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宅元年十二月,李孝逸率领大军凯旋。
这场事变导致举国大索,时间持续了月余,有人借此获得升迁赏赐,有人因涉案而受到贬谪流放,还有近万人身陷囹圄。
光宅二年(公元686年)春正月,为庆贺大捷,武曌宣布改元垂拱,大赦天下。
在新春的第一次朝会上,武承嗣谏言太后临朝主政,四海臣服,朝野井然。当今皇上久不理政,循名责实,太后该称“朕”,以明尊卑有序。
没有朝臣对此提出异议,骞味道、李景谌等人更是言辞急切地拥戴。
武曌在婉辞了一二后说道:“夫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天意民心,皆以为哀家必称‘朕’而纲纪方明,此岂可违之?从今以后,凡所颁制诰,皆以‘朕’谓之。”
接着,武曌又在武成殿召见了润州刺史李思文:“徐敬业罔视朝纲,恣意谋反,依律当族其户。朕念你深明大义,灭亲尽忠,故不予连坐,今拜你为司仆少卿,望勿负朕望。”
李思文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口称谢太后隆恩。前些日子,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因徐敬业反叛而被连坐。现在,太后的一番封赐让他明白风雨已经过去了……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了武曌的声音:“另赐爱卿姓武,朕今不复夺也。”
“太后大恩,微臣铭感五内,没齿不忘。”李思文热泪盈眶,几不能语,心神似乎都在梦幻之中。走出武成殿,他觉得自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为裴炎辩护的刘景先再度遭贬,外放做了吉州员外长史,由三品跌到从五品;而与程务挺亲善的夏州都督王方翼,因为是已故废王皇后的近亲而被捕入狱,后又被流放到崖州。
祝捷的宴饮多少可以冲淡因为左相(左仆射)刘仁轨在长安殒薨而给武曌带来的忧伤。自显庆五年她与高宗共同执政以来,刘仁轨是李世??之外最能够体会她旨意的老臣,也是在大局面前丝毫不糊涂的重臣。她不能设想,如果没有刘仁轨,还有谁能替她管理长安。
二月二惊蛰这天响了几声春雷,接着就下起了立春以来的第一场雨,这是武曌心境最为惬意的日子。她要武钦宣已升迁为左豹韬卫将军、受封吴国公的李孝逸到武成殿,听取关于战事的详细禀奏。
踩着明亮的水花,登上武成殿的阶陛,李孝逸满面春色,微风吹起他洒了些许雨滴的朝服,似鸟儿双翼一般的飘飘然。自入仕以来,他从给事中做起,历经益州大都督长史、左卫将军、左玉钤将军,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风光和自信过。及至拜倒在太后面前时,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比平日高了许多:“微臣参见太后。”
“平身!”武曌看李孝逸的目光很温暖,出口的话语也很温婉,“平定叛贼,爱卿功莫大焉,坐吧。”
待他坐在武曌的对面后,李孝逸很惊诧太后近来芙蓉重发,那双丹凤眼梨花带雨,若皎月灿星般的生辉,略显富态的身子如今也有了惊鸿艳影的轻盈。出征前,他就听说太后以男宠补阳的传闻,如今见她的神采则使他对此深信不疑。
武曌笑得很开心:“爱卿平定叛逆,除了大唐心腹之患,朕喜出望外。今日召爱卿来,就是想听听详奏,以解朕好奇之情。”
李孝逸忙恭维道:“此役大胜,全赖太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武曌显然不满足这种没有内容的回答,接过话头说道:“那徐敬业乃将门之后,彪悍好斗,精于兵法,爱卿不唯平定叛乱,且取了三贼首级,其间必有诸多故事,可一一道来。”
“这……”李孝逸捋了捋美髯,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启奏太后,《兵法》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智’乃战之首。臣纳侍御史魏元忠言,以火攻破敌,大败贼寇,斩首七千余级,溺毙下阿溪中者不计其数。徐贼率轻骑走入江都,欲偕妻子奔润州,从江上入海逃往高丽……”
武曌听得很专心,不时谔谔点头,及至闻说徐敬业欲逃海外,眼睛顿时睁大了:“爱卿又是如何擒得贼首的?”
“臣在扬、润二州广贴告示,声言能取徐贼首级者,依朝廷令授官三品,赏帛五千;得唐之奇等首授官五品,帛三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徐贼做梦也没有想到,最终取其首级者竟是他的卫士队正王那相。”李孝逸说到这才喘了一口气,那种心底的得意都溢于言表了,“第二天,臣正要遣司马往江上截杀贼众,魏侍御史带着王那相到帐前献了徐敬业兄弟和骆宾王的首级。叛贼一旦失去主将,顿时群龙无首,臣趁机与李、马两位大人四面合围,俘获徐党之魏思温、薛仲璋、李宗臣等人,至此,除贼将唐之奇葬身火海外,其余皆无一漏网。此乃太后神威,令敌丧胆。”
“也是徐贼逆天而行,失道寡助。”武曌听完后淡然道。
当李孝逸问到要不要给予王那相赏赐时,武曌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将这个王那相处以绞刑。”
闻言,李孝逸的嘴张得老大,一时反应不过来,朝廷不是悬赏徐敬业的头颅么?怎么太后……
“如此临危卖主之徒,即为人臣也必将朝秦暮楚,毫无气节,留之无用。只是可惜了骆宾王一介俊才,却追随反贼,又被小人所杀,令朕扼腕。”武曌十分鄙夷。
“微臣谨遵太后旨意。”但李孝逸心中却是发怵,自己虽说讨逆功高,可说不定她哪日变脸了也会将自己置于死地。正心事重重间,却听见太后问起了在这次讨逆中立了大功的魏元忠。
“太后有所不知,这魏元忠曾是国子监监生,因恃才傲物,故而多年未能入仕。仪凤四年,其曾上书言我朝与吐蕃之战得失。”
“你这一提,朕倒记起来了。”武曌打断李孝逸的话说道,“这封密奏朕看过,却是切中时弊。”
“先帝爱才,授他以秘书省正字,人却在中书省听命。”
“嗯!朕记得,他后来做了监察御史。”
“是的,太后好记性,他现仍是殿中侍御史。”
闻言,武曌皱了皱眉头:“如此才俊久而无迁,屈才了,朕就任他做司刑正。”
“太后圣明!”
“改日朕还要召见他,垂问治国理政之策。”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武曌数次召见了魏元忠,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连上官婉儿和武承嗣这些整天围着太后转的近臣都无从知道。结果,魏元忠还没有到司刑署上任,就又转为洛阳令了。
这事很快成为朝野议论的中心话题,洛阳令虽属五品,然因执掌神都,所以有机会直接向太后奏事。特别是随着官署东迁洛阳以后,长安日益式微,洛阳令比长安令更引人注目,非太后看重之人不能任之。
不仅如此,随着裴炎等人退出朝堂,武曌对宰相人选进行了调整。
除武承嗣、韦思谦、刘祎之留任外,五月,以修订大唐法律,勘定《垂拱格》而受武曌关注的地官尚书韦方质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六月,又以在建筑乾陵中功劳卓著,光宅以来精于荐才的天官尚书韦待价为同凤阁鸾台三品。
七月,曾因与上官仪一案有染而流表岭外、又经人举荐做到文昌左丞(尚书左丞)的魏玄同被任命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曾接替刘景先为纳言的王德真因被疑与徐敬业有来往,而被流到象州,另任冬官尚书苏良嗣为纳言。
而对这些调整,最敏感的还是春官尚书武承嗣。在他看来,自从平叛之后,太后分外看重李孝逸引荐的人才,在朝会上也十分注意听取他的谏言。后来太后相继任命的宰相中,有不少人早年曾是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的门生故吏。例如苏良嗣,就曾是裴行俭当年主持选举时十分看好的人才。他担心随着平叛的大捷,李氏宗室在朝廷的势力迅速膨胀。这种感觉,在垂拱元年十一月,终因发生在武承嗣府前的一场龃龉而更加强烈。
那天,武承嗣刚从武成殿回到府中,府令就来禀告,说李孝逸欺人太甚。武承嗣就皱起了眉头,询问何故。
“清晨起来,府役们就在清扫府前的落花,不料李孝逸府中的卫士驰马从府前经过,大骂武府的人没有眼色,挡了他们的道。说着还一马鞭下去,一位府役的肩膀上就出了血。小的上前与之论理,孰料那带队的旅帅口出不逊,甚是欺人。”府令回道。
武承嗣的眉头就竖起来了,问道:“彼等说了些什么?”
府令先是支吾其词,欲说还休,直到武承嗣黑了脸,他才不得已说了出来:“他们说武承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仗着太后的势么?说这朝廷说到底还是得靠李姓来支撑,没有他家将军平叛,武承嗣能心安理得地做春官尚书,能跻身宰相之列集议朝政么?”
“放肆!”武承嗣没有等府令把话说完,一掌下去,震得案几上的茶杯落了地,“哼!李孝逸胆大包天,敢向本官发难。”他很后悔当初向武曌举荐李孝逸率军讨伐徐敬业,他原本是想要师出有名,向世人宣示徐敬业所谋反者非武氏,乃李唐社稷。孰料李孝逸不思感恩,竟自命不凡,狂傲恣肆。
但他很快地就觉出了自己在下人面前的失态,渐渐地收了怒容,转而以责备的语气与府令说话:“此事老夫知道了,你等也要多加自约,不可造次,否则,滋事惹祸,老夫绝不轻饶,下去吧。”
第二天朝会后,武承嗣就怀着满腹的愤怨进了武成殿。当年的“北门学士”之一,如今的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的刘祎之也在。
刘祎之看见武承嗣,急忙起身施礼,武曌拦住道:“爱卿不必顾忌,继续禀奏。”
“臣没有想到,朝臣中竟有如此推诿怠惰之人。前日在署中,一名叫房先敏的员外郎因徐敬业谋反案连坐,左授卫州司马,他不服而诣宰相署中陈诉。然内史骞味道大人竟回答说,此乃皇太后处分也。微臣在旁,当即对房先敏曰,‘连坐改官,例从臣下奏请,何出于太后乎?’微臣禀奏此事,意在陈明此风不可长。”刘祎之继续道。
“你以为呢?”武曌问身边的武承嗣。
武承嗣的心思仍在对李孝逸的私怨上,听到太后问话,忙借题发挥道:“骞味道等以平叛有功而傲视群臣,善则归己,过则推君,何其可恶。”
“两位爱卿所言甚合朕意。骞味道不存忠赤,着即贬为青州刺史,以示惩戒。任裴居道为内史。”武曌眉毛横了横,转而对刘祎之说,“爱卿推善于君,引过在己,加授太中大夫,赐物百段、细马一匹。”
“谢太后恩典。”刘祎之提起袍裾,跪倒在地。
武曌要他平身,接着不无训诫地对面前的两位大臣道:“夫为臣之体,在扬君德,君德发扬,岂非臣下之美事?且君为元首,臣做股肱,情同休戚,义均一体。未闻以手足之疾移于腹背,而得一体安者?日后再有诿过于君者,朕当重处。”
话说到这里,刘祎之知道自己该走了,就很知趣地起身告辞。
“一大早进殿,有要紧的事禀奏么?”武曌关切地问道。
“方才太后任裴居道为内史,这……”武承嗣没有正面回答问话。
“朕明白这个位子该由你来坐,然水至清则无鱼,徐敬业虽败,然宗室依旧人心浮动,朕若走得太急,岂非自覆其舟?这个裴居道虽无多大建树,却是孝敬皇帝的岳父,现今的秋官尚书(刑部尚书),任他做内史,一则朕不忘旧情,二则避免任人唯亲之嫌。”
“臣以为以太后至尊,即便用武氏族人,也没人敢说三道四。”武承嗣不以为然。
“侄儿此言差矣,朕要的是江山社稷,而非武家几人荣贵。你等虽为朕之至亲,亦不可恃威妄为。”武曌语气略微有点训诫之意。
“侄臣哪敢恃威妄为,即便谨言慎行,亦不为他人所容。”武承嗣“哼”了一声道。
这话一出口,即引起了武曌的注意:“你何出此言?”
武承嗣遂将府令所言对太后叙述了一遍。武曌听着听着,心倒渐渐平静了,待武承嗣一落音,反而以姑母的语气劝道:“侄儿不闻狐假虎威么?府令的话你也相信?他们常常仗着是你属下,口出不逊,惹是生非,你当严加管束才是。”
武承嗣一脸的委屈:“仅仅傲视侄儿倒也罢了,那李孝逸自平叛归来后,酒前宴后,逢人便说离了李氏宗室,太后将独木难撑……”
“哦!有这等事?”武曌看了一眼武承嗣说,“李孝逸平叛有功,朝野有目共睹。你先且退下,朕自有方寸。”
看着武承嗣很不满意地离开了武成殿,武曌的内心却不平静了。关于李孝逸恃功狂傲的举止她近来也有所闻,而今由武承嗣说出来,她便不能不注意了。可她也深知,作为武元爽的儿子,武承嗣身上也承继了太多不良的品格。因此,单就他和李孝逸之间的龃龉而言,她也一时难辨是非,需要作进一步查验。
武承嗣在司马道口上了车驾,他回看了一眼春日阳光下的武成殿,多少有些失望,他没有从太后的话语中感受到对李孝逸的恼怒,也无法判断下一步该如何扳倒这个给他难堪的宗室将军。
车驾载着武承嗣的漫漫思绪,驶过洛阳的一家家店铺,偶尔有一片深绿的柳叶落在车轼。耳边不断传来少男少女们外出踏青的欢声笑语,他的心头骤然一亮,禁不住自问:那个姓薛的大师在忙些什么呢?他的思路迅速转过来了,要扳倒李孝逸,薛怀义的枕头风比自己的谏言更有力量。嗯!他要给这个藐视自己的狂徒重重一击。他放弃了回府的打算,对驭手说道:“去白马寺。”
驭手应一声“遵命”,便拨转马头,朝上东门走去。
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七年,相传汉明帝因夜梦金人,遣使前往西域拜佛取经,回来后敕令修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为白马寺。自“二圣”定都洛阳以来,武曌倾资重新修葺一新,如今已是殿宇嵯峨、禅房堂奥、钟磬悠悠的佛门所在了。
薛怀义现今正坐在“方丈”室闭目养神,他一边捻动手中的佛珠,一边如梦如痴地回味着昨夜与太后的**。
当年的卖脂粉儿如今已经落发,刮得很净的头皮泛着青色的光。当初削发时,他是多么不舍得一头乌发啊!可当他想到从此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在当今至尊身上发泄情欲时,便释然了。
他昨夜酉时进宫,今晨卯时三刻离开。为了保持旺盛的精力,他这个寺院住持被恩准避过众僧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仅如此,太后还要太医为他配了各种壮阳催情的药物。
他一旦登上皇榻,就不再是当初抱着千金公主的男儿,而是把自己变为一头狮子,一头猛虎。他也很吃惊,不知长眠在乾陵深处的高宗当年是怎样满足太后如火般的情欲的。
太后坐在朝堂上是何等的威严,处理朝政来又是何等的有序果断。然而,当她渡入情海欲波,立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欢腾得像一只矫捷的兔子,变着法儿激起一波又一波的**。这时候不仅太后忘了自己的年龄,薛怀义也觉得抱着的是位丰满而又**的少妇……
但他是个男人,是需要被人追捧,被人尊重的。可他并没有在朝臣们的脸上看到任何这样的迹象。无论是在白马寺进香,还是在洛阳街头,他都能感受到那种鄙夷讽刺的目光……
不过,他有自己的报复方法,他纠集恶少、无赖,唆使其削发为僧,乘着太后赐予的御马御辇横冲直撞于街头坊间,动辄对近之者肆意鞭笞,然后得意忘形地扬长而去;有时候他在外出途中偶遇道士,便极意殴打,强令剃去头发。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朝臣见了他便纷纷侧目而视,避之躲之。有时候躲避不及,他就肆无忌惮地对朝廷命官大打出手。右肃政台御史冯思勗欲将之绳之以法,差点被他打死。朝臣们虽然对他深恶痛绝,可碍于他是太后的男宠,人莫敢言。
他脆弱的虚荣心在目无法纪的支撑下,暂时获得了满足,他很得意地放言——举朝上下,能耐我者何?
“哼!跟我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薛怀义一想起这段日子,便很是得意,笑出了声。
此时,一位寺院知事进来禀报,说春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的武承嗣求见。
薛怀义迅速收回心马,对知事道:“有请!”
在洛阳,薛怀义与武承嗣最说得来。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太后关系特殊,还因为他也是朝臣中最为谦恭的,常常施以童仆之礼。只要是太后传唤,武承嗣都乐于为他执辔。
此刻,武承嗣已坐在薛怀义对面品茗了,他觍着笑脸问道:“大师一向可好?”
薛怀义点了点头:“吃得、睡得、玩得,焉有不快活之理?武大人今日莅临鄙寺,不光是为了说这些淡寡如水的话吧?”
“大师果然见事洞明。不瞒您说,承嗣今日来正是有一事相求。”
听完武承嗣的话,薛怀义讥讽地眨了眨眼说道:“李孝逸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太后脚下的一条狗,竟敢无视大人。”
武承嗣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谁说不是呢?可太后以为他平叛有功,不便贬斥。”
薛怀义避过太后的评价说道:“大人这口恶气,就由贫僧与你出。只要他来白马寺,不打死他,也让他皮开肉绽。”
“谢大师出手,不过酿成命案,朝野也不好交代,最好就是将之逐出京外。”武承嗣谢道。
薛怀义就笑武承嗣又要撒气,又要立牌坊,打死个官员能起多大风波?
武承嗣也不辩解,心里却想,这样的人在太后身边,迟早也是祸害。
说来也真是冤家路窄,第二天,李孝逸就带着家小到白马寺踏青来了。他近来心境不错,因此那天当府令将与武府的冲突禀告他时,他竟没有在意。现在,走在寺中的禅林佛院间,听钟磬声和诵经声掠过长空,李孝逸心中惬意极了,对身边的夫人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大雄宝殿,你我进去上炷香吧!”
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到了殿门前,李孝逸要府役、丫鬟们在外面等候,自己偕夫人缓缓来到大殿。面对如来金身,他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然后行了布施,才双双行跪拜礼。
他们做完祷告,正要离去,却见一帮手持棍棒的僧人进来问道:“来者可是左豹韬卫将军李孝逸?”
李孝逸见来人气势汹汹,急忙把夫人护在身后,上前答道:“正是下官,请问师父有何见教?”
其中一位膀大腰圆,脸色很横的知事道:“贫僧乃白马寺监司,我且问你,既是前来拜佛,为何不见本寺住持?”
李孝逸施了一礼道:“下官外出踏青,路过宝刹,进香拜佛祈福,本属私家之行,实在不敢叨扰大师,还请见谅。”
“哼!‘贵量’且下不了场,你还敢言‘贱量’,给我打!”
李孝逸见状,连忙对身后的卫士旅帅小声道:“速护夫人出寺,这里本官应付。”一言未了,就见十几名棍僧冲了上来,李孝逸拉开架势迎战。一名棍僧抡起棍棒就朝李孝逸头顶打来,他一偏身,顺势一拉,那棍僧就扑倒在地。李孝逸夺过棍棒做兵器,双方搏斗约半个时辰,棍僧们终不得近身。这时候,只听一位棍僧高喊“住持来了”,李孝逸一分神,当头挨了数棒,顿时血流如注,模糊了眼睛。
护送夫人下山的卫士们听到院内一片喊打之声,知道李孝逸遭了攻击,立时分了一部分人回到寺院。见自家主人负伤,队正大喊一声,冲进去就要厮杀。李孝逸见状高声喝道:“住手!佛门净地,不可造次。”说罢,他转脸去看,果然薛怀义正朝这边走来。
薛怀义手捻佛珠,面目愠怒,盯着鲜血糊面的李孝逸道:“将军好大胆!这白马寺本是太后钦命重修,你竟敢在此撒野,该当何罪?”
“住持之言差矣!贵寺棍僧寻衅滋事,本官自卫,情非得已,何罪之有?”李孝逸分辩道。
薛怀义不由分说道:“你自恃功高,目无律令,来人!将之拿了,有理你找太后去说!”
队正护在李孝逸身旁,大喝一声:“谁敢动手,格杀勿论!”
李孝逸挥了挥手道:“你等且退下,本官跟他去见太后就是。”
“大人……你……”队正一跺脚,腿却挪不到前面去了。
李孝逸擦了擦眼角的血迹道:“堂堂大唐,朗朗乾坤,岂容奸人胡作非为?”
卫士们让开一条路,眼看着棍僧们将李孝逸捆绑起来向方丈室走去。
可是让李孝逸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从薛怀义面前经过时,却见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块砖朝自己头上打去,一股热血涌出脑门,接着棍僧中传出一声喊:“李孝逸打住持了!”
接着,棍棒雨点般地落在李孝逸的身上,他本能地将头藏进两腿间,一任棍棒在自己身上猛击……
李孝逸在府上躺了多日,外面的事情就知之甚少了。这天,府令从外面办事回来,告诉他说洛阳城中不闻将军被打的消息,却是白马寺住持薛怀义被殴传得满城风雨。据说,太后听了很生气。
“太后一向圣明,岂肯听一面之词?”李孝逸乃武将出身,不善猜度别人的心理,他想不到,不论是薛怀义自伤以栽赃他人,还是自己在白马寺与棍僧们的搏击,在经过薛怀义与武承嗣相互印证的陈奏后,都演变为他有意向太后发难了。
府令说完此事,又在门外禀奏,说新任纳言苏良嗣大人来访。
闻言,李孝逸便要起身迎接,从门外进到内室的苏良嗣按住他说道:“将军有恙,何须计较繁文缛节,老夫在此坐坐就走。”
李孝逸很感动,道:“老大人岁交耄耋,尚为朝事奔忙,令晚辈感喟不已。”
“闻听将军被那个狂徒围殴,老夫甚是吃惊。”苏良嗣从丫鬟手中接过茶杯,呷了一口,“薛怀义不尊礼法,举止狂狷,本性使然。只是为何单向将军寻衅,老夫却百思不得其解,是将军得罪了什么人吗?”
“在下自平叛归朝,深居简出,并不曾与人有过节。”李孝逸突然想起府令所禀武府门前事,遂说了出来。
苏良嗣听罢,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此事与武承嗣脱不开干系,他兄弟眼下正得势,大人还是谨慎些好。”
从李府出来,苏良嗣益发感到自己这个纳言任得不是时候。世事多变,难保有一天他不和这些人发生冲突。但他内心很坦然,他是凭自己的才干坐到今天这个位子的,他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不唯先帝知道,就是太后也明白他的秉性。
苏良嗣没有想到,他的感叹第二天就应验了。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天早朝不知为何到得那么早。他在司马门前刚刚下了车,就不意与一疾行之人撞了个满怀。也许是那人走神的缘故,竟趔趄地跌倒地上,及至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时,一腔的愤怨都写在脸上了,指着苏良嗣的鼻子骂道:“你老儿没有长眼么?竟敢挡本住持的道。”
苏良嗣听出来了,这是薛怀义的声音,立时也一脸肃然,厉声道:“哼!您就是薛怀义吗?也不看看这是何等地方,你竟敢妄自出入?”
自出入禁中以来,薛怀义如入无人之地,上自大臣,下至宫娥,无不避之,何时受过如此奚落。他不通文墨,一时搭不上话来,哼哧几声后道:“贫僧将此事状告太后,治你轻慢之罪。”
这一来苏良嗣更是怒火中烧,冷笑道:“不晓朝纲,不遵法度,太后也不会宽恕于你。本官今天就先替太后打你个罔视刑律。来人!”
宫中禁卫见宰相喝令,纷纷上前。
“将这贼按到地上,捽其脸颊。”苏良嗣不由分说道。
禁卫们平日里对薛怀义狐假虎威的作为早已积怨在胸,如今得了宰相之令,顿时来了精神。四人将薛怀义摁倒在地,两人左右抽打他的两颊,不一刻,他就脸面红肿,眼圈发青了。苏良嗣这才喝令住手:“本官今日打你,是因为你上冒犯先帝、太后神威,下欺群臣,置大唐法律于不顾。本官还要告诉你,往后去如发现你从南牙出入,见一次打一次,打一次就向太后禀奏一次。”
苏良嗣说到做到,辰时二刻朝会一开始,他就坦然地将在南牙司马门前殴打薛怀义之事禀奏太后,不唯太后很吃惊,朝堂上也一片哗然,熙攘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武承嗣、武三思兄弟出来指责苏良嗣冒犯佛法,殴打法师,理应治罪;而新任内史岑长倩则认为薛怀义受命入禁中公干,该遵循法度,严于律己。苏良嗣没有错。
永淳元年,这个岑长倩曾官至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曾奉诏代即将出征却意外殒薨的裴行俭征讨匈奴。后来,几经起落,才在垂拱二年再度入了凤阁鸾台,参与政事。
其他臣下也都对薛怀义此举各有褒贬,大家在奏事时,都很明智地将指责的范围限制在目无法度上。
武曌听着群臣议论,情绪由当初的吃惊渐渐归于平静,薛怀义做下这等事情,只能怨他行为不检点。男宠是什么呢?她玩厌了,可以换一个,而江山社稷一旦丢失,则不可复得。何况大臣们无论褒贬,都没有一人提到他出入后宫为何。想到这里,她挥了挥手,很坦然地说道:“我朝重佛事,乃为社稷、黎民祈福纳祥,即便钦封的住持亦不能肆意妄为,苏爱卿打得对。朕还要传旨给殿中省,今后南牙只能宰相往来,违令者依律治罪。”
薛怀义隔了好多日子才再度进宫侍寝,在两人情感深醉时,他不失时机地倾诉被苏良嗣殴打之苦。武曌连训带哄地平息了他的委屈,抚摸着他滑腻的脸蛋道:“宝儿呀,那些宰相,不是功臣世家,就是永徽元老,就是朕平日也礼让三分,你惹他们干什么?往后你就从北门进入,不可违旨。否则,朕也爱莫能助。”
薛怀义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依旨行事,这样一来倒也没有再生其他风波。
事情就此过去了,可苏良嗣的内心有许多日子都没有平静,他为太后的通达而感动。
其实这事也引起了武曌的一系列联想。进入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春,此事无形地冲淡了她与薛怀义的床笫之欢,于是,许久不曾犯过的失眠症重新复发。当她与薛怀义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如醉如痴,兴奋之至,可过后接踵而来的是疲倦,是烦躁,动辄对上官婉儿、张尚宫、武钦等人发脾气,甚至责打身边的宫娥和太监,武成殿的气氛整日处在紧张之中。
她对自己一手搭建起来的朝政格局也不放心,总怀疑宰相中有人会像裴炎那样提出还政的谏言。李孝逸与薛怀义在白马寺大打出手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枕边厮磨时传到了她的耳里,她虽不无嗔怨地责备薛怀义不该鲁莽行事,但在内心却认同了李孝逸心存异志的说法。
李孝逸的话一定代表了宗室对她临朝的看法。从高祖到高宗,亲王、公主、将军、郡主盘根错节,他们才是最可怕的。
她越是担心,烦恼就越不时叩响她的心扉。这不!有人密奏,说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三品的刘祎之私议:“太后既能废昏立明,何用临朝称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
她的眼睛透过眼前的奏章,似乎看到一双双冰冷而又仇恨的眼睛,她丢开手中的朱笔,闭目养神片刻,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这时候,上官婉儿进了殿门,她一眼就看出了太后的走神。她站在殿中央,直到武曌睁开疲倦的眼睛,她才上前施礼叩见。
“有奏章要呈给朕看么?”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缓缓来到太后身后,她一边轻轻地为武曌按摩脊背的穴位,一边回话:“有位叫作鱼承晔的侍御史,不知太后可曾记得?”
“鱼承晔?”武曌先是摇了摇头,但继之忽然眉头一展道,“朕记起来了,洛阳令魏元忠提过,他的儿子鱼保家据说被叛军裹挟,是朕赦免了他。”
“太后好记性。现今鱼保家向朝廷上书,言太后欲知人间之事,请铸铜为匦,以受天下密奏。”
“那你以为呢?”
“此不失为广开言路之途。”上官婉儿表示了支持。
“爱卿所言,亦合朕意。可知会右肃政台,要韦思谦命有司绘图专制,布于两都、州县,凡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日六驿,送至京师。”
此时,上官婉儿已结束了按摩,正帮武曌整理衣领,她又忽然说道:“爱卿可拟一道诏书,贬李孝逸为施州刺史。”
闻言,上官婉儿很是不解,问道:“李大人平叛回来不到一年就外放出京,朝野会怎么看呢?”
“他竟敢殴打白马寺住持,又唆使属下在武承嗣府前滋事寻衅。朕若不处置,他们还不闹翻了。”武曌说着,从案头拿起一道奏章,“你看看这个。”
上官婉儿一看上面的标记,就知道是一道密奏,她打开一看,很是不解。刘祎之是太后最为亲近的大臣,怎么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呢?
“既是密奏,当不会空穴来风。祎之乃朕所引用,亦有背朕之心,岂复顾朕之恩也。近臣尚且如此,遑论宗室?由此推之,宗室一定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了。”
上官婉儿十分感佩武曌的警觉,去年下半年,李敬业在扬州举事,她就听说亲王中有人曾唆使诸王准备联名上书,乘势要武曌还政于皇上。孰料,徐敬业举事如同六月的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待平叛结束后,她遵照太后旨意,曾要武成殿太监暗中探听,却是不甚了了。
“太后圣明!祸因多藏于隐微,而发于未萌,不可不防。”
“你说说,朕若是还政于旦儿,彼等是否会弹冠相庆?”
“太后是要试探一下么?”
武曌很吃惊,旋即笑了,心想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上官婉儿。事情既已点破,她也不打算遮掩,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朕就是欲试诸王之忠奸,人心之所向。”
上官婉儿沉思了一会儿后道:“这倒不难。太后不妨放出话去,就说准备还政于皇上,先看皇上如何举止?倘皇上欣然接受,则无疑身后站着诸王;倘皇上坚辞,则太后依旧临朝主政,朝野暗议便自然平息了。”
武曌眨了眨眼睛道:“你下去草拟一道诏书。”
“微臣遵旨。”
“朕不想给群臣留下虚与委蛇的印象,故而言辞定要恳切。”
“微臣知道。”上官婉儿暗暗感慨太后精于周旋,既要将事情做得圆满,又不给别人留下任何口实,她接着问道,“皇上那边的上书怎么办呢?”
“朕意由他亲笔来写,你可以润色,总是要见朝臣的么。”
“微臣明白了。”
但武曌似乎还不放心,在上官婉儿起身告辞之时,她还特别叮嘱此事只有她二人知道。
“也不让两位武大人知道么?”
“当然!”武曌没有留丝毫上的余地,“彼等见识太浅,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
离开武成殿时,上官婉儿的心境忽地变得复杂了。她说不清今天自己的谏言是不是一种忠诚,更想象不来皇上李旦在看到太后还政的诏书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一想到他将近三年来在偏殿过的那种门可罗雀的日子,她就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十分可怜,这一切都使得她的眼睛潮湿和酸涩,回居处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多了。
一连数日,上官婉儿把自己关在室内,为太后还政诏苦思冥想,她已揣摩透了太后的心思,就思谋着怎样将话说得恰如其分。
进宫以来,她代太后起草过无数的诏、制、敕,向来以文采斐然,遣词精准而受称誉。可这一回,她有种才尽词穷的为难。多少次刚有了一个大略的思路,可才写了几句又觉不妥,干脆撕掉,案边地上已积了一大堆废纸了。
中午,太后差宫娥送来饭菜,然而她没有食欲,吃着吃着就走了神。
第三天晨曦初露的时候,她终于将文稿收了笔。迅速地来到梳妆台前,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便急急忙忙到武成殿觐见。
“文稿起草好了?”
“启奏太后,文稿初成,微臣恭请圣览。”
“看你两目有了阴影,便知昨夜煞费苦心了。”
武曌把诏书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眉宇间露出难以遏制的喜色,及至收起文稿,那满意都溢于言表了:“难得爱卿聪慧,深解朕之苦衷。请带上文稿到别殿拜见皇上,看他阅后如何应对?”
别殿距武成殿不远,上官婉儿进去的时候,太监郭纬正陪着李旦下棋。两人都对上官婉儿到来很吃惊,特别是李旦,眉目间立即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匆匆收拾了棋局,起身迎接。
上官婉儿严格遵循着君臣之礼,道:“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旦从没有上过一次朝,似乎早已习惯了被人遗忘,当上官婉儿拜见他时,竟至于没有任何反应。上官婉儿只得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后,李旦才木讷地说道:“不知知制诰到此,有失远迎……”
上官婉儿忙说道:“皇上如此说,折杀微臣了。”
“母后近来可好?”其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是多余的,因为昨日他才刚刚携皇后问安回来。
“微臣是奉太后旨意来向陛下呈送诏书的。”上官婉儿没有正面回答李旦的问话,说完,就双手递上文稿。
李旦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猜测太后在诏书中会说些什么,不免脸色有些仓皇。及至将文稿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后,他立时目光离散,脸色蜡黄,整个人呆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跪倒在地,对着案头的文稿,连连叩首道:“儿臣谢母后恩典,但还政之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皇上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上官婉儿心里有些难受。唉!论年龄,他才二十四岁啊!却过早地苍老了。她急忙上前扶起皇上,又倒了一杯茶为他压惊,同时直截了当地说道:“太后要臣带回皇上的回应呢!”
李旦不假思索,就决然地摇了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母后临政,朝野井然,圣威四域,民丰物阜,朕感佩之至。有母后主政,社稷大幸。”
上官婉儿继续道:“可太后自感日昃忘食,夜分辍寝,欲养闲高枕,庶获延龄,还望陛下三思。”
“母后若是执意还政,无异陷朕于不孝,还乞知制诰转告母后,朕就在别殿聆听母后教诲,不胜感激。”李旦坚持己见。
上官婉儿面露难色道:“此类大计关乎社稷,更关乎陛下母子之情,臣妾转达,恐为不妥。陛下若坚辞不受,不如亲自拟一道上书,臣妾呈送太后,待她阅后再做商议。”
“好!这个上书由朕来写,只是无须再做商议,恳请母后为大唐社稷虑亲理万机,临御天下,忧劳兆庶。儿臣将每日为母后康健祈福,凡有虑之不周者,悉听教诲。”说完,李旦便唤来郭纬引笔铺纸。
李旦万千感慨,却踯躅许久,无从下笔。眼前浮现的都是皇兄李弘暴死、李贤自缢、李显房州漂泊的画面,他的心一阵阵紧缩,仿佛大祸就在眼前,手也不由得战栗不止。犹豫了许久,他才将笔落在纸上。
好在刚才与上官婉儿的叙话中,他已明晰了思路,故而还是当场草就了辞让的上书,只是因心情紧张,写到最后,竟大汗淋漓了。
接过郭纬递来的绢巾,李旦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上官婉儿道:“你替朕看看,有何不妥之处尽可奏明,朕随手就改。”
上官婉儿也不客气,捧起上书大略浏览了一遍,见词诚意切,文句通畅,便道:“微臣这就带回去呈送太后批阅,并将陛下辞让之坚奏明太后。”
李旦送上官婉儿到殿门口,一直看着她上了轿舆,身影在墙角处消失,才转回头来。他发现刘皇后正泪流满面地站在殿中央看着自己,便走到她面前拂去眼角的泪水道:“好好的,你焉何又流泪了?”
“方才的话臣妾都听见了,陛下为何要辞让,是她提出要还政,又非陛下强争!”
“唉!你进宫多年,母后心思总该知道一二,焉何如此糊涂呢?”
“这江山本就姓李,她强夺而去,心亏理屈也是真的。”
“你难道忘记两位皇兄是如何死的?庐陵王是如何被废的了?眼看着宪儿、撝儿、隆基一天天长大,朕不愿意看到他们陷入灭门之灾。”
闻言,刘皇后就又哭了:“陛下堂堂一国之君,居人膝下,仰人鼻息,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李旦拥着刘皇后,内心一阵痛苦,眼泪就打湿了她的肩头,想起高宗便感叹道:“父皇!儿臣无能,愧对列祖列宗。”
正月二十日,依例朝会,辰时二刻,朝臣们分文武两班站立在丹墀内。当武钦宣布朝会开始时,大家惊异地发现,一直没有出现在朝会上的皇上竟坐在了太后身旁。
连武承嗣都十分纳闷,悄悄向新任内史裴居道问道:“皇上现身,太后这是为什么?”
裴居道谨慎地摇了摇头:“下官也不明白。”
朝臣的**正是武曌所需要的,待大家渐渐静下来之后,她朝身边的武钦点了点头。
只听武钦尖着嗓子宣道——
制曰:朕以庸昧,虔膺厚讬,宿承先顾,社稷宗庙,寄在朕躬。久亲庶政,勤倦成劳,自今日起,复政于皇上,朕方资药饵,冀保痊和,百官总已以听,有司尽职,上下一体,辅佐皇帝,朕当养闲高枕,庶获延龄。
宣读完诏书,武钦对呆坐在一旁的李旦道:“陛下,请接旨吧。”
李旦两眼无光,显得十分倦怠,几经提醒后,才起身来到丹墀内,伏地拜了三拜,说话声就带了颤音:“请母后收回成命。儿臣不堪重任,乞母后继续主政朝堂,此乃黎民之福,社稷之幸。”言罢,便潸然泪下了。
见此,武曌的脸就拉下来了:“朕还政于你,乃思谋良久之举,皇上推辞,却是为何?”
“母后!文武之道,凭经纬而开国;春秋之功,藉生杀而成岁。母后临御天下,忧劳兆庶,宵衣伫旦,望调东户之风;旰食忘眠,集缉南薰之化。故得中外禔福,遐迩乂安。儿臣诚乞母后君临紫极,抚育苍生,普该有识之流,为启无疆之福。”
此刻,武钦暗地将昨日上官婉儿带回的稿子对照着看,发现李旦所述竟与文稿一字不差,知其用心良苦。
“皇上是要累死朕么?”武曌又问道。
这时候,只见武承嗣出列奏道:“皇上上书,意切词诚,微臣请太后为社稷虑而受之。”
韦方质、韦待价、魏玄同、魏元忠、韦思谦等一班宰相先行跪倒在地,祈求武曌继续主政,接着,朝臣们纷纷跪倒一大片。只有刘祎之保持了沉默,显然,那道密奏事出有据。
看看火候到了,武曌也见好就收,她欣悦地环顾了一下丹墀内的朝臣们道:“皇上坚辞,朝野挽留,悠悠万事,社稷为大,朕不惜衰朽之身,昧旦忧勤,不遑寝食。于今之后,君臣同力,光我大唐基业。”
见太后心情大悦,裴居道趁机出班奏道:“纳言苏良嗣大人表奏,宁州刺史狄仁杰抚和戎夏,内外相安,人得安心,郡人为他勒碑颂德,臣请太后下诏表彰。”
这消息让武曌分外欣慰,她当年还乡并州时,狄仁杰还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自仪凤二年奉调进京后,这些年没少历练,终于没有让她失望:“传朕旨意,即日起狄仁杰调任神都,任冬官(工部)侍郎。”
接下来,武钦又当朝宣布了太后的旨意,指责刘祎之非议朝政,惑乱人心,着即发司刑诏狱审理。
除登基大典那天外,这是李旦第一次参加朝会,他对母后的多变十分吃惊。他做豫王时,刘祎之曾是他的王府司马。他擅书能画,文藻绮丽,使得他们之间超越了君臣的藩篱。况且,朝野都知道他是太后的心腹,怎么能……
李旦忽然热血上涌,从座上站起来要说话:“母后!儿臣……”
可武曌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对武钦说了一声“退朝”,便径自出殿去了。