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寺后院的塔林里新增了一座浮屠,因薛怀义生前的地位,这塔比其他的都要高大雄伟。三月春风吹过的时候,塔顶上总会浮霭缭绕,久久不去,仿佛不愿远行的魂灵。代理住持怀清的眼睛被浮霭模糊了,他面塔而立,双手合十,默默诵祷,眼角却溢出晶莹的泪花。
怀义的尸体被送来时,是卯时三刻。听司宾寺崇玄署官员说,他的尸体是在城墙一角找到的,依据痕迹判断,是被人缢死的。
一代法师,遭此劫难,武曌闻之,不胜惋惜,降旨要司宾寺做佛事超度。
佛事整整做了三天。怀清尽管在理智上相信死如再生、死如换衣的道理,然而在情感上,他始终不能接受怀义被恶徒缢死的现实。大师虽然早年以卖脂粉为生,可自从任白马寺住持后,常年习武健身,一身好功夫,平日三五贼人奈何不得,焉能轻易死于绳缢之下?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大师离开寺院时没有多问一句他的去向呢?
只要一想到这些,怀清就泪水盈眶,可耳边却响起了怀空的声音:“皇上要来寺院做佛事,崇玄署命全寺僧众须到山门前接驾。”
怀清率僧众到山门前时,皇上浩浩****、威仪赫赫的仪仗队已然可见,他的脸也一下子肃然了。这是怀清第一次作为代理住持接驾,心中不免忐忑不安。
车辇来到山门前,武懿宗将禁卫散开部署在寺院周围,仪仗则跟随皇上之后。陪同皇上同来的有知制诰上官婉儿,魏王武承嗣,文昌左丞、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姚??。武曌掀开绢帘,面前合十而立的僧众让她久在尘世的心一下子就清净了。
怀清忙上前施礼道:“白马寺代理住持怀清恭迎圣驾。”
武曌道一声“免礼”,转身向寺中走去。
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熟悉,石牌坊、放生池、石拱桥,留下几多风雨痕迹;天王殿、大佛殿崔嵬嵯峨,旧貌依然,静立在碧树葱茏中。在怀清的引导下,武曌一行来到大雄殿,向“三世佛”行礼,武钦代表皇上献了贡品、上了香烛,然后来到法堂,席地而坐,听法师讲经。
武曌似乎很专注地聆听着,其实内心早已五味杂陈。这是她第二次来白马寺,第一次还是在她任命薛怀义为白马寺住持不久时,那也是她最惬意的一次佛院之行。
那一天,薛怀义一直陪伴在左右,不厌其烦地向她讲述这里的一切。她感觉得出他目光里的深情,恰似一条无形的丝带,绕着她旋转。对离开高宗许久的她来说,是多么需要这种目光的抚摸啊,就冲这一点,她就从心底喜欢他。在放生桥前,她从薛怀义手中接过一条红鲤时,眼睛就湿润了,骤然想起在感业寺的那些落魄的日子,皇后王蓉也与她一起放生过一条红鲤。
欢悦的时光如梦一般,来得快,去得更是不知不觉,转眼十年过去,等她再度来到这法堂聆听讲经时,却已是物是人非了。这一切,让武曌睫毛下的泪儿悠悠地颤,别有一番酸涩。
人世间只有“情”这东西,恩恩怨怨、枝枝蔓蔓,最是说不清。它可以让人以身相许,也可以令人神魂颠倒,还可以让人反目成仇。武曌可以对朝臣呵斥、处决,唯独在这情上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
唉!这也许就是佛家所谓“报恩、报怨、讨债、还债”的“四缘”吧!三界通苦,乐会变成苦,苦可不会变成乐,也许,缘分注定她与他在十年前相遇,又在证圣元年春天缘尽恩绝吧。
武曌默默地擦了擦潮湿的眼角。她的这个细微的举止,立即被陪坐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收入眼底,也不禁为她唏嘘不已。武曌曾像一个初嫁的姑娘似的对她说起过他们之间的浪漫,甚至是小别扭。但谁也没有想到,薛怀义竟然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毁掉了自己。
她暗暗收回目光,也由皇上想到了自己。不知道武三思怎么今天没有陪着皇上来。
她同武三思之间牵牵绊绊也有几年了,在这个深宫里,他似乎成了她情感的小榭。他每一次进宫,都会到她那里去,用男人的雄健裹挟她娇弱的、纤细的身子。可风暴过去,他就匆匆地离去了,她顿时就会心里空落落的。
前些日子,武三思来找她,说是由姚??任监使的天枢建成,皇上命他在为捐资者树的碑上写一篇文字,颂大周之德。他就为难了,平日里写写公文,尚可应付,可要写传之后世的碑文,他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于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上官婉儿。他是在拥抱时提出这个请求的,她也就无法拒绝了。她熬了一个通宵,终于把一篇文采斐然、情感激扬的文字呈现在他的面前,武三思万分感动。那一天,他们在一起相拥相吻了许久,彼此都不说话,她坐在他的怀里,就那么静静地待着。
可她也有自己的烦恼,明知武三思是有家室的王爷,而她又不愿意去做妾,两人就这么明明暗暗地拖着,这一拖,流走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年华啊,眼看着都三十一岁了……上官婉心里发酸,无言地低下了头。
此时,讲经也已到了尾声,怀清讲完后便请皇上到方丈室品茗,却被婉言谢绝了,武曌要崇玄令向寺院行了布施,然后对怀清吩咐道:“你陪朕去塔林看看吧!”
“贫僧遵旨。”于是一干人在怀清导引下来到了寺院后面,武曌一眼就看出了薛怀义的寿塔,它鹤立鸡群地站在那里,仿佛他雄健的身姿。
姚??知道,皇上为明堂被毁之事很伤心,而他又明知此案的真凶是薛怀义。薛怀义的死是否与此有关,他不知道。然而让皇上来这种地方,他又总觉不妥,于是便上前劝慰道:“塔林风大,陛下还是不过去为好。”
武承嗣很清楚武曌到塔林的目的,他倒觉得,让皇上从此对昨天做个了结,也未必不是好事,便从旁插话道:“既是陛下有意看看塔林,还是请怀清法师前面引路。”
武曌摆了摆手:“不必了,塔林又不是很大,朕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地站一会儿。”
武承嗣闻言,忙吩咐武懿宗将羽林卫在塔林周围散开,臣僚们自觉地与皇上拉开了距离。
踩着刚刚散去露珠的林草,拨开花落叶碧的迎春柔枝,走过几座佛塔,薛怀义的寿塔就在面前了。因为是新塔,周围很干净,没有一棵杂草;新砌的塔砖在春日下看去很宁静,与旁边长满绿苔的寿塔相比,似乎更庄严些;塔周弥散着泥土的芳香和火窑的呛味,有几只燕子绕着塔顶旋转,叽叽喳喳地唱着春歌。
武曌闭目合掌,面塔而立,似乎看见怀义落拓不羁的眼睛和宽阔的胸膛。
没有眼泪,没有忧伤,只有在心头打着旋涡,却是无论如何也飞不上舌尖的话语,默默地诉说给眼前的亡灵——
怀义!朕今日来看你,你知道么?朕与你厮守十年,对于你,是不忍,又不能容忍。朕念及昔日情分,一次次地原谅你,可你不知进退,竟然纵火焚毁明堂,实伤朕心矣!朕命你复建明堂,本是给你改过之机,可你……你有今日,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若是佛性尚在,这里有朕抄写的两份经文,今日赠予你。望你早日超度托生,勿再于梦中相扰。
随后,武曌将两篇手抄的经文燃化,看着橘黄色的火苗在空中飞舞,她决然地转身离开。此刻,在她心里回旋的就只有一句话——一切都已过去。
臣僚们见走出塔林的武曌脸上轻松多了,便知皇上的心境不错。怀清住持便建议道:“陛下每日为社稷而案牍劳累,既是来到鄙寺,不妨多住几日,贫僧也好聆听陛下向佛的参验。”
武曌决然地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朕即刻就回神都。起驾。”
“陛下有旨,起驾回宫。”武钦尖细的嗓音便在寺院里回响。
怀清急忙招呼僧众到山门前为武曌送行。他有一种预感,随着薛怀义的死,白马寺将渐次转向衰落了……
沈南璆原以为皇上去了白马寺,他便可以松泛一日了,于是便回到了太医署。秦鸣鹤看到他回来,自是十分高兴,拉他到自己的寝室品茗叙话,询问他在宫中的情况。
沈南璆怎么说呢?不管他愿不愿意,总是做了。好在场面上他是一个御医,这一点就比薛怀义少招许多非议,而且他也从未与臣僚们发生过龃龉。
一想到薛怀义,他的心里便沉重了。他很清楚,薛怀义所有的怨恨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可这能怪得了自己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也许薛怀义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一想到这一层,他就愈发高兴不起来了,说话也就常常走神。
“你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
“唉!”沈南璆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深宫大院,看不到师父,心里清冷。”
秦鸣鹤笑道:“呆子,书念得太多了,像你我这样,命都在别人手中握着呢,哪能由着性子来。”
沈南璆的眼睛就潮湿了。唉!知沈南璆者,师父也!然而,要紧的是,皇上虽然年届七旬,然而,她求之无度的情欲真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是御医,深知**在调动人情欲的同时,也摧残着人的生命。
秦鸣鹤任太医令多年,从武皇后到武皇帝,武曌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自然不难理解沈南璆的苦衷:“哦!陛下今天去了白马寺,也许要暂住一段时间,你就好好地在太医署待着,养养身子吧!”
可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武钦的声音:“奉陛下口谕,宣沈南璆进宫。”
秦鸣鹤的心就“咯噔”一声,回来得好快呀!
沈南璆起身,向太医令行了大礼道:“师父在上,徒儿这就回宫中去了。”
瑶光殿的灯烛已经点燃一片灿烂,那明亮的光线穿破刚刚落幕的夜色,使得寒冷的三月也变得温情脉脉。
在司马门前下了轿舆,沈南璆踯躅地走向瑶光殿,路过那片松树林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据说薛怀义就是在这里被人缢死的,他似乎觉得松林里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便本能地加快了脚步。
在距瑶光殿几十步远时,他惊异地发现,瑶光殿的幔帐换了,由杏黄色换成了玫瑰红,窗棂上映出一个丰腴的、长发披肩的人影——皇上回来了。沈南璆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心里想着加快步子,可一双脚却是不听使唤。
见沈南璆来了,武钦便隔着殿门禀奏道:“沈太医到了,等待陛下召见。”
里面便传出武曌轻柔的回答:“宣他进来。”
沈南璆进了殿门,一阵奇香沁入心脾。他环顾左右,似乎并无奇花异草装点。哦!那奇香不是来自别处,就是从武曌身上散发出来的。伺候皇上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闻到如此奇异的香味。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对男人特别有**力的气味,显然,武曌将今夜看作一个新的开始,她要将薛怀义从心头彻底抹去。沈南璆刚才的紧张也被这奇香消解,迅速恢复了男人的雄力。
沈南璆不知道的是,武曌为了这个夜晚,从白马寺回到瑶光殿就命张尚宫带着宫娥帮她沐浴了。韦钰随着庐陵王远行了,但她留下的香药却成为武曌驻颜的秘诀。
沈南璆觉得一切都宛若梦境,躺在他面前,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睡衣的武曌,哪里还有半点朝堂上的威严?那妩媚足以让任何一个与她在一起的男人销魂。
“沈爱卿,”武曌含情脉脉道,“到朕跟前来。”
“微臣拜见陛下。”
还没等他跪倒在地,武曌伸手一拉,他就到了她的怀抱,两颊上留下那一双纤手拂过的酥然:“朕是不是已经老了?”
“不!”沈南璆有些惶恐,“陛下春色不减,艳丽如初。”
武曌把沈南璆抱得更紧,她身上散发的香气让他双目迷离了……
直到黎明时分,这场风暴才终于过去,沈南璆离开的时候,回看东方,启明星已经升起。
武曌很快就入睡了,这一夜她果然没有梦到薛怀义,等她醒来时,已是辰时三刻了。阳光从窗棂间偷偷进来,窥探她残留在眼角的情痕,睫毛间的笑意。武曌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张尚宫,便问道:“朕睡过头了,有事么?”
“刚才武公公来奏,说秋官尚书娄师德大人求见。”
“哦!朕知道了,让他少待。”武曌便起身梳洗……等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一个时辰已过去了。
“宣娄师德进殿!”
娄师德挪动着像肉球一样的身子进了瑶光殿,那臃肿的憨态逗得武曌笑了:“爱卿一大早来,有何好事禀奏呢?”
“启奏陛下,狄大人上书了。”
“这个怀英,终于还是说话了。”武曌从娄师德手中接过上书,大体一看,自语道,“怀英怎么了?自己不说话,却道刘知几的话就是他的话,这刘知几何许人也?”
娄师德按照狄仁杰给自己的信中的描述,大略介绍了刘知几的情况。武曌想起来了,昨日去白马寺前,上官婉儿是转过一道上书,好像就是获嘉县主簿刘知几的。当时她急着去白马寺,就放下了。
娄师德道:“狄大人在给微臣的信中极言他乃一代才俊,可堪大用。”
“哦!怀英都说好,当不会差。”
武曌打开刘知几的上书,先是被那一手蝇头小楷吸引了,接着读下去,就仿佛听到惊涛骇浪拍打石岸的声音——
皇业权舆,天地开辟,嗣君即位,黎元更始,则时藉非常之庆,以申再造之恩。今六合清晏而赦令不息,近则一年再降,远则每岁无遗,至于违法悖礼之徒,无赖不仁之辈,编户则寇攘为业,当官则赃贿是求。而元日之朝,指期天泽,重阳之节,伫降皇恩,如其忖度,咸果释免。或有名垂结正,罪将断决,窃行货贿,方便规求,故致稽延,毕沾宽宥。用使俗多顽悖,时罕廉隅,为善者不预恩光,作恶者独承侥幸。古语曰:“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斯之谓也。望陛下而今而后,颇节于赦,使黎氓知禁,奸宄肃清。
海内具僚九品以上,每岁逢赦,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皆荣非德举,位罕才升,不知何者为妍蚩,何者为美恶。臣望自今以后,稍息私恩,使有善者逾效忠勤,无才者咸知勉励。
陛下临朝践极,取士太广,六品以下职事清官,遂乃方之土芥,比之沙砾,若遂不加沙汰,臣恐有秽皇风。
今之牧伯迁代太速,倏来忽往,蓬转萍流,既怀苟县之谋,何暇循良之政!望自今刺史非三岁以上不可迁官,仍明察功过,尤甄赏罚。
武曌反复看了,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这个刘知几,远在僻乡,见事倒明,切中时弊啊!”
尤其让武曌震撼的是关于朝廷冗官的评说,与当年的正字陈子昂可以比肩。多年来科举取人,开了才路,但与此同时,六品以上官员汗牛充栋,徒添朝廷重负,身在京城的官员久在其间,却不闻其弊。她顿生了要见一见这年轻人的冲动。
娄师德知道,皇上真的看进去了,忙趁热打铁道:“此人现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武曌闻言笑道:“人常言青云有路,依朕看来,他是青云有门。你说说,若非怀英推荐,爱卿引荐,他一个小小主簿焉能见朕?好!宣他进来。”
武钦听罢,站在殿门口高呼:“陛下有旨,刘知几觐见。”
正在塾门等候的刘知几简直不敢相信,高居琼台的皇上会召见他区区一个九品主簿。因此直到武钦连喊了几声,他才仓皇地跑到殿门口,向武钦道谢。
武钦笑道:“刘大人别客气了,还是进去见皇上吧!”
刘知几应一声,提起袍裾,向殿门迈开了自信的步伐。
洛阳!曾经是刘知几青春梦的起航处。永隆元年(公元680年),二十九岁的刘知几第一次离开故乡彭城,来到洛阳。那时候的他就像河里的鱼儿不经意间游进了江水,满目都是滔天波浪。都城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宽阔的街道、高耸的楼宇、来往的车驾、繁华的坊间,让待了数十年的彭城在他心中一下子寥落起来。
但他没有心情流连于神都的亭台歌榭、繁华盛景,他是为着功名而来的,他忘不了临行时父亲的殷殷嘱托、母亲的默默送别、乡亲的热望期待,便在京郊寺院里寻了一处安静的居处,开始温习功课。
他投考的是进士科,考试要求考生按照特定题目创作诗、赋,有时也会加入帖经。刘知几自小精通辞赋,又熟稔帖经,因此他从容应对,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赋,议论朝政积弊,谏言整顿纲纪。此卷恰被刚刚从高丽归来的新任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刘仁轨看重,特地将他的文稿拿给武曌看。
武曌看了刘知几的试卷,心境颇为复杂,一方面,觉得他才华横溢,见识敏捷,纵论朝政,鞭辟入里;另一方面,又为他的锋芒毕露而惋惜,思虑半天,便以年轻之故而任命其为获嘉主簿。
这是刘知几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挫折,从此,他在获嘉一待就是十五年。若非他这次南下遇见狄仁杰,他是绝不会再到京城的。
一条长长的司马道,他用了整整十五年时间,自然有着说不清的感慨,但他明白,眼下不是自己抒发感慨的时候,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位九域震颤的君王。
“微臣刘知几参见吾皇陛下。”他不敢抬头,眼睛盯着地面,两腿一个劲地打哆嗦。他就在心里嘲笑自己,埋怨自己,你是干什么来了?不就是响应朝廷“制”命,畅言朝政么?
武曌俯视下面,并要他抬起头来。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武曌竟怦然心动,没想到写出如此犀利文章的竟是一位如此俊朗的年轻人,于是便道:“卿之所奏,直指积弊,朕甚重之。站起来说话。”
“谢陛下。”
“朕宣你来,就是希望你能将上书所陈当面对朕讲讲,即便言语有误,朕也不予追究,如何?”
娄师德见状,忙转身对刘知几道:“陛下命你说话,你就放胆说吧!”
刘知几略思片刻,抬头道:“微臣还是从来神都后的见闻说起吧!”
说起来,那就是昨天的事情。辞别娄相,刘知几来到端门外的坊间,找了名为“东来顺”的客栈住下,简单地用了饭菜,他尚觉不那么累,便出了客栈,沿端门大街一路漫步。沿途身边不断走过红男绿女,让人眼花缭乱,确与京外有很大的不同。
他正目随心动地看着,就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接着就有卫兵高喊“闪开”,正埋头挑选货物的百姓立刻慌了手脚,纷纷向两边散开,有躲闪不及的,肩头便被鞭子抽出了血印。
他刚刚躲进路旁的一家酒肆,就见一位少年策马而过,在他的身后,跟着十几名卫士。他心里老大地不愉快,便问惊魂未定的店家:“谁家少年如此狂妄,光天化日之下,抽打百姓?”
店家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公子!此乃京都,千万忌口。”
刘知几应道:“在下从彭泽来,店家不必太谨慎了。”
店家闻听是外地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瞒公子,刚才过去的正是当今魏王武承嗣之子武延基。”
“哦!”刘知几明白了,怪不得这样飞扬跋扈,不仅是亲王的儿子,更是皇帝的侄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写给陛下的上书,可见自己远在江湖担忧的,都在京城应验了。
娄师德听到此处,立马着急了,暗地朝刘知几使眼色。可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知几也已经无法刹住了,他干脆直谏道:“臣闻商君有言,‘法之行自上犯之’,今陛下临朝践极,须知社稷之固,在民心,民心之顺,在正法。正法之途,在表率。陛下亲戚,同气连心,倘不能约之以法,必伤民心。请陛下明察。”
“有这等事?”武曌一转脸,就对娄师德道,“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爱卿下去后详查,若果真如此,绝不姑息。”
话虽是这样说,可关于武延基的消息还是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尤其是当着娄师德的面,这让她脸上很过不去,看来此人尚需历练打磨啊。
武曌起身,来到大殿中央,眉目间露出由衷的喜悦:“怀英眼力不错,爱卿乃可造之才。你且留在京城,就在定王武攸暨的府中任仓曹,为他管管采买!”
娄师德没想到皇上会做这样的决定,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回应“谨遵陛下旨意”,他正要带刘知几出去,武曌却要他留下。
出得殿来,刘知几看看神都的天,如昨日一样的湛蓝,风,如昨日一样的轻柔,但他忽然就有了难言的落寞。虽说定王府仓曹,官阶在从七品,但对于刘知几来说,他的志向却不在此啊。
他在司马道上来回盘桓,一看到娄师德从殿内出来,就走上前去,先是感谢他的举荐,接着说道:“在下还是回获嘉吧,反正都是做事。”
娄师德就在心中感叹年轻人少经历,受不得挫折,便劝慰道:“皇命如天,岂能视作儿戏?你就安心待在定王府,有机会老夫会相机举荐的。”娄师德还告诉刘知几,刚才皇上留下他,是要他赴任武威道兵马副总管,协助王孝杰与吐蕃大战,不日就要离开京城。
“既来之,则安之。老夫这就带你去定王府应卯。”……
娄师德没有想到,这一次与皇上的叙话,竟成为他仕宦生涯的转折点。
皇上在任命他为武威道副总管的同时,又任他为左肃政大夫,其他检校的职务不变,表面看,这是一种信任,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隐忧。
娄师德离京以后,王朝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进了暮春。四月,武三思兄弟鼓动许久的天枢终于建成,天枢高一百五十尺,直径达到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一百七十尺,以铜铸蟠龙环绕而上,上为腾云呈露盘,直径三丈,四龙人立捧火珠,高一丈。武曌亲为榜书——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重阳那天,武曌率群臣祭祀天地于神都南郊,同时加号天册金轮大圣皇帝,改元天册万岁元年。这也是年初以来的第二次改元,皇上一道“制”令,急坏了司宾寺官员,连夜招呼博士们寻找典故,为改元提供依据。
李昭德、娄师德离京后,同鸾台平章事姚??觉得很孤单,宰辅们集议时,纷纷顺着武承嗣的语气说话,他虽然很委婉地提出改元频繁,不利于朝政稳定,但还是遭到了武承嗣的当面指责,他干脆就不说话了。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态度。好在天枢是他监督建成的,皇上也就没有计较。
武曌在这一年精力似乎格外健旺。这不,刚刚进入腊月,她又冒着严寒到嵩山举行了封禅大典,距上次改元这才三个月,又改元万岁登封,免天下百姓赋税一年,君臣大酺九日。
时间推移到了万岁登封元年三月,新明堂落成,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比之旧明堂规模小多了,号曰“通天宫”。武曌为之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大赦天下,在第三次改元不到四个月后,再度改元万岁通天元年。
姚??的心境便日复一日地沉重,过去有个心结,还可以找娄师德、李昭德等人说说,现在,他只能一人默默地承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时政记》中记下这些日子的变迁,也许多年后,后世会对这一段历史做出自己的评价。
然而,危机却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暗暗地降临了。
先是夏官侍郎、新任凤阁鸾台、同平章事的孙元亨奏报,王孝杰与娄师德与吐蕃大战于素罗汉山,周兵大败。武曌盛怒之下,贬王孝杰为庶人,娄师德为原州员外司马,被打入另册。据宣诏回来的太监说,娄师德在接到皇上的敕命后,竟然如释重负,连道:“亦善,亦善!”
武曌听后,仰天长叹:“唯田舍夫能若此矣。”
五月的一天,朝会刚刚结束,检校夏官侍郎、同平章事孙元亨就到武成殿奏报,说营州契丹松漠都督、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反叛,已经杀了都督赵文翙。
武曌举在空中的朱笔凝滞了:“怎么会呢?朕不是严令赵文翙‘羁縻’谨慎么?”
孙元亨解释道:“叛乱起因恰恰是因为赵文翙的刚愎自用。”
“哦……”
地域辽阔、水草丰美、稼穑丰盛的营州,是大周疆域上的一颗明珠。它东至辽河,南至大海三百四十里,北至秦长城。在这河水滔滔、层峦叠翠的土地上,汉、契丹诸族用自己的汗水和情爱编织着春去春来、年丰年歉,岁月的悲欢沉浮,命运的浮云苍狗。
这里曾经牧歌阵阵,也曾经禾香百里。
先帝太宗对华夷爱之如一的恩泽,周年温暖着汉与契丹百姓的心。不管朝廷派到这里实施“羁縻”的官员怎样与土著的酋长们明争暗斗,在百姓的心目中,他们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可这种淡远而又温馨的和睦相处在赵文翙任营州都督后便不复存在了。
赵文翙可谓春风得意,他刚刚四十三岁就当上了营州都督,这不仅因为他平日里处事干练,也因为前任都督终老任上,他则因为常年担任长史而近水楼台先得了月。他自认为太宗以来朝廷推行的“羁縻”之策过于怀柔,而对待归附的契丹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加重他们的赋税,使他们对朝廷俯首帖耳。
恰逢万岁通天元年三月以来,营州遭遇春荒饥馑,居住在此的契丹人食不果腹,饿殍遍野,不少地方甚至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新任长史便将这一情况禀报给赵文翙,希望能上奏朝廷予以赈济:“他们既已归顺,就都是大周臣民,依律当给以赈济,方见陛下恩泽。”
赵文翙冷笑着喝下一口酒道:“陛下的恩泽大如天,怎么可以施给这些蛮夷呢?他们过去长期寇边犯境,现在饿死乃上苍报应。”
“这……”长史一听这话便很为难地说,“契丹酋长都在帐外等候大人的回复呢?”
“呵呵!是要造反么?”
赵文翙走出帐外,契丹酋长带领他的族人要进来,被卫士拦挡在阶前,一看到都督大人出帐,酋长便伏地痛哭道:“恳请都督大人开仓赈济,救救契丹人吧。”
这情景不但没让赵文翙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反而让他很不愉快,大声呵斥道:“你等要是试试本官的锋刃么?来人,将酋长拿下,有再敢僭越犯上者,杀无赦。”
酋长年高,曾经在童年时代听过不少太宗体恤异族的往事,可眼前今非昔比的情势让他十分伤心,站起来便道:“身为大周官员,不张陛下恩德,反而草芥百姓,将军杀我一人可,请放过族人老小。”说罢,他趁卫士们没注意,奋力朝行营门前的拴马桩撞去,霎时鲜血奔涌,气绝身亡了。
跟随他来寻求朝廷赈济的契丹父老见酋长死于非命,顿时燃起熊熊怒火,朝前冲去。眼看着潮水般的人群压了过来,赵文翙也有些慌神,喝令卫士拦截:“有再往前冲者格杀勿论。”卫士得了将令,一个个举起战刀,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刺去,不消一会儿,行营前已是尸横一片。
赵文翙知道,这消息如果被陈兵营州两侧的契丹降将松漠都督、归诚州刺史孙万荣知道,必会星夜报往神都,陛下追究下来,他难保项上人头。
当日午后,在府兵移走尸体后,他速速传来录事参军,要他草拟奏章,飞报朝廷,说契丹人反叛,被大周营州都督赵文翙察觉,当场斩敌首级四百。
录事参军有些疑惑,便道:“卑职清点过,只有一百五十人啊!”
闻言,赵文翙不耐烦地说:“就照本官所说去写,啰嗦什么。”
奏章送走后半个时辰,长史进来一脸无奈地说道:“将军此举,实不慎矣,倘契丹降将李尽忠真反了,如之奈何?”
赵文翙一甩袍袖道:“一群乌合之众,惧他作甚?本官正好借机磨剑。”
发生在营州都督府前的血案,很快就传到了李尽忠的行辕。
从族系上说,李尽忠属于酋长一族血脉,他的祖先李窟哥当年之所以冒着杀头的危险归顺大唐,也是向往太宗的恩光。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李窟哥死,继任松漠都督的阿卜固率契丹诸部与奚族连兵叛唐,不久兵败,唐高宗因他乃李窟哥之孙,封为武卫大将军、松漠都督,统领契丹八部。
谁料如今酋长反倒死于大周将军剑下,他的心顿时碎了,对着营州方向放声大哭:“大父之亡,天柱崩塌,奇耻大辱,岂能干休。”言罢,他抽出腰间的宝剑,朝着案几一角砍去,眼见得一片火花闪过,案几失了一角,“不杀赵文翙,吾形同此案。”
傍晚时分,从西北方向飘来团团彤云,夹带着凝重的黑色,很快覆盖了营州上空。到了申时三刻,狂风大作,紧接着,鸡蛋大的冰雹倾天而下,五月的松漠大地,冷若寒冬。到了酉时二刻,又转为大暴雨。
李尽忠走出穹庐,抬头看着黑魆魆的天空。大雨下在冰雹上,脚踩上去,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他不由得道一句“此乃天助我也”。他当即传来长史、别驾和司马,他们也都是契丹人,当年跟着李尽忠一起归了大唐。
待大家坐定,李尽忠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马奶酒,然后抽出小刀,在腕上一拉,那殷红的血就滴进酒中,其他的几位也都一一效法做了。李尽忠举起酒道:“我等当年归顺大唐,乃因高宗秉承先帝之策,以夷人自治,孰料今营州都督赵文翙不体民情,不尊圣意,饥不加赈济,视酋长为奴仆,又杀我大父。此仇不报,我等还是契丹人么?”
长史仰起脖子,将一碗血酒饮尽,将碗摔在地上道:“请将军下令,在下宰了这狂徒,为酋长报仇。”
众人也都相互碰杯,饮出一身虎胆,纷纷发誓,要跟营州都督向赵文翙讨还血债。
李尽忠放下酒碗道:“今夜狂风、冷雹、大雨,赵贼料定我军不会在这样的天气进攻,我军即来个出其不意,杀了此贼。”
“杀了此贼!”
李尽忠当下部署,亥时一刻举兵,由长史率五百人马攻打营州东门,别驾率一千人马攻打西门,他自己与司马一道攻打正北门,直冲营州都督府,亲取赵文翙首级。
事情果然不出李尽忠所料,当冰雹降临时,营州都督府长史匆匆赶到行营,提请赵文翙警惕李尽忠军夜间偷袭,赵文翙呷了一口烈酒,眼睛里就布满了不屑:“这样的天气,他契丹人不要命了?放心吧,来,陪本官喝一杯。”
长史勉强应付了一杯,起身告辞,出了都督府,他长叹一声“营州休矣”,便消失在风雨中。
其实,赵文翙也不仅仅是轻敌,他也有着自己难以诉说的烦恼与痛苦。他自从军起,从什长到旅帅,直到左卫将军、营州都督,却从来没有进京的机会,甚至南下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他一想起武三思、武承嗣这些人,既不能治国理政,又不能戎马戍边,头上却罩着一顶顶桂冠,他就很不平:“什么将相本无种,扯淡!”
赵文翙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带着复杂的心绪进入梦乡,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感受到峨冠博带的荣耀,感受到厮杀的快感。一个个人头落地,一顶顶高冠加身,他就坐在皇上的身边,皇上的恩泽如太阳一样暖暖地照在他的肩头……
他梦见自己的儿子们都被封为卫府的将军,甲胄披身,盔缨飘飘,跟随着他驰骋在洛水岸边。
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凤冠祎衣,莲步轻轻,被一群丫鬟、侍女簇拥着,登上去龙门山的大船。那船,张灯结彩,瑰丽辉煌,被滔滔伊河水推向远方。
人生之幸莫过于封妻荫子,他都拥有了,夫复何求?
没想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美梦,他睁开惺忪的眼睛,刚才的一切都化为乌有。长史站在帐前,语不成句地禀报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李尽忠从北门攻进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赵文翙从酒意中倏然醒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李尽忠会这么快就打进来。他欲起身,却觉得头脑昏昏,脚底失重,差点跌倒,长史要上前扶他,被他用力推开,“你扶我作何?速去东门拒敌呀?”
“东门守军已经与敌接战,敌军攻势猛烈,我军正严防死守,不让敌军靠近东门一步。”
“那么西门呢?”
“据属下所知,西门乃敌军最强者,守之亦难,恐怕……”
“你快去西门督战,只要西门不开,正面之敌就无法施展。”
赵文翙的话刚刚落音,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报”,一位队史进来禀报:“西门已被攻破,敌军正和北门之敌会合,向都督府进发。”
这消息让赵文翙颓然跌坐在地毡上,仰天长叹一声“此天灭我赵文翙矣”,随即从腰间拔出宝剑,来到后院马厩,牵过自己的坐骑,飞身上马,朝府门外奔去。他的侍卫也不敢怠慢,紧紧地追着都督的背影,把一串带着烟尘的蹄波留在了营州大地。
赵文翙冲上街头,眼前烟尘滚滚,耳边杀声连天。逃难的百姓、从北门败下来的官兵和追击的敌军,拥满街头。他一手提刀,一手搭凉棚朝远处看,潮水般的叛军正滚滚而来,他来不及多想,横刀就向前面冲去,眼看着几个营州百姓便做了铁蹄下的肉酱。
这时候,营州司马也向他冲来,隔着包围他的敌军高喊:“赵大人!末将在此。”
“司马救我!”赵文翙一边回答,一边来到司马面前,两人合兵一处,朝叛军比较薄弱的东门冲去,他手起刀落,血肉飞溅;他所到之处,人头落地,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叛军,哪些是自己的属下。
他们刚刚冲出一段,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怒吼:“赵贼!哪里逃?”原是李尽忠率领一队叛军,拦住了去路。
赵文翙扶了扶头盔,指着旗帜下的李尽忠骂道:“好个逆贼,陛下待你不薄,你不思报效朝廷,却起兵造反,该当死罪。”
李尽忠在马上回应道:“逆贼!倘非你违逆圣意,杀了酋长,何来今天兵戎相见?还不下马伏法,本官可饶你不死!”
赵文翙被骂得满面蒙羞,也不答话,举刀直取李尽忠首级。李尽忠轻轻一闪,避过刀锋,顺势一枪,刺向赵文翙咽喉。赵文翙见状,忙举刀挡开,两人在马上大战十几个回合,赵文翙气力渐渐不支,趁机拨马跳出圈外,营州司马便上来接战,两人战至五个回合,李尽忠卖出一个破绽,故意让司马进来,司马求胜心切,直向前扑来,不料一个闪空,跌落马下,李尽忠一枪上去,刺中咽喉,待他拔出枪尖,回头一看,赵文翙却已策马跑出一箭之地。
李尽忠追出一段路程,立马高处搭箭射去,不偏不倚,正中后心,赵文翙“哎呀”一声跌下马去。李尽忠冲到跟前,下马割了首级。望着城头的契丹旗帜,李尽忠长啸一声“仇报”,这洪亮的声音**起久久的回声。
太阳刚刚从草原升起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录事参军早早地将李尽忠行营搬到了营州城中。待一切部署停当,长史、别驾和司马们也都到了。
待大家坐定后,李尽忠命人捧上赵文翙的首级,置于案头,要录事参军去请内兄、归诚州刺史孙万荣前来参加酋长祭祀仪式,话音未了,帐外就传来说话声:“不用请!我来也。”
李尽忠知道孙万荣先自到了,急忙率属官们起身迎接。
孙万荣在李尽忠对面坐下,一脸严肃地说:“祭奠大父可择定吉日,眼下最要紧者乃善后事宜。”
“请兄长明示!”李尽忠道。
孙万荣喝了一口奶茶,平静了一下情绪道:“营州素为大周重镇,为兄以为朝廷闻营州兵变,必派大军讨伐,我等若无应对之策,何以拒敌?”
“还是兄长虑事周全,此事在杀了赵文翙后,弟已有所虑。似我等这样归顺的将领,是两边都不待见,大周视我等为异己,契丹视我等为叛逆,如今又复叛周,纵然回归,契丹岂能容我?故弟决定以营州为据,另立汗国,以兄长为于越(相当于摄政王),今日在场的各位司马、别驾当为宰相,共谋建国,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道:“可汗圣明。”
李尽忠骤然被人呼为可汗,倒有些不习惯,挥了挥手道:“当务之急,乃在抗击周军来犯,本汗决计亲任兵马大元帅,广募兵卒,以兄长为先锋,率军却敌。”
“遵可汗旨意。”
众人散去后,李尽忠又留下孙万荣,具体安排了进击崇州事宜,之后又谈了自己的想法:“崇州乃北方重镇,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占据崇州,南可以弯弓图神都,北可以拓展疆域,兄长务必一战即胜,壮我军威。”
孙万荣拍着胸脯道:“此次非我要反大周,实在是因为赵文翙欺人太甚,大汗放心,为兄当一举拿下崇州,将之据为我立国后第一城。”
随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似乎听见,崇州城下已是杀声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