁告诉她:“人生本是业报相续,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莫非自己的今日,即是业报因果?
她慈祥而又温柔地看着李显,从他呱呱坠地到将近知命,她从来没有这样用一个母亲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儿子。他什么时候成为一位中年男子了?她现在觉得,这样看着儿子,其实就是一种享受。
“你近前来,朕有话对你说。”武曌道。
李显将杌凳向病榻前挪了挪道:“母皇对儿臣有何训示?儿臣静心聆听。”
“你已是当今皇上,朕无训示给你,只是有一事相托,不知皇上愿否?”
“母皇请讲。”
武曌轻轻地说道:“朕去日无多,唯有一事牵挂。婉儿从十四岁进宫,至今已二十七年,她聪慧贤淑,处事得体,朕望你立她为昭容,任她继续做知制诰如何?”
李显没想到母亲记挂的是这样一个让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当下就答应了:“儿臣谨遵母皇旨意。”
“如此甚好!朕就放心了。朕累了,皇上也回宫去吧!”
在武曌与李显说话的当儿,姚崇一人来到谷水边,望着淙淙远去的河水,眼睛渐渐地就模糊了。他的心境此刻非常复杂,毕竟他在武曌朝堂十数年,亲自见证了她的大功与大过,于私而言,武曌待他不薄。
他不知道张柬之和桓彦范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张柬之道:“今日皇上登基,本为国之大喜,公岂可涕泣?”
姚崇擦了擦眼泪:“在下事则天皇帝久,乍此辞违,悲不能忍,且在下前日从公诛奸逆,此乃人臣之义,今日别旧君,亦人臣之义也。虽获罪,实所甘心矣。”
张柬之便也无言以对,只是长长地叹息。
当日,姚崇主动请辞,出为博州刺史。他离开京都时,张柬之不顾八十高龄,亲自出东城相送。两人并马而行,张柬之依依惜别道:“大人正当盛年,乃为国效力之时。朝廷不可一日无大人,何须如此耿耿于心?”
姚崇道:“为人之难,正在于忠。太后以周代唐,固然有违人心,然而,伟业皇皇,著于青史,千秋功过,可对日月。在下深受太后之恩。突遇此事,总该有个过程。不是在下有意诋毁,无论是陛下还是相王,与太后相比,尚差强人意。朝廷诸事,全仰赖大人了。过个一年半载,皇上若是想起在下,也许在下还会重回京都。”
张柬之也无法遏制地老泪纵横:“只怕到那时,老夫早已驾鹤西去了。”
姚崇无言,只有深深地作揖,然后转身打马而去。身后传来张柬之的声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二月甲寅,复国号曰唐。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曌驾崩于上阳宫,年八十二。弥留之际,以“则天大圣皇帝”名义遗制——
去帝号,称则天皇后,王(皇后)、萧(淑妃)二族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亦赦之。
遗言——
身后立无字碑。
十二月,李显朝会,议太后合葬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